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封信 简,我快要死了
简,高烧仍没有退下来。摄影师罗林推开了我的门,大 约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我了,大约他预感到我快要死了。 这是一个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刻, 一个极其漫长的时刻,时 间仿佛没有流动的迹象,时间仿佛也像我的身体一样布满了 沼泽,布满了锈孔,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看到了我躺在一 张异乡的床上,尽管是在旅途却没有船舶载动我的躯体, 一 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简,我快要死了。
摄影师将手伸进我的胸窝,他仿佛触到了高热中的电 流,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我抱起来。这是一个酷热的下午,住 在古城客栈里的游客已经在“玉龙第三国”寻找他们的爱情 王国去了。简,难道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吗?“玉龙第三 国”是纳西青年寻访的爱情帝国,在那里除了飞翔着蓝色的 云雀之外,空气纯净透明,仙女们穿着长裙 ……简,有一天 我们会结伴到圣洁的“玉龙第三国”去寻找新的爱情帝国, 而此刻摄影师正托着我的身体,他在为我寻找一座医院。 简,对于我来说,这是世上最灰色的一 日,因为我感到我会 死在医院里,被放进停尸房里去。简,我在高烧中抓住摄影 师的手臂,我似乎在喃喃自语,请求他千万不要将我放进停 尸房里去。摄影师抱着我的身体,仍然大步流星地走着,有 时候他会垂下头来用面颊摩擦着我的面颊,他的脸比我要凉 爽得多。我闭上双眼。简,每一个故事都需要立下规则,我 与摄影师的故事浸润在路上,哦,他已经托着我的身体穿过了热闹的四方街,穿过了一级级台阶,我嗅到了浓烈的来苏 味道,我拽住他的手臂告诉他:“请不要将我交给死神。”他 摇摇头,低下头吻了吻我。简,即使一个世纪以后我仍然会 记得这个吻,由于有了这个吻,在最关键的时刻我没有被壁 炉里的灰烬所覆盖,由于有了这个吻,当我被送进急诊室面 对着炫目的灯光时我有了一种力量来抗拒死神的敲门,所 以,男人给予女人的吻不再仅属于一种罗曼蒂克的幻想传 奇,它所带来的纯粹的体验可以创造一种奇迹,我那天没有 被死神带走——更为主要的是依赖于这个吻,这个比爱情的 传说更加有力的吻。
第45封信 我与一个说谎的男人在一起
简,我已经决定悄悄离开,离开丽江就意味着离开摄影 师罗林。活着不意味着别的什么,甚至连忧伤也是应该的, 我渴望到外面去,外面又有什么呢!倘若我沉浸在现实世界 我就会把摄影师当做情人,但如果爱没有降临,爱仍然放在 简的身上,那么如果与罗林永远在一起,那又意味着什么? 所以,人拥有的都会在恰当的时候一点点消失,我困窘,我 渴望,我害怕。简,我正在收拾东西,如果人类能够像忧伤 那样弥漫下去,那么,我不知道每一世纪消失的是物质、废 气还是忧郁的诗歌和感情。简,有一天傍晚是值得写下去 的。多年以前,我和一个朋友去祖父遗留的旧房子里去。 不,我们是去看望那座房子。他用左轮手枪朝着那座房子的 窗户开了一枪,枪声熄灭之后有一群鸟从房屋的窗户拍翅飞 出。他领我走了进去。他带着十三根蜡烛分别点燃插在房间 的每个角落。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苏修,我从很 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你,那时候你身边走着许多你需要的人,直到昨天夜晚我才梦见你是那么忧郁,我抱着双膝不知道去 哪里,我想到了祖父遗留的这座房子,我就将你带来了;这 个季节,你可能需要住在这里。然后,我在那幢老房子里住 了整整一个冬天。
简,此刻,收拾完东西以后,我站在阳台上,我正在与 一个说谎的男人在一起。刚与他认识我就感到他在说谎了, 他掩饰着他已发生过的灾难,他已失败过的爱情。我与他在 酒吧相遇,他告诉我他已经不再可能去爱女人。他在说谎, 我看见了他的一双手,又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他的手线条分 明,是一双让人看见后必须铭心刻骨的手,这样的手,你在 芸芸众生中难以碰到。我注意到这手在随意地摆动,似乎在 空气中被莫名的东西抑制着,沿着一股股倾斜的光线,那双 手不断地发出抒情的节奏。 一般来说,有这种手型的男人总 是面临一种又一种危机,而且他们手上的危机犹如鲜红色的 血液,诚心诚意地否定又否定一件事,或者接受一件事…… 这种危险培养了他们,要么成为艺术家,要么成为敌人。那 么,他的谎言真实吗?难道他真的不会再爱上一个女人 吗?
吻你。
第 4 6 封 信 我在路上
简,此刻,我已在路上。尤瑟娜尔说过: “世间万物, 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们自己,都在摆脱我们。”此刻,发生 在记忆中和路上的事件使我极其疲劳,喧嚣的火车站和铁轨 上隆隆的火车声 那些奔驰而过的时间令我疲劳。我已来 到一座城镇酒吧。酒吧里的另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陌生而 隐秘,他们在尽可能地沉思、品尝、说话、回忆,在等待之
中度过某一些时光。在落地玻璃窗外, 一条十分陌生的河岸 上闪着柔和之光,几个人在岸上拎着旅行包楚来楚去,想起 一些令我难忘的噱头和情景交融的时刻,那些活生生的语言 曾经使我也嬉笑过……河岸上有一个人拎着一只精美的黑皮 箱,他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后来他掐灭了烟头,径直 奔往火车站。
简,你在哪里驻足?
越来越尖厉,越来越刺耳的来自火车铁轨上的声音席卷 着这家酒吧,使我回忆起梦中的一个镜头。简,我曾经看见 过一匹水晶似的马,在马的另一边却是绿茵茵的草地,我在 草地的中间等待过一个陌生男人,在旁边花园的房子里那个 男人似乎正在与一位皮肤白净的女子交媾。那匹马,扬起水 晶似的蹄子突然奔驰而去,它越过了草坪,越过了旁边的花 园。我回忆着这个梦境的前后,将一个梦重新回忆到第三遍 时,梦境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整个手臂重新处于垂直的状 态,我睁开双眼,似乎在我体内有河水流动,我仿佛觉得, 河水在朝着我的巢穴流过来,因此,我看到了世间的许多事 物之后(它们包括:圆顶、斜塔、阳具、风中的一场骤 雨 ……),简,此刻,有一双眼睛正在对面凝视着我,这就 是我在火车站碰到的一个男人。他寻找了我许久,从火车站 出来之后我为了摆脱他,隐蔽在这个小小酒吧!然而,他是 怎么找到我的?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坐在这间酒吧的角落,他 的脸上有一种微笑和激情,这双眼睛将我带进无比温存的另 一个天地中。他终于走上前来,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依然 抬起头看着窗外,我望着窗外延伸在这条河岸上的铁轨、道 岔以及铁轨之间多少有些锈斑的石头。
第47封信 在诱惑的极端里
简,那双眼睛一直面对着我。
他说: “你知道我干吗要找到你,在火车站的走道里, 当我看见你时,你的神情恍恍惚惚,你站在走道里似乎精疲 力竭地长久地听着火车轰鸣之后峡谷河水的喧闹声;你的双 肩麻木而充满希望和期待,你是一个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后 来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我看到你的双眼时,你好像盯着 车窗外厚厚的一堆生锈的东西发呆,又仿佛望着一种喷火口 的强烈的火焰;那时,窗外积满了越来越大的雨珠,你用手 不时地擦玻璃,好看清窗外的景物,但是水珠弯弯曲曲地慢 慢地斜着往下流淌,你的面影就像一种透明的雕塑,又似一 种无垠的冰川,我看到你的目光沿着雨水和玻璃外的景物在 疯狂地回忆。”
我低语道:那不止是疯狂的逃遁,那一天,似乎全世界 都在下雨,拼命地下雨,肆虐的雨丝掩盖着我逃跑的一条条 路线,在看不见的高山上,雨点在回忆,飘落在一枝枝树枝 上,我希望逃过这些危险而又牢固的山脉。但是,我眼前展 现着张张复杂的经网和路线图,我只有继续飞,继续顺着雨 丝和候鸟的翅膀向南飞去。
他轻声说:“我的家就在不远处,去我那里吧!你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继续上路。”
多诱惑人的声音,我真的想站在浴室里,我想听到细密 的雨丝般的水淋湿我的身体, 一盏温馨的灯光如同夜晚的梦 的光焰小心而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皮肤……那永远像春天般 美妙的浴室,携带我进入深沉的梦乡。于是,我就这样跟随 他来到了他的家。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为优雅的房屋,它矗立在一片花园深处,如同鸟雀栖息的神圣的果园。我随同他通 往一级级迷宫似的楼梯,古色古香的地毯、壁挂和家具跃入 眼帘。墙壁上挂着一架十六世纪的古钟,它的声音就像催眠 的音乐,他给我取来了一块雪白的浴巾,问我是先休息一会 还是先去沐浴,我接过那块散发着清香的浴巾,告诉他我先 去浴室。
第48封信 真正的陌生人在此处
简,浴室在房屋的中央,占地面积有二十个平方米。这 是间用翡翠色的大理石修建的房屋, 一面类似舞蹈演员的练 功室般宽大的镜子占据了四面墙壁,我缓慢地脱着衣服,犹 如在绿色的麦田上慢慢移动。我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身影,毫 无目标地抚摸着镜子中的形象,她似乎是我,又仿佛是另一 个人,就像一种虚构的形象,仿佛是一种水不竭尽的记忆中 的事物。与此同时,我站在浴缸里,我的身体,使我自己想 起曾经代表一种象征另一种物。比如,鸟,受到挫伤的鸟或 者是水中失败的马。浴室中的水类似一种泉水,在很长时间 里,我仰起头吮啜,呼吸,后来发出一种微弱的吮吸声。
谁的手在抚摸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灰蒙蒙的黎明邂逅 了一只同样受到挫伤的小鸟,我紧紧偎依,我们的身体彼此 依靠着,我的乳房潮湿,发亮……就在那时,另一个身影清 晰地展现在眼前,我终于睁开了双眼,我愤怒、沉闷的声音 随同血液沸腾地奔向一面镜子:我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他 像亚当一样站在我身后,我朝相反方向奔去,每到一处都碰 到一面镜子,像碰到一堵墙, 一个不能逾越的障碍,我转过 身想从他身边穿越而去,但他的怀抱同样是一面横隔的镜 子,我走了进去,是的,“世间万物,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们自己,都在摆脱我们。”
简,我挣脱他来到风中,风吹走了我的草帽 风吹走 了我头上浅黄色的草帽。
但我必须离开这个陌生人,简,因为这个陌生男人并不是你,“没有爱,留下不走是不可能的”。
简,亲爱的简。
第 4 9 封 信 中甸草原上的教堂
简,看见那只鹰时我想到了你。从我认识我父亲的那年 开始,我似乎就在慢慢地了解男人,我目睹过父亲在我幼年 时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男人不属于房 屋不属于一个女人的怀抱,而且我明白了我的简也在房屋之 外。来到中甸草原上,我除了看见一只鹰外, 一无所见。这 是灰蒙蒙的白昼,我跟随着一匹马, 一匹在草原上生活的 马,这是南部边疆的荒原。 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荒原,那么 她身上就没有那种寂静的东西存在。现在,荒原中的灰黑色 尘土扑面而来,我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圆帽,只要移动脚 步,我的脚铃便会响起来。我跟着那匹马的影子,红色的宽 皮带束紧了我纤细的腰。我那双温和的双眼此刻变得疯狂甚 至是忧郁起来了。
茨中教堂坐落在藏民生活的茨中村的山坡上,由法国传 教士在二十世纪初期修建。这座教堂如今已经经历了差不多 是一个世纪的洗礼。时间在风中吹拂着教堂的外侧。我不是 人类学家,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我缓缓地向着这座教 堂走近,我不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法国传教士为什么会奇迹般 地使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在草原上矗立起来。简,时间并没 有肢解什么!在这座建筑的灵魂之外,我的手已经伸出去,因而,并没有肢解什么,因为时间就在那位历尽艰辛的法国 传教士的想象中停留了下来。我则是二十世纪末期的一位游 者。简,从风中我步入教堂,那位远道而来的传教士当年曾 经在这里隐居,他经历过中甸大草原上冰封的日子,他眺望 过中甸草原上鲜花盛开的地方,那么,他的灵魂呢,他攀越 了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穿过了汹涌的塞纳河,他在薄暮之中 主持一场又一场仪式,而当时的世界使英国作家詹姆斯 ·希 尔顿在作品中已经展现“香格里拉”的梦境。简,亲爱的 简,茨中教堂沉浸在岁月的宁静之中, 一点声音也没有,除 了风声,除了一个游者不小心从衣裙中散发出来的窘窣之 声。简,突然响起一阵教堂的钟声,有几只绿色的云雀穿过 了幽暗的走廊,在钟声之上拍动着翅膀。
简,那个传教士的梦想揭开了我所看到的那个不可否定 的秘密。我在眺望中看到中甸草原上的茨中教堂完全是偶 然,哦,偶然是我生活中的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惊讶地 环顾着, 一个世纪即将过去了,那座教堂将进入另一个世 纪,钟声每天都回荡在草原上,时间在未来永远成为谜语。
第50封信摄影师罗林掀开了我的篷帐
简,在中甸的某一隅我寻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一顶篷 帐。那是在草滩靠近碧塔海的一片山谷上,我终于住进了篷 帐。这几乎是我旅行中的内容之一,因为我曾在信中告诉过 你:“为时间,为爱情,为一酷热的房间,为冰冷的马车和 篷帐,为花纹,为诗意,为你而献上这部情书…… ”酷热的 房间我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冰冷的马车我也经历过了,而此 刻寻找到一顶篷帐的那种喜悦已经来临,从黄昏降临以后我 一直守住这顶篷帐 仿佛我的灵魂已经在草原上驻足下来,并已寻找到了一处幸福的境界用来等待你。
突然黑夜中的篷帐被一双手掀开了,草原上笔直的潮湿 的风吹了进来,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它过去对于我来说是陌 生的,现在却是如此地熟悉。简, 一个在旅程中认识的男人 总是想方设法跟随着我,妨碍我的自由,剥夺我享受一顶孤 零零的篷帐的权利,这个男人除了是摄影师罗林之外不可能 是别人。我已睡着了,现在却不得不从睡眠中醒来面对他。 简,我照样穿着那件粉红色睡衣,即使是住在一顶篷帐里 面,我仍然需要睡衣,简,让我来面对这突然闯进我篷帐的 “魔鬼”吧。
然而,他并不是魔鬼,如果是魔鬼,那么一切事情都会 容易得多,他闯进来展开手臂抱住我,简,过去我曾发现了 这样的真理:女性受到的骚扰是男人带来的,从荷马时代就 已开始。男人与女人在一起,开始时狂喜,结局却是一连串 的悲剧……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悲剧一千年以后仍然存在 着。他曾想用身体覆盖住她的身体,但重要的是她们会为此 醒来, 一旦这个女人深知覆盖她身体的这个男人还有另一部 分灵魂在远方游荡, 一首令人心碎的歌曲就会在房间里升 起; 一旦这个女人深知睡在她身边的人对她的梦是如此地惧 怕,甚至想阻碍她飞起来,那么这个女人对他已经没有幻想 可言,也不会把那盏悬挂在黑暗中的灯盏送给他; 一旦这个 女人感到他身上的平庸超过了她对他的爱,她就会跟上那只 漂亮的木屐,花很长时间地逃跑。
简,夜色在篷帐中弥漫,他仍然抱着我的腰,简,我该 怎样才能寻找到贯穿在多少世纪之中的那个迷失了方向的我 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