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塔城下一片混乱。
箭矢破空声、刀剑交击声、人喊马嘶声、战鼓隆隆声,汇集到一起的声音如同被敲响的魔鼓,令勾吴无所适从。亲兵见勾吴有些发愣,只好护着他且战且退。
黄金战团着实了得,如同一头下山的猛虎,首先切断铜古骑兵的连接,然后迅速包围靠近托塔城的铜古骑兵,似乎有意放另一支骑兵逃走。勾吴慢慢地清醒过来,觉得黄金战团似有阴谋。但是,勾吴来不及细想,只好随亲兵卫队向北逃去,与巫启的骑兵混成一团。
刚逃出托塔城箭矢射程,铜古步兵已经赶来,意欲配合骑兵扭转战局。恰在此时,托塔川密林中飞来无数箭矢,好像从天而降的箭雨,落在了铜古步兵的中间。没有盾牌防御的铜古步兵,如同无处躲藏的羊群,乱哄哄地拥挤在一处,相互踩踏而致伤亡无数,亦将铜古骑兵去路堵住。
还未等勾吴与部下反应过来,壮士山山坳里旗幡招展,无数金亭步兵漫山遍野奔来,足有数万之众,好像一股海浪席卷而至,扑向铜古骑兵与步兵。飞扬箭团本在铜古军最后方,协助保护铜古辎重部队。眼见形势危急,勾珀率领飞扬箭团赶来助阵。
无奈双方将士已混战一处,根本分不清敌我,弓箭手发挥不了作用。勾珀手执长剑,命令部下抛下弓箭,拔出短刀助阵杀敌。铜古军虽然仓促应战,但是渐渐有些适应,在勾珀指挥下稳住阵脚,与金亭步兵大军鏖战起来。
托塔镇北方并非开阔之地,近十万人搅杀在一起,显得拥挤异常,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湿滑的泥泞的战场上不断有人倒下,被砍伤跌倒的战马发出哀鸣,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嘴边冒着白色的泡沫。越堆越多的尸体横七竖八,鲜水混合着泥水向东流,淌进那并不大的小劳湖,引来了湖中不少大鱼。战场散发出血腥味,令人觉得难以忍受。
夜幕已经降下,月亮还没有升起。
劳岭与托塔川如同幽暗巨人,正大步从东、西方奔来,似乎要向战场上倾倒。湖水中不时传来“扑通”的声音,伤兵或是死人掉到湖里,好像一条条坠湖的鱼。湖水竟然涨起来,漫到了湖边那些尸体上,将破损的战旗、盔甲吞到了湖中。
勾吴挥舞着长剑,右臂几乎已经麻木,脑袋嗡嗡作响。吴喜悲已经倒在战场上,成了万马奔腾下的肉酱。想到这里,勾吴不由得心头一颤,长剑稍稍慢了下来,被对面的黄金骑士削中了肩头,疼得他牙齿打颤。
勾吴咬紧牙关,避开对方的剑,挥剑向朦胧身影的腋下刺去。他听到剑尖刺破甲缝的声音,继而又听到骑士的惨呼声。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或许还不及勾吴之子勾谏大,令勾吴更生出痛心的感觉。
淡淡的流云消散了,月亮渐渐露出来,映照着惨烈无比的战场。勾吴四下望去,发现自己远离战场,距托塔城至少有两里路。周围有厮杀的步兵,还有几百名骑士往来冲杀,各举刀剑欲置对方于死地。
勾吴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与血水,又紧紧按住肩头的剑伤处,准备撕下一片战袍系住那里,以免血流得太快太多。不远之处,数骑黑影向他奔来,令勾吴放弃裹伤自治,举剑怒目而视。那些黑影渐渐清晰,乃是巫启将军与其手下亲兵。
“大督,我军已经被金亭大军包围,困在小劳湖这片滩涂之地,必须尽快分散向各处突围。”
“婼堑将军呢?我们的铜古精骑呢?”勾吴发问,身体摇摇欲坠。
“吴先生已经战死,婼将军与部下精骑最先被围,恐怕如今已经捐躯为国了。大督,眼下我军已无扭转之机,我保着将军先回勾镇吧,待整顿好各镇守军,再与甘捷一决雌雄吧!”
“没想到甘捷如此险恶,竟然伪装铜古守军,对我军发动突然袭击。”勾吴正与巫启交谈之时,托塔城方向又奔来一支骑兵,皆是身披金甲的骑士,为首一人正是金亭大督甘捷。
“大督,我们还是先逃吧!”巫启见形势紧迫,命令部下护卫勾吴向北奔去。甘捷率那支黄金骑兵紧追不舍,与勾吴、巫启相距得不远不近,好像势在必得一样。
他们穿过劳雁川后,继续向北逃窜。
月亮升得越来越高,照在勾吴的盔甲与战袍上,让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奔向仙界。甘捷与黄金骑士似乎被甩得远了,勾吴已经听不到那些马蹄声,只听到两侧林间乌鸦的叫声。
勾吴等人又奔了一会儿,迎面出现了一些黑影,正快速地向南而来,与他们越来越近。莫非是甘捷设的伏兵?勾吴有些胆寒地想着。此刻,那些黑影已至近前,勾吴才看出乃是飞扬镇守将李秆,身上的战袍全是鲜血。
“李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巫启大声问道。
“勾大督,巫将军,淝国军突然冲过劳岭,已经偷袭了勾镇、飞扬镇与爱莲镇,将勾镇属地尽数抢占。勾尘与滇语等人已经战死。”李秆略带哭腔地说道。
“荀山是要亡我吗?”勾吴悲凉地仰天长叹,不由得觉得喉头发咸。
“捉住勾吴重重有赏,弟兄们快追啊!”那支黄金战团又冲了上来,距离勾吴与巫启等人不远,但是似乎并非甘捷亲自率领。
“大督,勾镇等地尽失,我们再向北行无异于自投罗网,不如还是先退守泥潭的壮士镇吧!”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勾吴一边说着,一边率领部下调头,沿着一条荒草遍布的路向西走。黄金骑士依旧紧追不舍,如同猎狗盯住了猎物一样。
泥潭位于壮士山的北方,东畔距离劳雁川不足三十里,乃是一个颇为广阔的大湖,远非小劳湖可以比拟。壮士镇有一支守军,人数不足五百人,以壮士山中猎户为主力。
壮士山是勾镇境内的大山,尽管不能与劳岭相比,但有不少土著部落,统称为壮士族。壮士族的祖先便是猎户,人数虽然不多,却非常强悍勇敢,不肯屈服于远古时代的红发诸族。
元世纪初期,壮士族出现一位强人,名字叫做皮锐。皮锐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知道红火族势力强大,如果壮士族拼死抵抗,只能使族人尽受屠戮,于是主动向顾方示好,最终成为铜古开国之将。
不过,皮锐死了之后,壮士族部落受人唆使,发动了一次叛乱。铜古王师包围了壮士山,欲将反叛者尽数杀戮,以便彰显王师威严。壮士族人中有五位壮汉,扼守一处山谷,杀死了几百名王师士兵,令谷间溪水染红。最终,五位壮士难敌王师,且战且退到了山顶。他们不愿受辱被俘,于是从山顶跳崖,从此留下了一段佳话,极受族人推崇敬重。
勾吴正在思索之时,他们已经跑到了泥潭湖边。众人征战多时,如今又跑了这么久,全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只得下马到潭边休息。此时,勾吴借着月光向西望去,看到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正向自己一行跑来。
待那人来到近前,勾吴看出他是铜古斥侯,却并非勾镇派出去的,乃是来自于铜古王都。
“你是何人派来的?现在要去哪里?”巫启迎向斥侯,命他下马禀报。
“我是铜城守将沐煦的亲兵,正要到勾镇向大督勾吴禀报要事。”
“这位就是铜古大督勾吴,有何要事你就说吧!”
“启禀勾吴大督,铜古城已被顾温和猎火族攻破,顾华大王与不少王族被杀死。”斥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脸上尽是疲惫之色,被月光照得惨白异常。
“什么?”
勾吴听到此处,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猛然一紧,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好似一柄血剑一般。
“铜城固若金汤,怎么会被顾温攻破呢?”巫启一边扶住勾吴,一边向斥侯询问。
“朱煊与铜古王都内的贵族们联手,杀死了大良陆雍等人,与顾温里应外合破城而入。”
“天亡铜古啊!”勾吴仰天长叹,胸口一阵阵发痛,好像剑伤转移到了那里。
此时,金亭黄金战团骑兵由远及近,掠过一片草地向勾吴等人奔来,仿佛一群幽灵。巫启听说顾温反叛谋国,心中怒不可遏,翻身上马挥剑指空,带着部下迎向黄金战团,意欲拖住敌军进攻,掩护勾吴逃走。
勾吴缓缓地站直身体,慢慢地走到泥潭湖畔,失神落魄地望向铜城。他想起自己意气风发地立于铜古王城宫殿,誓言统领一支傲视天下的精锐,帮助顾氏王族指点江山,取代金亭成为南方霸主。
勾吴转过身子,看着巫启与部下挥剑拼杀,陷入到金亭骑士的包围中。月光照在铜古勇士身上,照得盔甲银光闪闪,远非使人觉得暗淡的古铜声。他仿佛听见鼓声从远处传来,无数旌旗升向了夜空,黑鹰、金虎、白熊、橙象、青牛以及灰狼飞来舞去,全都张开巨口咆哮着。
一阵夜风吹拂着勾吴的脸,令他感觉到无比清爽。突然,勾吴感到胸口一震,仿佛筋骨被人抽出去一样,胸膛空荡荡的。勾吴低下了头,看到一支羽箭深嵌胸膛,几乎没去整个箭杆。
勾吴微微笑着,仿佛看到一只孩童的手,轻轻地揉按着他的胸口。他把手抬起来,想去摸那只小手,门面又猛地一震,仿佛满天星斗坠落下来,全都挤到他的脑袋里。
勾吴仰面倒向泥潭之时,脑中竟然出现八个字:天地何来,人生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