庄柏说到此处,感觉身心舒畅,仿佛将多日思索不得的苦闷一扫而空,头脑变得一片澄明。他将茶一饮而尽,然后伸展双臂,大大地抻了一个懒腰。
“当人的生活无序之时,总也找不到某些看似重要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就藏在天地之间,就藏在人的身边每一个角落。然而,当我们不经意之间发现了,就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感。其实,那只是人的感受罢了,万事万物从不以人的喜悲而存在,仅仅是静静地守候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无远兄对于天地感悟至深,庄柏亦有不如之处。我见无远兄正在著书立说,不知道对天地有何见解?对于众生又有何理解?又该如何阐释人生的境界呢?”
“实不相瞒,无远所著并非玄妙之书,而是粗谈写作之道。我以为创作文章应有三重境界: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见天地是第一重,却是极为重要的一重,因为人若不敬畏天地,便无法从天地中汲取,写不出对天地的真实感悟。见众生作为第二重,是要以己度人,感受众生喜乐,看到众生的内心与想法。见自己虽是第三重,却往往被人轻视,认为见自己最容易。其实,一个人最难懂得的人,那便是自己了,或者可以说,人一生都在认识自己之中。”风尘无远说道。
“有些人一生都与自己行同陌路,那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
“没错。正因如此,我希望人摒弃欲望与世俗,在天地之间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驾驭能力,便能写出代表自己思想的东西。”
“如果世人都能领会到无远兄所言精妙,那真是善莫大焉啊!听了无远兄的话,庄柏倒是有一种体会。”
“愿闻庄兄高论。”
“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正是求道本源,从最广博的天地之中抽丝剥茧,由外而内抵达内心。将道反馈于世间天地,则是正好相反:从内往外,触类旁通,最终达到天地之境,提升自我的胸怀眼界。”庄柏朗声道。
“道之所以称为道,乃是因为其无形;无形之中求索有形,正需要内外兼修。”风尘无远接口道。
“如果学城将道列入学科门类,广教世人寻道之法,或许会令更多智者受益吧!”庄柏站起来,望向山坳中的学城,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自从横推八百提出建议,得到了学城诸学子一致同意,学城便正式出现了内七宗。学子们各依宗派根基钻研,渐渐成为学城独有之风,往往为了一字一句而巧舌论辩。襄帝执政初期,学城又出现七位学士,以天、地、人、顺、逆、朴实和巧智为本宗,形成了学城外七宗。无论是七内宗还是外七宗,其实质不过为了入仕而考虑,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实是违背本意而扭曲自我,远远没有领会到先古学子之意啊!”
“无远兄从未进入学城,却比许多学子看得通透。”
“据我所知,七贤大会虽在学城举行,其他六子大士没有应席参加,学城只好自行与易教论战,七贤只能改成七学士了。”
“是啊!我听说黑、灰、逍遥、圣、炬五子大士原本有意参加,还一起前往寻仙峰去见江山与顾左两位白子大士,没想到因为与墨国大良泰平相遇,结果竟然全都不再应约而来。”
“庄兄觉得此事蹊跷?”
“我知道泰平大良年纪虽轻,却颇有参悟天地的灵性,提出‘以人心为根本,以天道为准则’之论,确实打动了不少亚夏人的心。”
“泰平这个人确实是奇才,更奇的是遇到许多世间高人,得到多番提点与指教。最令人佩服的是,他能将这些想法融会贯通,运用于治政理国之中,的确是百年一遇的贤者,或许真是预言中的变天者。”
“无远兄似乎对泰平颇为欣赏,莫非你已经见过泰平其人了?”
“我一直独坐学士峰,从来没有踏足世俗,更没有远游到墨国,自然未曾与泰平一见。不过,无远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亦有人常来向我谈论世事,所以知道的并不比庄兄少。”
“无远兄所说之人,是不是住在学士峰峰腰山洞的少年呢?”
“正是此人。他原非勤岭本地人,只是去年初秋才出现于此,以狩猎采药为生,常到狮头岭、桐柏川一带走动,所以了解到不少世事。”
“我登上学士峰时,曾经远远地见到这个人,觉得倒是有些奇怪。看他举手投足的样子,并非贫苦子弟出身,应该是识文断字之人,却不知道为何流落此间呢?”庄柏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半山腰看去。
“世上有太多人与事,并非如你我所见的样子。庄兄不问俗务,无远是佩服得很,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必多说了吧!”
“我听无远兄话中之意,这人莫非与泰平和墨白有关?”
庄柏不由得想起,来勤岭的路上,见到一些密藏利刃者前往学城。他原本以为有人欲对学城不利,后来才知道乃是济国等国所派,竟是为了找一个叫做华廉的年轻人。据说,华廉是墨国大王墨白的随从,陪其出质乾国都城,返回西北故地之时,被墨白留在学城一带。当然,彼时的墨白尚叫莫柏。
“既然庄兄点破,无远便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此人带走,安顿到蝴蝶谷之中呢?”
“此人似乎关系极受强国重视,包括魏武、缇棣、墨白等君王都在费力寻找,缘何他能藏在学士峰而无人发现?”
“实不相瞒,我于学士峰闲来无事,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树,其汁液与丹药配合,可改变人的容颜,亦能令人声音大变。去年,我在半山腰见到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正欲用钝器伤脸,好像要破坏其原本样貌。我一时起了善意,便将他带回峰顶草庐,用调制的药膏小试,没想到效果却非常不错,完全看不出其原本样子了。”
“既然如此,无远兄为何还想将他由在下带走呢?”
“我觉这个人是可造之材,或许将来会对庄兄有所益处。”
“好吧!”
庄柏没有拒绝风尘无远。有时候,别人的托付是一种期待,也有可能是一种善意。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暗,学士峰的山路上响起铃铛声。紧接着,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半山腰下走上来。
“连华,我已经与庄学士说好了,你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吧!”
“多谢无远先生。”那叫做连华的人声音沙哑,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露出了有些扭曲的脸。
“此次七贤大会召开在即,我来不及先安排连华回蝴蝶谷,不如就先带着他同赴学城吧!”庄柏打量着连华。连华的眼角低垂,两腮皱皱巴巴,仿佛是鱼的腮一样。
“庄兄准备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但愿学城能够经受磨难的考验。庄柏心中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