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阳光渐渐虚弱而迷离了。
空气像屏住呼吸的孩童,一片死静。
这个男人的刀也一片死静。
当你的后颈正被人用刀胁持着时,你肯定最怕那柄刀久久地不动声息。
关乎生死而且暗藏了太多未知可能性的一片死静,绝对足以令每个人都倍感折磨。
不论你的天性已有多么冷酷多么沉稳,这片死静都很快能将你折磨得几欲发疯和崩溃。
此时冰雪佳人的那一张冰雪般白的脸上,就已明显地露出了一种几欲发疯和崩溃的表情。
那种表情比黄昏的阳光还要脆弱,还要缺乏真实感。
但由于那种表情的反复仿佛永无止境,所以使他的脸再难产生别的表情。
就算侥幸地偷偷产生了,也只是那种表情的另一次反复,另一次毫不生动的反复。
这个男人的背影似已逐渐变成了一团虚妄落寞的夕阳。
他仍旧很平静地对冰雪佳人说:"时限已到。"
冰雪佳人畏惧地带着哭腔连连央求他:"好人呀,你放过我吧,我没正面瞧过你,对你的声音也很陌生,我实在猜不出你是谁。"
他显然又在扮猪准备吃老虎。
这个男人淡淡道:"但我不能言而无信,此生我从未对人失信过。"
冰雪佳人的哭腔突然换成了一种可怜兮兮的撒娇声:"凡事都难免有例外,你若了解我够深,就会发现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恶毒女人,我大部分时候是很温柔很纯真的。你今次放过了我,我给你做什么都行,洗衣做饭甚至陪你睡觉,我概无怨言,绝对顺从,好不好?"
这个男人直截了当地道:"不好,就算你答应给我生孩子……"
冰雪佳人夸张地哈哈大笑,抢着道:"你失言了,我都忍不住恶心。你既坚持守信,我也懒得强求了,但你也该顺从我一个条件。"
这个男人的语气略有一丝躁动:"什么条件?"
冰雪佳人道:"与我借一步说话,换一处我感觉好的地方,比如……"
这个男人问:"比如哪里?"
冰雪佳人调皮地笑道:"崖壁,你敢和我走在上面说话么?"
这个男人声音一冷:"你想故意刁难的话,我的刀就不等了。"
冰雪佳人笑得不仅调皮如小孩,而且已诱惑如夕阳下的雪景:"谁想故意刁难?崖壁陡直,我们在上面边走边说话,岂非很有趣?我料你身手也不平凡,只看你敢不敢答应我这个条件。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但我必须以走上崖壁的方式把你是谁的答案说出来。"
这个男人道:"你是想和我比内力和轻功,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
冰雪佳人又腻声腻气地撒娇道:"这不是怕你不答应吗?"
这个男人终于笑了,冷冷地笑道:"如果你最终给出的答案是错的,无论你耍什么小聪明,我都能立刻将你一刀了结。"
冰雪佳人试探着问:"你这算答应了么?"
这个男人淡然道:"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我不妨再和你玩玩。"
两人第一步都稳稳地走上了陡直如刀削的崖壁。
他们都似彻底屏住了呼吸,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沉积到了下盘。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要他们一开口,内息就泄了,脚底就踩不稳。
柳妩媚眼见他们的身体只差半寸就完全与地面平行,这样走在高接云霄的崖壁上,双脚依然稳如磬石,毫不摇晃,柳妩媚心底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脸上却已不禁出了一片冷汗。
他们先时走得慢,等力量布置均匀、内息也在胸口逐渐稳定之后,他们就如马在平野,越走越快了。
这个男人依然影子一般死死附在冰雪佳人的身后,他们间的距离依然保持得和在地面时一样,始终长不出半尺短不出三分。
这仿佛说明了这个男人的内力与轻功都要比冰雪佳人更高一筹。
就在柳妩媚暗笑冰雪佳人耍错了心眼时,冰雪佳人却突然有了惊人之举。
他竟突然提气向上急奔了十几步,没等身后的男人及时追上来,已经又猛地转身,两管长袖如两片流云展开,猎猎飘动,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气从袖口不断地涌出,瞬间在崖壁上冻结了一层层光滑晶莹的坚冰。
这个男人的身体也被他衣袖中涌出的寒气冻得微一战栗,双脚猝不及防地踏上冰层,猛地跌滑,失去重心地仰面就往崖底直直地坠下去。
他们走到之处已离崖底非常高,所幸冰雪佳人袖中涌出的寒气并没有使整片崖壁都严严实实地封住冰层,当坠到距地面只有不足一丈高时,这个男人的左脚在崖壁上的一块凸起的小小尖石上敏捷而精准地踢了一脚,使身体的下坠之势略受缓冲,又重新运起足够的内力稳住下盘,轻松地弓腰,双手伸直,最终未损毫发地稳稳落回地面。
他的脚才着地,已听见崖顶飘渺地传下冰雪佳人的笑声:"萧十一郎,你一向神鬼莫测的轻功,如今也过时了。"
XXX
这个神一般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个帝王一般气度不凡的男人。
这个海一般永远寂寞的男人。
这个远山木叶般始终宁静的男人。
这个潇洒、不羁、冷肃、稳重、坚韧、强壮、沧桑、勇敢、悲凉的男人。
这个身上穿的衣服又破又旧,脚上穿的鞋子也仿佛从未更换过的男人。
这个满腮的胡茬子、不修边幅、头发也蓬乱的男人。
这个浓眉大眼、脸上笑起来会比哭还难看、就像人生中已习惯了各种痛苦与委屈、但表情眼神却依然显示出一种永远也不被取代的张扬与坚强的男人。
这个看起来已很老、身体仍十分矫健的男人。
他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浪子强盗萧十一郎?那个夺走连城璧之妻即昔日江湖第一美人沈璧君、并因此引发了江湖剧变的萧十一郎?那个总爱哼着悲怆的草原牧歌、有时连风四娘也不能了解、但却甘心一辈子为他做牺牲的萧十一郎?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复杂而矛盾而古怪的男人?
当柳妩媚激动地走上前去问他:"你为什么和传说中不一样"时,他居然抬起了一只脚,调皮地让柳妩媚看他的鞋底,并义正词严地说:"传说中一定没有提及我鞋底的破洞,和我一脸的胡渣子。"
XXX
天寒地冻的环境中仍穿着一双底板磨破的鞋子,而且居然没有丝毫冻伤,走起路来比谁都敏捷而矫健也稳当。
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或许已只有萧十一郎。
这个具备强烈的帝王气质的男人,居然一直穿着一双又脏又臭又破的鞋子,尽管他确确实实就傲立在面前,柳妩媚一时半会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XXX
夕阳已有大半张脸沉到西山的另一面去了。
剩下的小半张夕阳脸仍火烧般通红着,羞涩地偷看黑夜来临之前的世界。
整个西边的天际都晕沉沉地喝醉了。
它在悄然感染着大地上的每一种生命也逐渐显出了醉态。
深谷里,那一片片冰雪佳人遗留下的积雪,仿佛已丧失了寒冷的气息。
柳妩媚仍旧满脸惊讶和兴奋地望着萧十一郎。
她好想立刻就把萧十一郎看透。
但她终究只从萧十一郎那充满野性的身上看出了更多难以解释的谜团。
她甚至连萧十一郎满身勃发的那股子野性也看不懂。
萧十一郎的野性从何而来?
萧十一郎的寂寞从何而生?
为什么当他已一脸皱纹的年纪时,他身上还有着一些年轻人都很难保持的自信与活力?
柳妩媚观察他的时间越长,表情就越像快要逝尽的夕阳,那么迷离,那么虚幻。
似乎在现实里,她绝不可能突然遇上萧十一郎。
这次相遇,只是一场奇迹般的梦,只是一场梦般的奇迹。
将她重新拉回现实里的是一声声先起伏错落后严谨整齐的狼嚎。
狼谷的真正危险之处终于出现了。
随着夜幕的渐渐垂落,昼伏的狼群终于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捕食。
几十只恶狼井然有序地从暗处窜了出来。
它们的社会一直比人类更等级森严,它们出猎时也每每早有计划,分工明确,并且配合无间。
在黯然的光线里,它们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坟地飘起的鬼火,如陨落大地的繁星。
面对这么多恶狼的围困,柳妩媚再一次恐慌不已,她深知再高的武功,也很难应付一群真正剑拔弩张的野兽。
野兽的攻击往往比精通武学的人更迅猛,野兽攻击的角度也往往比最能计算的人更不好预料。
或许萧十一郎和她应付五六只恶狼不在话下,但此刻他们面对的何止五六只?
那是数十只极有狩猎经验的恶狼。
在这些恶狼面前,他们各方面都已莫名显得微不足道。
柳妩媚突然想到了一个逃生的妙法--
狼群再凶猛,也终究没长翅膀,飞不起来。
而他们却身怀轻功,她的轻功自认还远远比不上萧十一郎,但绝对能保证几个纵跃之下,就置身于狼群望而莫及的高处。
她想到这里,眼角的余光掠过了从小小雪丘里露出头犹在熟睡的冯天书。
于是,因为多考虑了一个冯天书,她的这个想法就一点也不妙了,甚至蠢烂之极。
他们离冯天书被埋的地方尚有十几步远,但他们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狼群的围攻就会爆发。
且不说把冯天书从雪丘里挖出来,以最快的动作也得用不少时间,只说这十几步的距离,就算他们施展轻功跃过,然而当他们再停住身形时,必将发现平稳安全地落脚已多么困难。
柳妩媚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绝望的神色。
她不敢再看萧十一郎。
尽管她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总是不乏奇迹的发生,但那毕竟只是各种与他相关的传说给她积累下的错觉。
现实和传说,毕竟有很大的差异。
突然,衣袂带风,萧十一郎的身形从她的视野里猛地掠出,义无反顾地向狼群冲击。
他那敏捷而强壮的身形也像极了一只斗志昂扬的狼。
他手中的长刀挥舞,舞出了一个个镜面般冰冷剔透的光圈。
狼群咆哮着,他怒吼着,他与狼群都几乎一样地迅猛凶悍毫不畏怯。
就像终于狭路相逢的仇敌,刹那间已杀红了眼。
就像积淀的千万种不平、委屈、怨恨刹那间都化作了全身心狂烧不止的怒火。
狼群带着惊天巨涛般的澎湃气势,迎击他的凌厉刀光。
柳妩媚能听见尖锐的狼牙一颗颗咬进他血肉的声音,也能听见他的长刀砍断一根根狼脊割掉一个个狼头的声音。
本来干燥冷漠的大地已是冰雪飞扬,杀气激荡。
突然萧十一郎的另一只未握刀柄的手从腾空的尘烟中飞了出来。
他的一只脚也被咬断,握紧刀柄的那只手也被一只恶狼死死地咬住,骨骼碎裂的可怕声音瞬间此起彼伏。
萧十一郎再也撑不住了。
柳妩媚想冲过去帮他,救他,怎奈她刚一动,就差点脚软地瘫倒在地。
她突然泪如潮涌,号啕大哭。
她第一次深入骨髓地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胆小,恨自己始终没有太多的愤怒来激发自己的斗志。
在她无比绝望的哭声中,萧十一郎的最后一声怒吼震天动地地透了出来,那只咬住他握刀之手的恶狼立即被他猛力摔出了很远。
他的长刀又开始迅急地画出一个个光圈。
一只只恶狼猝不及防地失足跌进那些光圈里,一声声凄绝刺耳的惨叫便争先恐后地奔了出来,令人闻之耸然。
恶狼整只整只地跌进去,随惨叫声奔出来的却已只剩一粒粒眼珠一颗颗狼牙一团团内脏。
大地很快就血淋淋地发疯了。
淋淋的血像夜幕一样猛地淹没了柳妩媚的视线。
柳妩媚惊骇地震了一下。
她的视野仍是那么安静,一双双狼眼如鬼火,闪烁着紧盯在她脸上。
终于轮到她了。
她想苦笑,但有个人突然在她身旁平淡地说:"不用怕,我会让它们离开,它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凶残。"
她才发觉她的脸上已满是冷汗,她的衣服也被冷汗濡湿了一半,她的双手甚至在很明显地颤抖。
她听着那个人的语声,仿佛这已是濒临死亡时的幻觉。
那个人正是萧十一郎。
仍好手好脚寸发无伤的萧十一郎,平静地站在她身旁。
他难道一直都没有从她身旁掠出去,勇猛地迎击狼群?
他并没有真的被狼群咬死?
那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刚才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
他又平和地缓缓对柳妩媚说:"相信我,它们不会冲过来,你走慢一点,走到冯公子那里,把他救出来。"
他原来是知道她和冯天书的,这莫非只因为有人已告诉了他一切?莫非风四娘他们已先一步遇上了他?
他见柳妩媚仍在发怔,就突然提高了语声:"你想害死冯公子?"
柳妩媚又惊骇地震了一下,如梦惊醒。
也许不必怀疑现在已是真实的,而刚才那一切通通是可笑的幻觉。
她果然忍不住拙劣地微笑了笑。
当她转身谨慎地朝冯天书被埋之处缓缓走去时,萧十一郎突然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盯着一只立在最前面领头的狼。
他沉默地与那只狼对视了良久,似在交流着什么奇特的秘密。
最后他的左手轻轻地挥出了一个手势,似在暗示那只狼可以放心解除那些秘密了。
他的手势令那只狼很驯服地后退了几步,但鬼火一般的目光仍死死凝注着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又接连做了些手势,那只狼犹豫了一会,竟突然扭转身朝来时的方向窜了过去,狼群立即跟随它也窜回了来时的黑暗角落,很快都不见。
萧十一郎平静地端坐着,目送狼群离去,仍久久不站起,似已心神空茫,不愿再动。
他真的又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或许世间已只有他知道,怎样才能创造奇迹。
柳妩媚慢慢刨开了雪丘,冯天书还是没有醒。
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显然并不是在熟睡,而是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昏迷状态。
柳妩媚立即看到了他昏迷的原因。
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在她的惊呼声中,夜幕终于完全垂落大地。
XXX
冯天书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可以醒了?
他感觉到了温暖,嗅到了牛奶和青草的香味,听见了马蹄声远远地传来,远得就像在天际在另一个梦里。
他还听见了有很多人在唱歌,那歌词曲调也透着牛奶和青草的香味,豪迈过后,常常是亲切的笑声接踵而至。
他这是在哪里?
他慢慢地睁开尚还刺痛的眼睛,他急迫地想看清那奇妙的香味,那奇妙的歌声,那奇妙的欢笑,但他浑身的痛苦令他最快的速度也变得十分笨拙迟钝。
他以为只要自己看清了那一切,自己也会融入他们的快乐,再也不会受痛苦折磨。
其实他真不该这么以为。
其实睁开眼睛之后,他只能看清自己更沉重的一份痛苦。
这份痛苦就来自于他的一双腿。
他此时已看到了他的一双腿。
他的世界刹那间布满了绝望与黑暗,他的心刹那间无法挽回地崩溃了。
他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为什么他这次失去了这么多,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他的双手紧捏着双腿,他的双腿已齐膝断了。
他从今以后已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为什么他这次只能忍受失去,却不能在得到中寻求相应的安慰?
--这是因为他这次的失去,已难以和得到造成平衡了。
--世间还有什么事什么东西能安慰补偿他这次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