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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师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切,当我用钥匙打开门 时,他正在陪同羽毛在地毯上盖积木房,他回过头来:“征 丽,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没有与他说话,我放下箱子,羽 毛跑了过来,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女儿已经会跑了。她叫着 妈妈,两只小手伸过来。麻醉师就到我面前说:“征丽,我 一直在想你与我在一起的不愉快,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愉 快,所以,我已经想了许久,现在孩子已经大了,如果你愿 意的话,我同意你几年前的意见,与你离婚。”我现在是一 个多么尴尬的女人,多少年来我已经忘记了麻醉师给我带来 的乙醚味和平庸的呼吸声,多少年来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 中在羽毛身上,我根本忽视了婚姻中的问题,然而,就在已 经习惯这种婚姻时,麻醉师提出了离婚。麻醉师去上班了, 我抱着羽毛,我来到阳台上,羽毛问我为什么哭了,我才意 识到自己在流泪。
我必须同意这桩陷了一年又一年的婚姻生活,当麻醉师 已经想通了离婚的这件事情时,事实上他已经能够轻松地面 对这桩婚姻生活,也许他已经想了许久许久,比如我们在一 起的种种不和谐的东西,比如:生死,肉体的分离、季节 等,既然他已经想好了这一切,那我必须尊重他的意见。在 麻醉师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就在我们快要到街 道办事处去办理离婚手续时,摄影师意外地出现在这座城 市。他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刚把羽毛送到托儿所去,摄影师 说:“征丽,我想见到你。”我和摄影师在一家已经相约好的 酒吧坐下来,这是一家大约有一百五十个平方米的酒吧,摄 影师早已等待在那里,他依然穿着已经开始发白的蓝色牛仔裤。
摄影师说:“征丽,我想与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 …… ”我突然在抬头的那一刹那,看到了 麻醉师的面孔在晃动,他在酒吧里面的一张靠近窗口的酒吧 桌前坐着,似乎在等待一个人,桌上还放着一束鲜花。麻醉 师一定是在等待一个女人,而这束鲜花也是送给这个女人的。
“征丽,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我的丈夫正在等待一个女人,桌上有一束鲜花 …… ”
“行了,征丽,你丈夫就不能有别的女朋友吗?”
“他过去从来不…… ”
“你是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女朋友?”
“征丽,你平静些。”
“我只想看看,与他约会的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征丽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
那个与麻醉师约会的女人进来了,她戴着一副眼镜,年 纪很轻,看上去是刚分配到医院的医生。她刚到酒吧桌前, 麻醉师就把那束鲜花递给了她。摄影师说:“征丽,如果你 感到无法容忍,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或者到外面走走。” 我摇摇头说:“明天好吗?明天我们去看雷鸽,明天下午你 在玉和路等我。”玉和路是一条可以直接乘车通往墓地的路。 看到麻醉师与那个女人的约会,我感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 觉。我现在要回到托儿所去接羽毛,今天晚上我想与麻醉师好好谈谈。
最为重要的是麻醉师那天晚上没有回来。而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去医院寻找麻醉师,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出门前我烧开水时忘记了将煤气关上。
寻找麻醉师完全是因为我在酒吧里看见了那个女人,麻 醉师与另一个女人的约会以及酒吧桌上的玫瑰花构成了对我 的强力刺激。如果在别的时候,我看到的情景也许不会伤害 我,但在我的事业日益下降的时候,我忍受不了麻醉师对我 的背叛。所以, 一系列的事情开始混乱,烧好开水后,我忘 记将煤气关紧。我冒着大雨,撑着伞来到了医院,我带着一 丝侥幸的心理希望麻醉师能够呆在工作室里值夜班,但值班 医生告诉我,麻醉师今天全天休息。这就意味着麻醉师今天 都在与那个女人在一起,我不能忍受麻醉师对我的背叛,我 来到街上,大雨哗哗地冲洗着街道,我身上很快被大雨溅 湿。我知道我已经丧失了理智,三个小时后我回到家,我的 女儿羽毛已经中毒而死。
她像一团被雨濡湿的小鸟一样睡在床上,跟她平常睡着 了完全一模一样。但她确实已经死了,正当我拼命摇晃着她 的身体时,麻醉师回来了,麻醉师已经意识到家里出了事, 但他并没有想到她的女儿已经死了。麻醉师像疯了一样将女 儿抱起来,他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带孩子,你真的不像 一个母亲。”麻醉师蹲在地上,他完全垮掉了,我没有想到 这个孩子的死使他如此地痛苦,弥漫在屋子里的煤气慢慢地 被窗外的风吹走后,已经到了第二天,在阳光灿烂的上午, 我得将这个孩子, 一个两岁半的小女孩送到了殡仪馆。
这个叫羽毛的女孩从此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的命运就像 那些飘动在风中的羽毛一样很快消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没有遵守与摄影师相约的时间,在那个时间 里我与麻醉师将羽毛埋葬在一片孩子的墓地上。我在墓地上 对羽毛说:羽毛,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羽毛,那么,你就 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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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死去后不久,我对麻醉师说:“现在我们可以到街 道办事处去办理离婚手续了。”麻醉师没有说话,羽毛死去 后,他一直沉默不语,除了上班之外,哪儿也不去,就是与 我在一起。麻醉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学会抽烟,他抽烟 的方式很别扭,但他总是在沉默中划燃一根又一根火柴。我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一直等待麻醉师开口说话,但他始
终不说话。
摄影师再没来电话,也许我的失约已经伤害了他,看 来,他已经走了。我隐约感到我与摄影师的关系由于这次的 毁约而将中断。在这样的时刻,我不会去打扰任何人,也同
样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了。
我去了雷鸽的墓地,在最忧虑的日子里,我总是愿意跟 雷鸽呆在一起,站在她墓前,我按我的方式想再次模仿她, 甚至模仿她的死亡,模仿她有无限的勇气将自己化成一根羽 毛从平台上飘下去,因为我从开始起就模仿她,我曾经模仿 过她的衣着,因为她的存在使我做了一个模特,现在我将模 仿她面对失败时带着一种轻盈的飞翔姿态使自己飘下去,我 甚至来到了蒙蒙居住过的楼上,想从楼梯上到平台,我确定 已经来到平台上,但是平台上一个妇女正在晾衣服,我再也 看不到一根羽毛了。那位晾衣服的妇女走过来问我找谁?我摇摇头,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我从平顶上走了下来。
我在城市走了一天,惟一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一片有羽毛 飘动的平顶建筑,但是当我来到许多高耸人云的平顶上时, 我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以伸手触摸到蔚蓝的云层,但
是我惟一没有寻找到的就是一根从平台上升入空中的羽毛。
这样,我就不能像雷鸽那样模仿羽毛的方式飘下去,所以, 行走了一天我仍然没有飞翔起来,我带着我疲倦的肉体回到 家里,麻醉师正在等待着我,他似乎有话要告诉我。麻醉师 说:“征丽,我不同意离婚,我们重新孕育一个孩子吧!”我 没有说话,在那天夜里,我们在一起,我又嗅到了他身上浓 烈的乙醚味,这种气味使我按照人类的原则归根结蒂地与呼 吸、空气、气味、身体融为一起。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去平顶 上寻找过羽毛,不久以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年轻美丽的艾若带着她成功的惊喜回到这座城市时,她 给我带来了一本获奖证书,我与雷鸽创立的黑白时装世界促 进了世界时装的发展,也开创了时装模特的新局面,因而, 国际时装委员会给我和雷鸽颁发了荣誉证书。我第一次带着 艾若去看候躺在墓地上的雷鸽,我将那本红色证书埋在泥土 下面陪伴着雷鸽,我没有将雷鸽的故事告诉年轻的艾若,我 也没有将我自己的故事告诉给艾若。看到艾若,我想到她正 延续着我和雷鸽共同的梦,那些梦迄今为止表现为黑或白。
因而,我没有去模仿雷鸽,我可以去模仿她的生,但我 没有去模仿她的死。我仍然与麻醉师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他 每天都从医院带回来那些乙醚味,也同时带回来鲜花,带回 来做一个父亲的期待。我挺立着腹部,来到雷鸽面前,我嗅 着泥土香气对她说:雷鸽,我害怕死,所以我活着。从此以 后我再也不是穿行在黑白空间中的模特,我是谁呢?也许我 是麻醉师的妻子,但除此之外,我是谁?也许我是那个不可 以化作轻盈的羽毛向下飘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