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中国远征军出缅记,已萦绕我心头太长的时间
它让我从一场场短暂的爱情中脱身。 一旦我抽身而出 我会比女妖们跑得更快。而一旦我陷入时间上的轨迹 我就会像女妖情迷于山水,情迷于时间的中途
我是谁?我出现在夜空下时,当然只是一束黯淡的吟唱 我追索有光泽的物体,有音律的妙品,我暗淡的生活
是终曲也是开始。如今,我又遇见了仁安羌大捷的传说
传说,不是从金属或玻璃大厦中说出来的,每每我与传说相遇 都是在民间,那充满村舍、灌木、秋橘和溪涧的民间
我喜欢民间的龙潭水,只有喝到这里的水,舌头会沁入甜意
我喜欢民间的饶舌,那些从地气、井栏和牧场冉冉上升的语言 我喜欢民间的姿态,它们像蛇一样自由地蜷曲或纵横着
因而,在传说中我又来到了仁安羌,这里的内热散发出
沙漠的干燥。仁安羌有油田,新38师师长孙立人将军又出现了 他是仁安羌大捷的灵魂者。当我说到灵魂,灵域已被打开
在打开的窗扉或檐角之下,万千候鸟有可能在此地筑巢
抒情的歌吟者有可能会在此地聚首, 蹉跎不尽的细雨有可能
已渗透了我们的年华。就是在此境遇中,遇上心中爱慕的故人 是一件重大的事件。仁安羌大捷,中国远征军以不满1000人的
兵力,击败了10倍于中国远征军的日军,救出了10倍于 中国远征军的英军。我在此停留,故人已远去,故人已远去
20
故人已远去,这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在远逝的世界里
我们只是缅怀和追寻者。故人已远去,他们像燕子一样身心轻盈 抵达的不再是人间的渊源。故人已远去,春夏秋冬的演变
不再阻碍他们的飞行之旅,亦不再使他们的心绪弥漫着霜雪
故人已远去,我仍在迷恋纸上的虚构和想象,眼前的一场细雨
就会滋养我再生的土地。故人已远去,战乱的屏障,危机四伏的 狼烟,马蹄下的血色,纵横的将士已一去不复返。故人已远去
一场秋雨一场冬,漫卷下的驿路已模糊不堪,邮寄的纸笺已被 封口。故人已远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又在此邂逅了
心中爱慕者的一个春天。故人已远去,微澜溅湿后又退下
微澜已退出了我心中的堤岸。故人已远去,西去的鹤很多
不知道哪一只白鹤曾是我的密友。故人已远去, 一年四季中 我最挚爱的是春秋的文字,不知道它们在何处漫游
故人已远去,明净的天宇,麦穗稻浪的天下是否仍保留了
你从前的乡音。故人已远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一只杯中 倒映着旧时的一轮圆月。故人已远去,我的足履间
有满天的灰尘、有偶然的爱意弥漫。故人已远去
知我者在哪里的窗下织物。故人已远去,哪一片秘笺之下 有我聚守的田园物语。故人已远去,无限的疆场
已不再是你豪情壮志下的世界。故人已远去,又到了细数落花的 光景,我的心又开始绵长追远。故人已远去
昔日景,难以追,昔日之爱,难以再缠绵
21
尽管故人已远去,我辈仍在追索缅怀。此刻,仁安恙大捷 已拉下幕布,孙立人将军由于仁安羌援救英军卓越的战功
荣获“英帝国司令”勋章和美国的丰功勋章。在腾冲,云南作家 潘灵曾跟我讲述将写的小说《勋章》的故事,那故事产生于
细雨朦胧中的和顺乡。此刻,我又面对孙立人将军的勋章及忧患 尽管故人远去,我还是能将目光穿越在仁安羌大捷后的幕后
英军已开始大面积地撤离,他们已放弃缅甸向印度转移
这是一个让历史悲哀的现实。英军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后
违背了中英的防御法则,这将使中国远征军陷入更深的危机 当今年的橘子重又出现在眼帘下,说明秋气已经越来越近地 逼近了窗帘。秋色是用来呈现硕果的,也是用来标志成熟的
成熟是什么?我看到了中国远征军功勋章里的成熟
我也看到了忧伤。秋色给予我们的是芳菲也是质疑
永恒的矛盾推动着季节的轮回。我由此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 铁血远征,泪眼再次模糊了今年的秋天。啊,秋天
我的窗外飞来的是什么样的落英?在落英下我们是否会 感知飘零的滋味?在舌尖品尝滋味时灵魂是否会飞起来
飞,满世界的落英都在飞行,这就是秋天。此刻,亲爱的将士们 又到了哪里?如果生死之谜是一个问题,那么,我要会见
哪一位先知,才能诠释谜底。风,又荡开了中国远征军的嘴唇 那被战火熏裂的嘴唇,那为一曲绝唱而歌吟的嘴唇
22
半夜秋雨后,世界露出了原初的面容
被秋雨润湿后的大半个缅甸,露出了它稀有矿石般的宁静
我来到了这里,只有 一 个目的,用我的足履验证
人类的又 一 种尺度,这是 一 种什么样的尺度啊
我 一 直在走,以走的方式在丈量,随同彬马拉会战的流产
杜聿明遂下令第200师先期向北撤,中国远征军
已越来越深地陷入困境,日军之前已再次占领了仁安羌
满山遍野的敌人不顾 一 切地反扑,试图彻底覆灭
中国远征军,而此刻,200师向北撤
沿八莫、南坎间撤退 … … 啊,撤退之路
已明确地显现出了中国远征军第 一 次远征的失败
失败,我们从出生后已经尝试够了太多太多的失败
几乎在每 一 种格局里都充斥着失败的滋味,只因为从火中熔炼
青铜器物需要尺度,这是火给予我们的尺度。只因为在水中泅渡
同样需要尺度,金木水火土给予了我们粮食、温度,夜与昼
同时给予了我们疼痛的肉身,之后,再给予了我们飞翔的灵魂
现在,到了我去面对中国远征军撤退之路的时刻
细雨如琴瑟,漫过出境之国的缅甸,漫过伊洛瓦底江
漫过了中国远征军的败北之路,漫过了人类的尺度之江河
23
撤退意味着什么?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张面孔
他们的脸,又让我再一次地想起了青铜器物的熔炼
简言之,战争就是一次熔炼青铜器的过程。其火淬之时速
必熔炼世间一切苦难之谜,成就一切罕见之圣器
在漆黑与明亮之间,我找到了撤退的路线
当我所看见的一张张面孔,从幕布上出现,就给了我
复述战争遗梦的勇气。他们疲惫而充满创伤的脸刚刚经历了 一只青铜器的历练,现在,又将回到炉火之中去
回到战争的万劫之路,回到那一条条众说纷纭的撤退路 这里是东路远征军的撤退之路,在仁安羌
被解救的英缅军第1师第七装甲旅7000人
在解救后,已不再与中国远征军合作抗日开始向印度溃逃
这溃逃,必使日军蜂拥而来。日军迅速从西北来到了 曼德勒一平满纳一线对中国远征军开始包围 ……之后 是中国远征军55师和49师的溃败
在萨尔温江之岸,是中国远征军的撤退。之后的
1942年4月20日后,日军开始将全部主力攻占腊戍 腊戍在地理中,是中国远征军进退的基地
因而,在此地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质,而此刻的27日
通往腊戍的森林、灌木丛、公路和小路上已被日军的军队覆盖
在史迪威和罗卓英的布置之下 , 中国远征军主力在曼德勒已撒退
24
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人心歼灭,失守于只有28师一部分
中国远征军的守候。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战争的恶,失守于 攻克和后退的茫茫无际。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难以掌控于
手心又难以脱离开去的人间的白与黑。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阴霾
失守于幽灵之家的绵延。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盲目和执拗
失守于我们纠结不清的制度。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湍急之澜 失守于反复无常的信念。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哲学,失守于 黑暗与光明的交战和拥抱。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沦陷
失守于等待和观望者的体系。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眩晕失守于 轮盘之上的快与慢。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荣辱,失守于
镜子的圆面和破碎的光阴。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践踏和侵略
失守于无耻者的宣言。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背叛和良知
失守于阴谋家的乐园。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忠诚,失守于 伟大的惊叹号。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军师参谋,失守于
卜占的魔圈失效。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世界的花园和它的美学 失守于人类梦游时遇上的魔鬼。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饶舌
失守于言说之罪。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军令和戒律
失守于等级和身份的界线。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约定
失守于悲壮的生死之笺。腊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激流暗礁
失 守 于 英 勇 的 传 说 。 腊 戍 必 失 守 , 它 失 守 于 战 史
失守于弹药、战机、坦克的发明者,失守于人类的历史
25
啊,又遇到了秋雨,我一生热爱的细雨。忧郁伤骨,伤及
我活在世间的形体。唯有思想能穿过沙漠,尽管沙漠中只剩下了
虚无,尽管天下人无人需要这般虚无,我还是要用探索之触 梦到你。翻过这一座山脉,就能进入你们撤退的领地
就能与你们的磨难相遇,我睁开了双眼,抖落睫毛上的雾露
抖落了内心经历的霜雪。只需漫长的一夜,我又重追上了你们的 踪影,之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已看见了滇缅公路
这是一条用身体铺就的公路,路之源头,满载着身体的哀歌
满载着笨重的石碾滚过的血迹,满载着忧愤和死亡。而今天
滇缅公路上一片混乱,中国远征军的车辆、器材和伤残病员们 已开始大撤离,啊,撤离。在混乱的脚步声中,你已无法审度
战乱的尺度,你已无法像圣人那般将目光投向清澈的蓝天
你已无法申诉或像孩子般无助地哭泣。你就是你,你就是
这撤离中的你,溃败中的你自己。无论你失去了手臂和大腿 还是伤及了颅内和心肺,你只要有一口气,仍然需要撤离
还有大批缅甸华侨难民们已在撤离,这是一条逃亡之路
啊,逃之路,像这秋雨中的虚无,从远处沙漠中涌来的虚无 如此的境遇,是我一生中遇上的悲伤。之后,5月3日日军 56师侵入中国境内,攻占畹町。8日,再攻占密支那
彻底截断了中国远征军由缅北回国的道路。随同腊戍、密支那
失守,中英联军在缅甸作战全局失利,日军进逼中国滇西
26
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就在眼前:26日,在曼德勒以南的 中国远征军开始撤退,由第5军新22师实施掩护
5 月 1 日 , 中 国 远 征 军 第 5 军 第 9 6 师 撤 出 曼 德 勒
再经缅北的孟关折向东,经葡萄、片马、泸水再退回国内 … …
撤离是什么?当然是朝后转动,就像黑麋鹿遇上了
人类的狩猎,所以它们必须朝着自己的老家,原始森林奔逃
就像雀鸟在飞行中遇上了空中射击手,所以它们必须直奔
更高远的天空,哪怕受创也要飞翔。就像爱情遇上了分离之路
所以,掉转头离去是必然的。就像我在此刻,遇上了秋雨
遇上了开窗以后,满地的落花,遇上了无法抵御的秋瑟
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学会凋零。在中国远征军撤离之路上 我又遇到了死亡,那是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 在缅北转战中的阵亡。我紧跟上第5军军长杜聿明的军队
又一次来到了缅北,现在,我将直抵著名的野人山
杜聿明所率部队直想尽快地摆脱日军的追击,第5军向北绕道
这不是一场幼儿园游戏的绕道,而是一场生死魔圈
这里是缅北的孟拱, 一座茫无边际的热带雨林出现在眼前 它最先出现在杜聿明军长面前,他心已疲惫,只想尽快地
撤退到雨林深处去,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避难之地
透过那些油绿色的冠顶。不分昼夜的战争阻击和重创
使他开始选择了深入蛮荒的时刻,于是,野人山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