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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征丽送到了她自己的客房,他洗了一个热水澡,静静地躺在床上,吴敏曾嘱咐他住下后一定要给她打电话,但 他没有一点想与吴敏通电话的心情,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今 天晚上在外滩边上发生的事情,现在他认为他可以带征丽迅 速回到G市去,他深信征丽对自己的感情远远要超过对贺 华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征丽挂去了电话,问征丽睡好了没 有,征丽说她整个晚上都在失眠,他就对征丽说:“那你好 好再睡一会吧,我去买机票,公司来电话,有急事要我回去 处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及时地对征丽撒谎,而且征 丽相信了。几个小时后他带着征丽又回到了G市,他坐在 飞机上一会儿看着征丽, 一会儿看看窗外的云彩,他没有想 到用这么短短的时间他就解决了征丽与贺华恋爱的问题。然 而问题是在他带着征丽出机场时展现出来的,因为他看到了 贺华,贺华手里举着一大把黄玫瑰正走过来,他走到征丽身 边,拥抱了一下征丽,征丽变得有些冷漠:“我让你不要来 接我,你为什么来接我?”但征丽还是将那束鲜花接了过去, 刘昆的眼前自从贺华出现时就出现了一道阴影。
征丽被贺华用车接走了,刘昆回到家里,前来拥抱他的 吴敏惊喜地说:“我没有想到我丈夫这么快就归来了,征丽 跟你一块回来了吗?”刘昆点点头,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箱子。 虽然有温柔的吴敏坐在身边,他却觉得在机场看到的那道阴 影始终在身边飘动,他想,那天晚上回去征丽也许没有与贺 华通电话,但今天早上她肯定与贺华通了电话,要不然,贺 华怎么会去飞机场接征丽呢?也许今天早晨征丽又否定了昨 天晚上在外滩的承诺,刘昆想到这里站起来,他说他要回公 司去看看,实际上他觉得心里面很空虚,他想避开吴敏,到 人群中去走走,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他不能想象今天上午征丽又从贺华手里接过了一束玫瑰花,而且他又跟着贺华走了,她竟然是那么无所顾忌 地跟着贺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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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征丽对他来说那么重要,那么他为什么远离她,站 在她公寓外面的深夜的草坪上徘徊呢?为什么他不去按响征 丽的门铃,而在十二点钟,她目送着贺华下楼梯,她穿着睡 衣,他可以想象他们在这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他可以想象在 征丽的公寓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现在看上去,征丽不仅 没有想与贺华告别的意思,她还与他亲密地在一起,光是看 看她穿着的那件即使在远处的黑暗中看去也是那样柔软的丝 绸睡衣就可以知道她从飞机场回来后就与贺华进入了怎样的 状态中,性将他们的关系固定在一起,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为性的联系变得难舍难分。现在,刘昆开始后悔不应该尽 快回来,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把生活想得太简单了。
征丽还站在楼下目送着贺华,那个形体高大的男人在刘 昆眼里却是一道阴影。他为什么走到这里来,让自己隐身在 黑暗中窥视征丽的生活呢?他为什么不走到征丽身边去,向 她表示自己的感情呢?他犹豫着并克制着自己,最后是他目 送着征丽从楼梯上消失了。他带着隐身在黑暗中的树叶和草 蔓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吴敏奔过来迅速地抱住他说:“我给 你打了一遍又一遍电话 ……你到哪里去了?”吴敏一边说一 边从他头发和衣服上摘下树叶和草蔓说:“怎么带来这么多 叶子,你去郊外了?”他摇摇头,他的神情黯淡让吴敏很担
心,但他又不愿意接受吴敏的那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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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昆的身边又躺着吴敏了,吴敏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所 以她睡得很香甜,她已经习惯了空中飞行的漫长时间,所以 她同样也自然而然地习惯了保持自己睡眠的质量,她经常对 刘昆说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方式,所以,你有什么事也不 能在睡觉的时候对我说。刘昆本来想利用吴敏与征丽的关 系,让她有机会时好好劝劝征丽,但他想这样说话时,吴敏 已经进入了梦乡,她的入睡姿态是侧卧,她喜欢将头面对窗 口。刘昆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态,但是每一次挨近她躺下来, 他就觉得她给予了他宁静的夜晚,她不像传说中的那些女人 一样每到床上时就对丈夫喋喋不休地讲述别人的私事,她是 一个安静的女人。从与她结婚以来,刘昆就像找到了一处彼 岸,每当他躺在吴敏身边时,常常是什么也不想。然而,在 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却感到自己心事重重,他升起这样的幻 想,如果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不是吴敏,而是征丽,那么生 活会怎样呢?对一个女人的喜爱由来已久,虽然没有与那个 女人发生更加亲密的接触,然而,对于男人而言,在这样的 情况下,更容易产生联想。刘昆也是这样,他已经开始升起 这样的幻想,那么他就会让这样的幻想毫无顾忌地延伸下 去,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在妻子已经完全入睡的情况下, 对征丽的幻想就是一种性幻想。它自由自在地引导着他,他 总是始终不渝地紧跟着另一个女人,或者说是另一个女人给 他带来的那种只能凭想象才能感受的在一阵灰色的金属尘沙 之外,行走着那个女人,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难以竭制 的焦渴使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那在金属尘河中仰起的脖颈,他已经嗅到那脖颈移过来时的呼吸声,那呼吸似乎是两个人的呼吸,因而感受起来像是在波涛汹涌,后来他们渐渐地—— 分开又聚合,最后直到他再也无法挨近那黑夜中的脖颈,等 到他醒来时,他仍然在兴奋之中,他现在把这一切归属于 梦,不管它是梦还是幻想,总之,刘昆意识到自己像是犯了 罪, 一种深深的罪孽感折磨着他,因为他自从与吴敏结婚以 来第一次从梦和幻想中背叛她。他侧过头去,吴敏已经走 了,早晨六点钟吴敏已经去参加第一趟航班的飞行了。刘昆 在枕头上看见了吴敏留下的一根长发,他把那根长发捏在手 中,看了又看,最后他又将那根长发放在枕头上。从这一天 开始,刘昆在每个夜晚总是会升腾起对征丽的想象,当然, 那是吴敏进入睡眠之后,他每一次经历了想象的兴奋之后, 他又总是经历着一种折磨,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吴敏。但每天 在夜深人静时的那种穿越在距离中的越来越分散的幻想已经 使他避免了再去做一个窥视者,他觉得幻想比窥视更加带来 性的激动,窥视是在一种习惯的模式中看到的,只是一种表 面,比如,那天晚上,他看到的只是穿着睡衣的征丽目送贺 华,而当他是一名幻想者时他可以随同一种迷雾的飘荡进入 征丽的仰起的脖颈之中去,有时候他经历着一种快感,他似 乎已经进入了她的肉体。所以,他放弃了那种诱饵,窥视征 丽的生活,而选择了在每天晚上想象与征丽在一起时的一切 细节。
而光线照进窗,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他又干什么呢?他 是服装公司的年轻的董事长,当他将黑色轿车开出住宅区进 入街道时,他夜晚升腾起来的幻想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来,看到建筑、广告牌,看到移动的车辆时,他就 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对模特征丽的幻想,而他到底又想到了些 什么呢?今天早晨,当车穿行在交通最拥挤的环一路时,他 看到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梧桐树上飘下来了,本来那片树叶飘下来,在别人看来并没有什么,而对他来说,那片树叶飘下 来则意味着秋日凋零的开始,在这个时候,作为刘昆来说他 自然想到了那个可以叫商品的女人征丽,秋天来临,这件事 使刘昆变得紧张起来,所以,他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 给征丽打电话。征丽的电话机给予他的是一种盲音, 一串巨大的盲音。他拨了一遍又一遍,但同样是无穷无尽的盲音。
秋天降临,而此时此刻,他必须找到征丽,因为只有征 丽才能帮助他,只有征丽可以举办时装表演会,秋季时装表 演会必须尽快举行,否则,那批时装将不会为妇女们知晓, 没有经过模特征丽穿过的时装,会是什么呢?它只是一堆腐 烂的布料而已,它只是一堆没有得到命名的衣服而已。所 以,他必须亲自驱车去找征丽,从现在开始,他第一件事就 是寻找到征丽,第二件事则是让模特征丽穿上今年的秋装, 从而将这些秋装变成源源不断的金钱。刘昆刚要出门,突然 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像往常一样说了声“请进”,进门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大约十八岁左右,她进屋后对刘 昆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将一封信递给了刘昆,刘昆拆开信, 才想起来不久以前他父亲的朋友曾给刘昆来过电话,他问刘 昆他们服装公司的模特队需不需要人,他说他小女儿一心一 意想做模特,而且一心一意就想投靠征丽为师。他当时在电 话中曾说过你让你女儿来试一试,因为我没有见过你女儿, 而且征丽也没有见过你女儿,不知你女儿的条件能否做一个 模特。这件事他早已经忘了,但现在他父亲朋友的女儿果然 来了。刘昆看了一眼这个叫周玫的女孩,她个子倒很高,几 乎跟当年的征丽一样高,除了个子之外,他看不出来有任何 特点,也许他现在根本没有情绪去好好发现一个年仅十八岁 的女孩的梦想,所以他把她交给办公室的秘书,先让周玫住下来。他此时此刻必须见到征丽,为了那些秋季已经大量生产的时装,他必须将征丽找回来。
他驱车去寻找征丽的路上不断地对自己说:假如没有征丽,那秋季时装将变成一堆灰烬,是的,将变成一堆灰烬。
他眼前一亮,他突然在前面的车辆中发现了一辆红颜色 的跑车,那正是他送给征丽的跑车,再将目光移过去,他看 见了征丽,但征丽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正是贺华,从他的 后脑壳看上去他正是贺华,那么,他们将到哪里去呢?刘昆 驱车从空隙中越过了三辆车终于来到了红色跑车的后面,他 感到喉咙很干燥,这是秋季到来的现象,他对自己说无论他 们到哪里去,我都要追踪而去,总之,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征丽与我一块回来,他想到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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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开始扮演一名窥视者,但他还没有意识到,实际 上,他如果最终目的是想找到征丽的话,在市里,他们曾被 堵车半小时,他完全可以在遭受堵车时打开车门来到征丽的 跑车前,但他竟然没有这样做,他不知不觉又陷入了跟踪追 击的位置上,也就是说他正在开始做一名窥视者,他要看看 他们将开着红色跑车到哪里去?而这时在郊外的清新空气中 穿行——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前面,红色的跑车穿过郊 外的公路,他们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薄膜正在生长,刘昆想 起在上海外滩时征丽对他说过的话,但那些话到底有什么意 义呢?征丽曾对他说过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而这句话 此时此刻对于刘昆来说变得如此地脆弱易碎,他们在外滩 时,征丽曾许诺过她的话同样是变得脆弱易碎,刘昆头一次
感到话语的虚假性。
无论如何他出发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去追踪征丽,而是变成了刘昆对他们的追问,征丽和贺华将到哪里去呢?这种追 问使他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窥视者,因为他对征丽的生活感 兴趣,因为坐在征丽身旁的那个男人越来越使他变得脆弱易 碎,所以,刘昆现在是一个窥视者。
他们到哪里去,他将到哪里去,他看得见他们,但他们 却无法看到他,这就是窥视者。所以,刘昆放慢车速,他这 样做是为了让征丽无法看到自己,而他则只要看到前面的小 红点就可以了。红色的跑车现在正慢慢地转化为一个小红 点,它在绿色盎然的丘陵中闪闪烁烁,它所提供的确切的东 西就是征丽和贺华坐在里面,这就是目标,这就是刘昆竭尽 全力窥视到的目标。因此,归根结蒂,刘昆现在是一个窥视 者,他被围困在一辆跑车的红色斑点之中,前面的那个红点 使他无力又兴奋,所以,归根结蒂,只有通过跟踪和窥视才 能感受到模特征丽不为人知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所以,他得 冒充窥视者,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 喜欢征丽的男人,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是惟一的彻底 拒绝征丽的男人,因为他也是惟一的把征丽当作商品的男 人。所以,带着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东西,去做一名窥视者, 也许是痛苦的,从反光镜上看上去,他的紧皱的前额说明他 正在被前面的那团小红点所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