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长夜。
寂寂而漫漫,如已冻死的梦。
窗外仍是夜色冷郁。
邻近的蒙古包里仍是时而回荡出冯天书痛苦欲绝的尖叫声。
一个原本风神俊雅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就这么废了。
投影在冰冷镜子里的风四娘脸上已露出了一种又酸楚又辛苦又矛盾的笑容。
他们终于到了大草原,果然找着了萧十一郎。
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似也因此而产生了最严酷的转变。
风四娘久久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的那种古里古怪的笑容。
她的脸色很苍白,很憔悴。
就像隆冬的一轮冰月,已被层层的乌云遮得严实。
她的意识也很恍惚,心神也很凌乱,思维也很迟钝。
她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么久,却仍是无法懂得那种笑容因何而生。
她就像在和一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对视,她始终看不懂那个陌生人的前世今生,那个陌生人却早已将她心里的痛苦悲哀看得十分透彻。
XXX
外面的广袤草原,放眼望去寒霜千里,如铺了一块巨大的白色毛毯,冰莹而细柔,绝不会引起人们心中一丝一毫的冷清感。
甚至在北风肆虐的夜晚,仍有一些蒙古勇士骑上马背,呼啸着来往驰骋,乐而不疲地比拼耐力与勇猛。
风四娘突然想:如果世间所有人都能像蒙古民族一样时刻满怀斗志,无论天降多严酷多惨重的灾祸,也难以夺去他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豪迈性情,那么谁还会迷茫绝望痛苦烦恼?谁还会一蹶不振,从此过得生不如死?
有时候,人迫切地期盼能像江南一样多情一样善解人意。
有时候,人又迫切地期盼能像草原一样淡漠一样心胸宽广。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很矛盾的动物。
风四娘禁不住苦笑了,于是镜子里的那个陌生女人也对她嘴角轻扬,显出了一种似乎嘲讽的笑纹。
她的笑因此而迷失。
那如水一般寂寥的笑纹,已如月一般冷漠,如草原一般永恒。
慢慢地,那笑纹模糊地飘到了另一张更陌生的脸上。
一个更陌生的男人优雅地站在那个陌生女人的身后。
他利用那慢慢飘到自己脸上的笑纹,面对着镜子外端坐的她良久地仔细观赏。
他向来很热衷于观赏别人脸上的矛盾表情。
他时常能因此看透别人的一切隐私。
风四娘也在看着镜子中的他。
镜子中,他的身影像一团单薄而柔弱的月光,风四娘只要轻轻用手指贴上去,就可能令他的身影无风四散。
镜子外,风四娘没有回头,她深知他又一次神鬼莫测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她却总不能立即感应到他。
他仿佛本就不用呼吸,毫无心跳,甚至连体温也比北方的冬天更冷。
他形同死人,然而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无所不能的神。
他的一角衣衫,红如少女羞容。
他的一双锐眼,总是亮得不真实。
他每一次的出现,都令风四娘倍觉陌生。
他每一次出现的意图,都令风四娘百思不解。
就算他开始与她对话,她也无法很清楚地从他的话语中猜到他下一刻会有怎样的变化。
此时他已开始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没有忘了吧?"
风四娘麻木地慢慢向着镜子中的他点头:"他们认为我是谁,并不能证明我就是谁。"
他赞赏地回以一笑:"那么他们认为你是谁?"
风四娘的脸色莫名地黯然:"昔日令万千江湖人为之头疼的女妖怪风四娘。"
他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真的就是风四娘,所以你才能如此顺利地找到萧十一郎。只因世间最能与萧十一郎心灵相通的女人就是风四娘,有时候她甚至比萧十一郎本人更了解萧十一郎的作风习性。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风四娘自嘲似地冷笑道:"原来你也会问出这么多余的问题。"
他故作惊愕道:"这问题多余吗?"
风四娘道:"你早就知道,那些事我已不能不想,而且我还想了更深的一点。"
他道:"哪一点?"
风四娘的目光突然比她的笑容更冷:"你一直是在利用我,你以为你能像控制别人一样控制我的方方面面,但你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他饶有兴趣地凝注着她,悠然微笑道:"说下去。"
风四娘道:"我这人天性顽劣,会感激,却不会感动,会佩服,却不会驯服。"
他想了想,狐疑地问:"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装作完全受我的控制,而且很听话地替我办了那么多事?"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愿你亲自去做那些事。"
他仿佛兴趣更浓了,忍不住哦了一声。
风四娘道:"你若亲自去做,每一件事都必将闹得血雨腥风,你表面上干净优雅,实则你内心很崇尚血腥暴力,你是神,但你绝不会造福万民,只会在人间连降灾祸。"
他笑了,无比痛快地纵声笑了起来:"你真会剖析一个人的本性,你的选择也一向是最正确的,我想为你鼓鼓掌,然而冬夜冷寂,哪怕一丁点响声也会惊扰他人的好梦。"
风四娘讥诮道:"说话也是一种响声。"
他摇头,很郑重地解释:"有些声音响而不吵,有些声音低而扰民。"
他的哲理总能引起一些奇异的共鸣。
寒夜太长,所以导致当风雪声突然发作时,夜晚的空气已显得更寂寞。
风四娘怔怔地听着外面呼啸不止的风雪声。
那声音就很响,但如他所言,响而不吵。
这就和夫妻在床上入睡时的关系一样。
恩爱长久的老夫老妻,妻子最终还需依赖丈夫的打鼾声才能安然入睡。
风四娘听了一会,仿佛那声音不是寒风刮雪而造成,却是夜深时她自己的眼泪在无所顾忌地簌簌而下。
他立在镜子中的她身后,仿佛那声音也突然变成了他思维的一部分。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一种沉重如山的叹息:"那声音或许不是风雪在肆虐,而是杀手在挥动手中的利刃。"
风四娘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一种将被焚烧的怨恨:"你的脑海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哲理。你看待世间万物的眼光,总会是特别高雅,又特别残忍。"
他认真地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漫不经心地释放了一声叹息:"难怪当年逍遥侯几次向我称赞你是百年不出的奇女子,他毫不吝惜地送你礼物,当你和萧十一郎同仇敌忾地闯进玩偶山庄时,他也不忍杀你。"
风四娘不动声色道:"那只因当时他已全身心去对付萧十一郎,无暇分神,况且他的徒弟小公子就差点整死我。"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了连城璧,是那个男人在最后关头竟装疯卖傻地杀了小公子,从而使她保住了性命。
她也很快想起了昔日一幕幕的悲伤往事。
难道那些悲伤还要在今天继续下去?
她虚脱似地苦苦一笑:"你此番来找我,是不是为了提醒我什么?"
他一向只会为了两件事而突然在人前主动现身。
一件事是自己已不得不亲自动手杀人。
另一件事就是专程来提醒别人以加深某一种难以自拔的宿命感。
他每每提醒别人的事,就是要别人再度看清自己的宿命。
人是永远也无法反抗宿命甚至改变宿命的。
只有他可以,他不仅可以反抗和改变宿命,而且可以操控和创造宿命。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不再是庸俗的人,他已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
他承认地悠然笑道:"我只想你明白,一切的哀伤,一切的仇恨,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纠葛,都已是时候结束了。"
风四娘呆呆地望着他,问道:"真的能结束?杀人流血真的能结束世间的一切?"
他认真而平静地缓缓道:"你如果还在怀疑,还不忍动手,那就只好我亲自来了,你说过你不愿意我亲自来做一件事。这个草原上民风质朴,带着极原始的性情,他们好勇斗狠,却不冷血残暴,他们对待外来人一直是非常友善非常诚恳,我真不想因为你的怀疑而让这里血流成河。"
风四娘的眼中闪出了怒火,但很快又被无奈的泪水淹没:"你要我怎么结束这一切?"
他淡淡地笑道:"从哪里开始、以何种方式开始的,如今你就从哪里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你是不折不扣的奇女子,想必无需我多做解释,你也能很快明白。"
从哪里开始?以何种方式开始?
--一切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那年野心勃勃地入关夺割鹿刀,寻不到合适的盟友,最终才只好去求萧十一郎。
因为她找上了萧十一郎,杨开泰才会和萧十一郎说那些话,才会使他们乔装随同杨开泰一起去大明湖畔的沈家庄。
因为去了沈家庄,才会引发之后的一切爱恨恩怨。
--一切都是因为她。
从她开始,如今就该由她结束。
--不论一切是不是真的能因此而结束。
她已经无心也无力去想得更多更深。
她本不是一个容易认命的女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在命运中堕落的女人。
她也不是一个怯懦地想以自己的死去最终了结一切的女人。
但遇见了他以后,他与她说过的每个字都仿佛在深深地腐蚀她。
将一个铁一般坚硬镇定的女人逐渐腐蚀成了一个泥一般疲软紧张的女人。
从前的那个她在见到他第一眼起就已无声死去。
另一个她行尸走肉地受他的支配而活着,当那些往事重又浮上心头时,她早已成为一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
她呆呆地注视着镜子,他的影子模糊成一团泪光落在她的瞳孔深处。
外面的风雪声仍很响,但她突然听见了一种更响的声音。
她掩面痛哭的声音。
在死之前,何不先把眼泪哭干,至少在死的刹那,不必让别人看见她的哀伤。
这已是她唯一还能做的救赎。
XXX
草原在熹微的阳光中慢慢苏醒。
虽然满目枯霜,但白日毕竟没有夜晚那么酷寒。
每座蒙古包里早已宁谧柔软地飘散出奶香与酒香。
还不时传出男人们的纵声大笑,女人们也免不了随之笑起来。
女人们的笑声总会杂着欢欣鼓舞的曲调,那是她们在一边做活一边对自家男人笑着歌唱。
无论天气怎样,蒙古族的晨起景象都不缺少笑声与歌声。
草原的早晨也因此而一直使人感到兴奋。
当乳白色的奶酒送入萧十一郎的蒙古包时,萧十一郎已经独自坐在一道高高的山梁上,安静地俯看由山脚延伸出去似已达天边的草原上逐渐布满牛羊和马,以及那些执鞭放牧的蒙古少年。
当那些蒙古少年骑在马背上遥相抽响长鞭时,围在他们四周的牛群羊群马群就像受惊的水纹一样朝外扩散开去,当他们的马并驾齐驱在视野坦荡的草原上时,大群的牛羊和马又像气势汹汹的海潮般拥在他们身后,随他们左奔右突,令他们小小年纪已尽显将士风采。
--这片草原上的民族似乎一年四季都未曾疲倦过。
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总能被利用来比赛。
他们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比赛的乐趣和激 情。
这些乐趣与激 情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草原上的各种生灵。
萧十一郎突然叹息着笑了笑,自言自语似地缓缓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整日忙碌,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劲,每个人都时刻活得斗志昂扬。只有我,一直懒洋洋的。"
他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寂寞的人常常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自言自语有时并不能很好地缓解寂寞,反而使寂寞更深更沉。
他此刻的这番话是说给身后一个人听的。
这个人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
此刻听了他的这番话,也走到他的旁边,放眼望着山下的草原。
这个人似乎不懂为什么草已结霜,但只要天色晴朗,草原上还是会出现蒙古少年们放牧的身影。
对于草原,这个人不懂的地方仍有许多,她知道所有疑惑都能在萧十一郎这里获得解答,但她已无暇去问这一切,她想问的是:"那天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和沈璧君?之后你为什么也没有再找过我们?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算什么?算功成名就的退隐吗?你这才不叫退隐呢!你这叫逃避,萧十一郎也会逃避,真让风四娘都不禁为他感到可笑。"
她真的大笑起来,笑到腰也弯了,脸也通红,呼吸急促,像突然身患重病。
萧十一郎倒是能够平静地应对:"听到你这么说我,我就知道风四娘还是昔日那个女妖怪,什么都没有变。"
风四娘笑着破口大骂:"但你已变了,变得不再配合我,你以前一听到我骂你,就会可怜兮兮千方百计地向我送礼求饶。"
萧十一郎怔了怔,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很久,终于调皮地抬起来一只脚,也给她看鞋底的破洞,郑重其事地说:"四娘啊四娘,你太冤枉小弟我了,瞧瞧这个破洞,再摸摸我满脸的胡渣子,你居然能说我变了。"
转眼间,这一对已过中年的男女就似互相耍贫嘴的孩子。
仿佛只有在萧十一郎面前,风四娘才会显出女人纯真的一面。
仿佛也只有在风四娘面前,萧十一郎才会暂别寂寞的侵袭。
风四娘叫道:"挪开你的臭脚。"
却又扑哧一笑,立刻勉强板着脸道:"我没见你时,真把你恨死了,每当想起你那天不来救我们,而且之后也不来找我们,我就要心里骂你是薄情寡义。"
萧十一郎挠着后脑勺,又俏皮地伸出左手,翘起了大拇指道:"骂得好,我早该被你痛骂这四个字了。"
风四娘道:"但一和你见面,就又觉得你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恨而可爱,你说我能骂一个孩子是薄情寡义么?"
萧十一郎想了想,摇头傻笑道:"好像不能。"
风四娘突然双目发痴,神情迷茫,转头去眺望湛蓝如海的晴空。
晴空上团团白云,悠悠流动,也如绵羊在安分地放牧。
两人就这么毫无缘由地沉默着。
萧十一郎仍满脸傻笑,也转头向天,看那绵羊一般的团团白云流往天际,却永远都无法到达。
过了良久复良久,风四娘才又问萧十一郎:"为什么选择草原?"
萧十一郎脱口而答:"因为草原宽容,辽阔,自由,豪放不羁,有真性情。"
风四娘似乎微微动容了,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十分平静:"我还记得你从前时常哼唱的那一支牧歌,尤其是这两句: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如今你还会哼唱么?"
萧十一郎没有犹豫地点头,他的一头从未认真梳理过的乱发迎风起舞,如同身旁冷清的小草:"但我在哼唱时,心境已经与前迥异。"
风四娘等他解释。
他意味深沉得像一个已看透世事的古稀老者,缓缓接着道:"我到了草原,才知道人与狼的关系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是相互依存的朋友。有一天,一群晚归的牧民发现了一只冻死的母狼尸体,他们彻夜不眠地四处搜寻那只母狼的幼崽,因为其中经验丰富的老牧民看出了那只母狼刚分娩不久。当初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心想将那些狼崽也赶尽杀绝,却不料他们在很远的一处石洞里找到那些狼崽之后,竟带回了营地日日精心喂养,等那些狼崽稍大一点足以自食其力了,就放归野外。他们遇见狼群袭击牲畜,一般只会恐吓,只会轰赶,绝不会动杀心。他们其实是很敬畏狼的。"
他仿佛越说越激动,无法再停嘴,他的眼睛也随着他的话语而异常明亮起来:"他们与狼之间还演生了一种特别的手势,只要做这种手势,贪婪凶猛的狼群必会听话地退走,不过他们总要在回营时有意留下一两只牛羊,作为对狼群的补偿。"
风四娘道:"你救柳姑娘他们时,就用这种手势赶走了一群狼。"
萧十一郎微笑着点头:"在这里,我不止学会了这种手势,还学会了怎样使自己的心静下来。"
突然一种大煞风景的声音令两人都忍俊不禁。
是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
是从萧十一郎肚子里发出的。
久别重逢,交谈甚酣,但肚子终于出声抗议了。
两人笑过以后,萧十一郎神秘兮兮地道:"走,带你去吃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顿。"
风四娘有些木讷地哦声道:"好……好呀。"
但她旋即瞪住萧十一郎警告道:"你这吝啬鬼,今天要是骗我的,你就小心你的耳朵,我可不信你能请我吃上多美味的一顿。"
萧十一郎跳起来,拍拍屁股,摸摸耳朵,又傻笑道:"以前我也没敢骗过你呀!我这一生是最怕头疼的。"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我正想试试,看我还有令人头疼的本事么?"
XXX
中午的寒阳被瑟瑟的寒风一下一下地挑逗着。
一个布置简陋的小面摊在蒙古包的圈子里显得异常羞涩。
小面摊出现在大草原,本就不伦不类,如何招揽顾客?
迎客的桌子只有一张,足见平常客源有多稀缺。
当风四娘的视线接触到这个在蒙古包群里深藏不露的小面摊时,那张有点憔悴苍白的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种久违的惊讶表情。
是谁吃饱了撑的,竟把面摊摆上了草原?
她立刻就看见了那个吃饱了撑的摊主。
那个摊主已然古稀,一头白发也如萧十一郎的头发那般乱,正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桌前,以手支颔,面对着桌上的一局残棋,紧蹙眉头,闷闷苦思。
萧十一郎带着风四娘向他慢慢走近,他却似早已知道他们的到来,猛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瞪着萧十一郎,质问道:"前天你凭什么就把我困死了?"
萧十一郎笑道:"你还没有想通?"
老头拍额抓脑,满脸迷惑:"你那困死我的几步棋到底叫什么,我纵横棋坛快四十年了,还从没见过那几步棋的章法。"
萧十一郎诡秘地问道:"你当真想知道?"
老头正色道:"哪个龟孙子不当真想知道。"
在旁的风四娘听到此处,很想笑,但终于忍住。
萧十一郎道:"好,我今天也不藏私了,我了解你的脾气,若不消除了心中疑团,我就永远别想有面可吃。"
他竟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接着道:"那几步棋就叫:没钱耍赖,有钱敲砖,少林罗汉,还俗娶亲,猪八戒见到观世音,只流口水不参拜。"
风四娘怔住了。
老头脸上每一条皱纹也都怔住了。
然后风四娘捧腹大笑。
然后老头每一条皱纹又都随着眉毛竖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这辈子别想再吃我的面了。"
萧十一郎连忙抱拳求饶并解释道:"没钱耍赖,是当时我剩下的棋子已没你多,所以在你醉眼迷蒙的状况下偷偷捡了你几颗占据要位的棋子。有钱敲砖,是我后来又趁你不注意拿走了你几颗守住外围的棋子,令你防卫失策。至于少林罗汉和猪八戒,是我不得不承认,若非作弊,我绝难胜你一局棋。"
老头眼睛发亮,一下子精神抖擞,像年轻了许多岁,满面得意洋洋地笑道:"我早就猜到,你这臭小子一定又在耍花样,我可也曾经享誉棋坛近十年,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败在你的手底下。"
萧十一郎连连称是,点头赔笑:"好了,现在你不必再为那几步棋埋头苦思了,今天我请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你快去做两碗牛肉面来,顺便来几坛好酒。"
老头瞅了几眼风四娘,别有深意地笑道:"这老友可一点也不老,比你漂亮多了。"
他问风四娘:"敢问你酒量怎样?"
风四娘坦率地回以一笑:"不怎样,只是每一次都能拼倒这位萧老弟而已。"
老头立即瞠目结舌,半晌才愕然道:"我可每一次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拼倒啊。"
说完他脸上的惊愕之色又完全被失落沮丧所取代。
他回过身走向他的那排简易锅灶,嘴里还低声地嘟哝着:"本还想和你也拼一拼酒呢。"
萧十一郎引着风四娘坐在桌旁,看他走到灶前开始烧水做面,就悄悄对风四娘耳语:"其实那局棋我没有作弊,但我不那么说,恐怕一辈子真的再吃不着他的面。"
风四娘哭笑不得:"他的面与众不同么?"
萧十一郎坚定地点点头:"吃他一碗刚出锅的牛肉面,比状元郎吃一桌燕翅席还要享受十倍。"
风四娘瞪大了双眼,夸张地表现出一脸怀疑和惊讶:"真的假的,不就是一碗牛肉面吗,至于那么享受?"
萧十一郎诡秘地笑道:"等会你就知道至不至于了。"
风四娘扫视面摊一圈,又狐疑地问:"怎么这里只有这一张桌子?"
萧十一郎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很得意:"因为他只有我这唯一的顾客。"
风四娘懂了:"是你御用的?"
萧十一郎点头笑道:"可以算是吧,这草原上除了我,谁也吃不惯他的牛肉面。"
风四娘掉头去望了正在灶前认真忙碌的老头一眼,皱眉道:"听他刚才与你的对话,他应该是一个年虽已老但心气仍很高的人,怎么肯轻易跟你来草原,从此专门为你做面?"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和他打了一个赌,结果我赢了,他不得不顺从我。"
风四娘道:"打的什么赌?"
萧十一郎道:"赌谁能酒喝得最多,同时在棋盘上能一直保持清醒,结果酒才灌下去四坛,第一局棋才下到一半,他就从桌子上溜到了地上。"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这种赌,也只有你才想得出。"
两碗蒸腾着浓香热气的牛肉面很快摆到了他们面前。
两坛开了泥封的陈年花雕酒也随之上了桌。
也只有风四娘碰见了萧十一郎,才会出现边吃牛肉面还边喝酒的奇景。
萧十一郎朝老头招招手,想请他一起共饮,他却张皇地抱着收拾好的棋盘直往灶台后面躲。
风四娘又疑惑了:"他这是干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他现在很怕和酒量比他高的人同桌饮酒,他好面子。"
两人于是不管他,开怀痛吃痛饮。
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快就碗底光。
风四娘吃得满头大汗,喘口气道:"你说得实在不错,吃他的一碗牛肉面,果然是种罕有的享受。"
萧十一郎一只手满足地摸着肚皮,一只手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大口,也喘口气笑道:"想不到四娘如今吃牛肉面还这么爽快。"
风四娘狡猾地解释道:"只要萧十一郎请我吃的是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我自然打心眼里吃得高兴。"
但吃完了一碗牛肉面,再喝酒时,她却显得越来越不行。
她吃面吃出的满头大汗,不是映衬着一张红润精神的脸,而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从灶台后走了出来,走到萧十一郎身旁,小声提醒道:"你没发觉你这老朋友的脸色已很不对劲?"
萧十一郎的手僵了僵,顿了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谁说我这老朋友不喜欢你做的牛肉面?谁说我这老朋友酒量大不如前?"
他抱起酒坛猛灌一气,酒水乱洒,很快就半滴不剩。
他双目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拉住风四娘的手说:"你今天还想做什么,只管说,我不会不答应你。"
风四娘有些意外地笑道:"你怎么了?"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怎么,我只是想你能在这里过得开心。"
XXX
他们又上了那座山梁。
瘦削的山梁高高地接着晴空,白云都不见了,晴空万里如洗。
他们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风四娘似乎显得更疲倦。
她终于吐了,吐出了那碗牛肉面,吐出了一滩苦水,也吐出了几口血。
萧十一郎的脸充满了悲伤,他前所未有地深深自责:"我该死,我竟然没有及早发觉。"
风四娘吃力地向他保持着微笑:"你反正救不了我的。"
萧十一郎突然热泪盈眶,嘶哑地颤声问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风四娘望着晴空,阳光照上她苍白的脸,犹如黄昏里的雪地。
她缓缓地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道?"
萧十一郎的思维早已因痛苦而变得迟钝。
风四娘坦然地微笑道:"是吃上你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如今这愿望已经达成,我此生就死而无憾。"
萧十一郎痛苦地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哀求道:"让我请这里的一个老牧民给你看看,他很懂医术,或许……"
风四娘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没有或许,也没有奇迹,今天谁都救不了我。"
萧十一郎哪里肯轻易放弃:"你一定要试,试着别如此绝望。"
风四娘道:"没必要去试了,我今天能死而无憾就已皆大欢喜。"
萧十一郎悲到极致,脸上竟生硬地显出了一种比哭更苦的笑,痴问道:"那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非死不可?"
风四娘目光平静地凝注着他,像一棵水草飘飘摇摇地面对愈加寂寞的大海,过了半晌才道:"你总会明白一切的,但不是今天。"
她已偎在萧十一郎的怀里,她笑着想抬手去擦萧十一郎脸上的眼泪,张口想说几句嘲讽萧十一郎的话,然而她此时动一下就剧痛难忍。
她已偎在萧十一郎的怀里,始终面带微笑,她已决心不让别人看到她临死前的种种悲伤。
她不知道,笑才是临死前的最大悲伤。
她无法阻止萧十一郎为她流泪。
萧十一郎以前从没有为她流泪过。
她也本就很厌恶男人在她面前流泪。
她闭上了双眼,渐渐游离了意识,黑暗与寒冷渐渐变得深入骨髓。
她仿佛在另一个遥远寂寞的世界模糊地听见了萧十一郎对她说:"我欠你的其实早已不是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而是一场真心诚意的婚事。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我却没有补偿你什么,到死你都对我如此宽容,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傻女人。"
最后一刻,她不禁想:傻女人岂非总比聪明女人活得更幸福?
最后一刻,因为她终能这么想,所以她嘴角的笑痕凝成了永恒。
如果真有下一次轮回,如果在下一次轮回又遇见了萧十一郎,她依然愿为他做一个大大的傻女人。
她也很自私的,因为追求人生的真正幸福,她才开始为别人奉献,为最心爱的男人不惜付出生命,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比她更自私的女人吗?
萧十一郎在生与死的无边寂静中,流着泪丑丑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