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得穿过马路才能买到矿泉水,在我从小卖部里买到一 瓶矿泉水刚想过马路时,我突然抬起了头,看到了那楼顶上 被阳光照耀的平台,我似乎还看到了一根羽毛从那座平台上 散了下来,然后从风中飘下来许多羽毛,然后我看到了一团黑颜色, 一团很黑很黑的颜色从平顶上像羽毛一样飘了下来。这团黑颜色使我晕眩,剥夺了我的一切力量。我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我知道那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一根 羽毛的落下启发了雷鸽,我丢下那瓶矿泉水,不顾一切地向 那团已经飘到了马路边上的黑颜色跑去,这就是雷鸽,她从 十层楼上飘了下来。到处是血迹,到处是她身体碰撞地面时 喷溅而出的鲜血。我嗅着这种血腥味, 一个旁观者认出了雷 鸽同时也认出了我,他马上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救护车赶 到,载走了已经停止呼吸的雷鸽,同时也载走了已经昏迷的 我。从看见那团黑颜色飘下来时我就在一种绝望的深渊里挣 扎。我想起雷鸽的声音:“如果我不能站起来,那我就去死, 如果我不能站起来,那我就去死 …… ”雷鸽现在真的死了, 她果然像她说的那样证明了她是一个失败者以后就找到了自 己的方式——像轻盈的羽毛一样从楼上飘下来。而我呢?我 正坐在医院里等待着他们到来。应该到来的每个人似乎都已 经来了,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要带雷鸽到那座平台上去?我 说雷鸽只是去看羽毛,麻醉师说:“羽毛,看什么羽毛,你 简直是疯了,”焦明华说:“你应该告诉我,征丽,你们不该到那平台上去。”
我想如果我不带她到阳台上去看风中飘动的羽毛,她也 会去死。 一个人想死的信念是无法阻挡的,她如果滋生了这 种念头,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会寻找机会去死。麻醉师将我带 回家时,他对我说:“雷鸽已经死了,你也不能太伤心,你 应该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多想想,所以,不允许你到殡仪 馆,也不允许你到墓地去。”麻醉师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我锁 了起来,我想了个办法给阿鲁打去了电话,等麻醉师走后, 阿鲁就打开了门,阿鲁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来不及告诉 阿鲁更多的事情,逃出了那座公寓以后我赶到了殡仪馆。雷 鸽的身体正在被火化,焦明华来到我身边说:“征丽,我不该怪你,雷鸽早就不想活了。”
墓地在郊外的一座山坡上,空气新鲜,我缓慢地走在他 们身后,将雷鸽安葬在山上。“死亡是一种苦役。”有人对我 说过这话。雷鸽从开始的时候就想与死亡搏斗,她先是借助 于医生帮助她站起来,后来则是借助于一种缥缈的希望,心 存一种侥幸心理让自己站起来,但是我看见她摔倒在水泥地 上,面对死亡时她是一个失败者。所以,把自己变成一根羽 毛,作片刻的飘拂过程之后彻底地失败,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情,但是雷鸽那样做了,对于她来说,只有这样做,才会解 除一切生的畏惧,解除自己对那引起美妙时光的回忆,解除 那些甜蜜的、黑色的、虚无的死亡过程。所以,我如果是雷 鸽也会这样做,是的,我如果是雷鸽也会把自己变成一根羽 毛,从平台上往下飘去。为什么他们不理解雷鸽的死呢?他 们想象的雷鸽应该用另一种方式结束,比如,自杀的方式有 多种,服安眠药、割静脉等等,但雷鸽却从那么高的地方轻 松地飘了下来,我想,也许他们没有像雷鸽在最需要活下去 的时候看见了羽毛,她找到了另一种方式,而那些人却没有 看见过羽毛,所以,他们质问为什么带雷鸽到那么高的平台 上去。只有我一个人理解雷鸽,只有我一个人相信雷鸽的死 亡方式给她带来了安宁、平和,就像黑色裹紧的某种幻想, 死亡的降临是轻松的。我想除我之外也许有另一个人也会理解雷鸽,他就是摄影4
24
在雷鸽变成一根羽毛飘走以后我的孩子诞生了。临近分 娩的那些日子里,麻醉师让我躺在妇产科的住院部,我心无 旁骛,就像等待最后的目标一样,竭尽全力期待着这个孩子
降临。听到女婴的那声啼哭以后,我的身体已经从巨大的疼 痛中松弛下来。麻醉师很高兴我给他生了一个女孩,他从来 都期待我能给他生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很满 足,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婴的最后前景。对于我来说, 我从心底上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但等到最后她用脚在 腹部里踢我时我开始喜欢上了她,也许她是我的某种延续, 也许她是我的比白色更加美丽,更令人欣慰的东西。现在, 这个女婴就吮吸着我的乳头,从生下这个孩子后,我的乳房 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无限的奶汁使我的双乳膨胀,曾有人 告诉我,你如果想保持你乳房的美丽,就不要哺乳,但我面 对那个女婴时无法去保护自己的乳房,为了她的到来,我似 乎什么都愿意付出。
在面对这个女婴时,我已经开始慢慢地丧失我的想象 力。 一个多月后当我接到一家国际模特的邀请函时,我正抱 着我的女婴在我的房间里哼着一首来自民间的催眠曲,那歌 词的意思是:睡吧,我的小虫虫,我的小宝贝,慢慢地摇 晃,慢慢地睡吧!睡吧,我的小虫虫,我的小宝贝,母亲的 怀抱,是你的摇篮。邮差将那封邀请函交到我手中时,我一 只手拿着那封信,另一只手抱着我的女婴,待到她真的睡着 以后,我将她放在她的小床上,我在经历一种挑衅, 一种就 像性高潮一样的奇怪的刺激。拿着那封邀请函后我又在经历 一种诱惑,那些伴随了我多年的无法熄灭的诱惑。我把这个 想法告诉了麻醉师,麻醉师看了我一眼说:“征丽,你产后 刚刚一个月,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参加国际模特邀请赛呢?” 我说那我怎么办呢,这可是多少年才有一次啊。麻醉师走过 去抱起了女婴说:“你就放弃吧!”麻醉师说得极为轻松,他 就像让我放弃一种简单的游戏一样轻松自若。他又来到我身 边:“征丽,你这样的身体走出去,肯定是不行的,今后还会有机会,我的意见呢,你就坚决放弃,在短时期内恢复你 的体形。”麻醉师说得也很有道理,看看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怎么能跻身于国际名模之中呢!我撕碎了那张邀请函,这是 我第一次撕碎与我的肉体紧密相连的文字,在那一刻,我在 经历一种折磨,我颤动的双唇展现在镜子中,我的面孔几乎 被扭曲,我在经历一种奇怪的、长长而变成碎片后的失落。 为了弥补这种失落,我将女婴抱起来,我将面颊贴紧她的心 脏,女婴平衡了我的身体,也平衡了母爱之外的诱惑。正像 麻醉师建议我的那样,我放弃了去参加国际模特邀请赛。我 放弃了从看见雷鸽那天开始就已经滋生的梦幻,我用我的全 身心抱着女婴,好让我忘记衣柜里的那些白色时装,忘记我 的身体轻柔地、旋律般地获得的鲜花和掌声,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两个字:放弃。
摄影师和蒙蒙回来了,他们听我讲述了雷鸽的死,摄影 师显得很平静,蒙蒙哭了。摄影师一个人到平台上去了,我 们没有去打扰他,蒙蒙对我说她不该养那些鸽子,所以,蒙 蒙也同样不理解雷鸽的死,摄影师理解了吗?他什么话也没 有说,自从听到雷鸽的死以后他就一直呆在平台上,我去劝 慰他,哪知道摄影师对我说:“她像羽毛一样飘下去了,你 有什么可劝慰我的。”摄影师永远是摄影师,他了解雷鸽, 所以他理解雷鸽的死,我带着摄影师和蒙蒙去了趟墓地,我 们给雷鸽带去了许多鲜花,在墓地上,我们碰到了焦明华, 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雷鸽的墓地堆满了鲜花,从鲜花中 看上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裙的女人,那个牵着链 和狗的女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摄影师环绕着雷鸽的 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蒙蒙停止了呜咽,她对我发誓说,她 回去要将平台上那些鸽子全放走,连一根羽毛也不剩。摄影 师将双手放在蒙蒙的肩上说:“蒙蒙,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我知道摄影师的意思,假如没有那片平台,雷鸽也 会去死,她的身体最终也会变成一根羽毛。想到这里,我突 然对摄影师说:“我就把我的女儿起名叫羽毛吧!”当我告诉 麻醉师时,他摇摇头说:“怎么能叫羽毛呢?这个名字太轻了。”
但麻醉师这一次顺从了我的意见:“好吧,名字也没有 什么重要的,你认为叫羽毛好,那就叫羽毛吧!”羽毛的存 在使我忘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使我甚至忘记了对麻醉师 的那种厌恶,尤其是当我抱着她,轻唤着她的名字:羽毛, 你是我的羽毛时,我已经完全在一种灵魂远去的时候享受到 这个名字,与一个叫羽毛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快乐。摄影师 带着蒙蒙离开时,蒙蒙告诉我她已经爱上了摄影师,他们已 经准备到另一座城市去生活,我当时正抱着羽毛,他们来到 我家里与我告别,摄影师将羽毛接过去抱在胸前说:“羽毛, 你就是那个叫羽毛的孩子吗?”摄影师让蒙蒙先出去,他有 一些话要单独告诉我,蒙蒙就到楼下去了,摄影师告诉我: “征丽,我无法说清楚这一切,我只是想,雷鸽与你都从未 爱我过,雷鸽在我与她准备结婚时却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而 你呢当我来临时,你已经是麻醉师的未婚妻,所以,你们两 人都与我没有缘分,我不能那样自私,不能苛求你去离开麻 醉师,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带着蒙蒙去另外一座城市, 你自己除了保重之外,别忘记自己是一个模特。”摄影师将 羽毛递给我,他走得那样快,我抱着羽毛来到阳台上,摄影 师刚才说的话荡漾在历史的一种潮汐中,但历史已经概括了 我们之间的建立在另一种法则和另一种语言之上的生活,所 以我看见摄影师已经带着那个在平台上养鸽子的女孩走了。 他们的离开似乎已经割断了一种历史,我刚想转身,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一个女孩,她长得那样漂亮,所以,她使我在转身时就回过头来。
但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是来找我的,当我打开门时,她 就站在门外,她用一种潮湿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后问我:
“你是征丽吗?”
25
她叫艾若,来自一个边远地区,今年刚十八岁,她进到 屋里后就从旅行包里拿出几十本服装杂志,她说她从十六岁 开始就在收集有形象的服装刊物,每一本都不放过,有些书 她没有,她就从别人那里高价购回,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对我说,我是她的偶像,从十六岁那年开始我就是她的偶 像,她把偶像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她放弃了高考,但并 没有放弃另一个愿望,那就是成为我那样的模特,而且我就 是她的目标。艾若站起来又坐下来,有一种神经质,这使她 看上去显得激动、迷人。面对这个叫艾若的十八岁的女孩 子,我又想起我最初做模特的那种热烈的东西。我给她倒了 一杯水,她的双眼依然那样潮湿,是年轻女孩那种晶莹美丽 的潮湿。她告诉我,她来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见到 我,第二个目的就是让我介绍她参加模特队,第三个目的就 是像我一样成为名模。艾若的三个目的使我离群索居的生活 掀起了浪花。我抬起头来端详着她,她有来自阳光峡谷的高 原那种美丽、健康的肤色,她有两条同样是健康而修长的 腿,她天生就是一个模特,看到她的身体会使我想起我十八 岁时身体中荡着的对一个男人的暗恋以及诱人的青春,而看 到她那双晶莹而潮湿的双眼时,我就会想到我十八岁那年也 像她一样充满着梦幻,梦幻带来了升向夜空的礼花,梦幻带 来了我的模仿时期。所以,我决定帮助这个叫艾若的美丽的女孩。我问她有没有住处,她说可以住在表哥家里,表哥家 里的房子很宽敞。她的住处解决了,首先可以推荐她到市模 特队去,这是一支临时模特队,平常模特队的成员大都解 散,她们在一些夜总会、饭店做模特。看来,艾若的第一步 也得这样,她得接受来自生活的磁场,无论这些磁场是像潺 潺的流水般纯净也好,还是像噪音中的舞台那样媚俗,她得 去体验每一个做模特的前期生活,这个前期非常重要,它可 以使一个有天才的带着稚拙姿态生活的人猝然消亡,也可以 变成灿烂的礼花。所以,我将艾若介绍到了市模特队的同时 也将她介绍到阿鲁的商场,做一名模特,阿鲁的商场已经发 展得很快,现在已经配备了一支模特队。艾若很兴奋,她就 像我当初一样兴奋不已。
艾若到了阿鲁的商场后不久,阿鲁对我说,艾若的表哥 很英俊,他时常到商场来看艾若,看上去他们关系很亲密。 有一次艾若来家里,我便问艾若是不是恋爱了,艾若的脸红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