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后来我离开了A省,A省的模特队本来想留住我,但我 考虑到有雷鸽和摄影师的存在,也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我想 回到家里去休息一段日子。
回到家的当天上午也就是我母亲出事的日子,我在飞机上时就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心里非常慌乱,下飞机后我就 迅速往家赶,刚到院子里,阿鲁的母亲就告诉我说:“你母 亲出事了。”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阿鲁的母亲说:“你快到 医院去吧,你母亲已经被阿鲁他们送往医院去了。”医院, 在这出事与医院之间,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将箱子 交给阿鲁的母亲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母亲遇到 了车祸,她骑自行车上班时与一辆大货车相遇,我到医院 时,医生们正在急诊室里抢救母亲。阿鲁和小迪都焦灼不安 地守在门口,看见我后他们扑上来,从他们的神情看上去, 我隐约地感到母亲伤得很重。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当医生 们将急诊室的门打开后, 一个医生摘下口罩告诉我们:“她 出血太多 …… ”他的后一句话是说母亲因出血太多已经死 了。母亲死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宣判啊!我感觉到一种前 所未有的恐怖,我和母亲从小就相依为命,自母亲十年前与 父亲离婚之后,母亲就再没有嫁人,母亲怎么会死,我们两 人的世界怎么会被破坏,我的心怦怦直跳,阿鲁叫小迪来扶 住我,但是我还是明白母亲是不会站在我面前再跟我说话 了。与这样的事实相比较,任何东西都变得那样苍白,阿鲁 和小迪帮助我处理了母亲的安葬仪式之后我的身体已经完全 垮了。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焦建华第一次来到了我的住 宅,我已经将他遗忘了,他的出现带来了他哥哥与雷鸽的消 息,雷鸽已经随同焦明华又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焦建华形 容雷鸽是一个牵着银灰色链子的女人。我问他为什么这样 说,他说银灰色链子下面还系着一条小狗。我也就知道雷鸽 已经将那条小狗带来了。焦建华还透露另一个消息,雷鸽与 他哥哥已经订好了结婚的日子。他说话时我坐在沙发上,他 说了很多话都是他哥哥与雷鸽的消息。最后他狡黠地看着我 说:“现在,你已经对我哥哥不会感兴趣了吧?”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焦建华微笑着没有告诉我,他坐下来,坐在我旁 边对我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从看见你的那天我就 很喜欢你。”他说这些话时极其认真,但是我感到他就像是 在背诵歌词。从那以后,焦建华就经常打来电话并邀请我到 外面吃饭,我都一概拒绝了。母亲的死亡使我在很长时间内 都感到恐怖,我很羡慕雷鸽,她找到了婚姻的方式将自己试 图放进去,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方式呢?我在前面已经说过, 从我看见雷鸽的那一天,我就是她的模仿者,所以,她走在 前面,在她走进婚姻生活中时我意识到我也应该到婚姻之中 去,然而,我应该嫁给谁呢?本来我可以追究我暗恋的那个 男人并且进入他的生活之中去,但是,那个男人已经有了雷 鸽,他只能成为我暗恋的对象了。然而,除了那个男人,我 应该跟谁进入婚姻生活,雷鸽的婚姻生活就像树上的叶片一 样使她的生活盛开出另一种芬芳来,焦建华告诉我焦明华已 经带着雷鸽旅行结婚去了。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好友 阿鲁与小迪结婚了,在他们的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小迪 的哥哥胡克。可以说这是除了那个被我暗恋的焦明华之外, 第二次引起我注意的又一个男人。当小迪将她哥哥介绍给我 时,我注视着他那双朦胧幽深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有许多 秘密,似乎又有许多我未曾知道的事情。在阿鲁和小迪的婚 礼中,我一直站在他身旁,我觉得因为他的在场,生活充满 了另外的内容。小迪后来走到她哥哥面前说:“哥,征丽是 不是比我跟你说的还要漂亮。”他哥哥又看了我一眼,小迪 将我拉到一个角落,贴近我耳朵告诉我: “征丽,我早已经 将你的情况告诉我哥哥,他可是做丈夫的材料哟,你要是放 松了呀,追我哥的女孩子多着啦。”哦,原来这是小迪早已 布置好的圈套,这是一个让我感到兴奋的圈套。我眼前出现 了雷鸽的形象,那个著名的模特现在正在旅行的途中,同我曾经暗恋过的男人开始了他们的婚姻生活。我说过我是雷鸽 的模仿者,而在当时我不认为这是模仿,而且我完全是在不 知不觉中陷入了雷鸽生活的模式之中去。
一个由小迪早已布置好的美好的圈套就在眼前,我已经 钻了进去。圈套是由各种各样的彩色玻璃制作而成的,里面 有一根彩色的绳子,系着一个好看的扣子,我将走进彩色玻 璃的屏风之中去,然后再走进那些绳子的圆圈之中去。我与 小迪的哥哥的约会确实就在一道玻璃屏风中展开的,胡克按 照这种圈套最早就在玻璃屏风的圆形酒吧桌前等我,我来到 时,他正在抽烟,他吸烟的姿势很优雅,在我看到他的手指 中的烟雾时,他正盯着酒吧桌前的一本杂志,直到现在我还 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职业,他到底做什么,所以当我坐下时 我看了一眼他阅读的杂志,他阅读的是一本文学刊物。这本 文学刊物并不能说明他是干什么的,我慢慢地嗅到一股乙醚 的气味,对极了,难道他是医生?他似乎已经看出我的疑惑 来,他告诉我他是一名医生。医生——这种职业是一种让我 感到陌生的职业,不过,在我心目中医生都有责任感,再就 是很干净。
胡克是一位麻醉师,在我陷入这种圈套时,麻醉师带领 我穿过雷鸽和焦明华已经留下的迹象,他带领我斜穿过沼泽 地和可怕的知觉,他是一位麻醉师,他的技术可以麻醉一个 病人的身体,他自然也可以麻醉我的身体。麻醉师在屏风中 等我的那一时刻,我就深知我一定会嫁给这个男人,雷鸽在 前面召唤着我,她的生活和召唤正确定我在其中作为一个模 仿者的清晰位置,每当我将双眼抬起来时,有时候会看见焦 明华,有时候会看见雷鸽,而更多的时间我看见的是这位充满乙醚气息和生活气息的麻醉师。
胡克说他喜欢读文学作品,在小说家的虚构作品里,每个人都扮演喜剧或悲剧的角色,他谈论到角色这种概念时我 正在看着麻醉师,他确实是女人们喜欢的那种男人,他英 俊,看起来还很宽容,我与他坐在屏风中间,此刻我一方面 在羡慕雷鸽的婚姻旅行, 一方面也在问自己:他是我要嫁的 那类男人吗?白天已经过去,在屏风的围绕下,我对自己 说,也许这就是我要嫁的那个男人。认识到这点以后我便经 常与胡克在一起,在迷惘而空虚的日子里,跟一个男人呆在 一个很大的空间里会感到温暖,如果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的话则会感到这个男人正在慢慢地占据着你。占据你的第一 步是你的视线,他会将你那涣散而游移不定的视线逐渐地, 很有耐心地敛集在他的眼睛里,他要你注视着他,就像注视 你的上帝;占据你的第二步则是你的时间,他要将你那些分 散的时间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所以,他会请你吃饭,请你 到咖啡厅跳舞,请你到热闹的街景之中去;占据你的第三步 则是亲近你的身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他要把你作为他的 私有财产那样掌握在手中,在你不作惟一抵抗的条件之下, 他就开始用温暖的手和目光抚摸你的身体。
胡克就是这样占据着我的目光和视线,占据着我的所有 时间,最后同时占据着我身体的自由。他已经作为我的未婚 夫携带我出入任何别的场所了。胡克的妹妹小迪看到这种情 景高兴地说:“征丽,你跟胡克走在一起太匹配了。”我不知 道她指的匹配是什么意思。胡克带着我出入他的亲戚家、出 入他的单位和同事家里,同时也带领我出入他的工作室中,
身穿白大褂的麻醉师胡克比他穿西装时更像一名麻醉师。
胡克已经向我求婚了,每当他求婚时,我就会想起雷鸽 来,我想,如果没有焦明华的求婚,雷鸽是不会嫁给焦明华的。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不是幸福,我并没有感受到幸福的滋味,胡克那天郑重地对我说:“征丽,嫁给我吧,我会让 你幸福的。”当时我们正坐在一家露天酒吧,他刚说完这话, 我看见雷鸽牵着她的链子和小狗也来到了这里,她并没有看 到我,因为我们来得早,坐在最里面。雷鸽将她手中的链子 拴在了一把椅子上,她坐下不久,我看到了谁,读者一定不 会相信我看到了谁,他就像从屏幕中走出来的一个男人,他 就是摄影师。我惊讶地面对着这种场面,我刚才以为雷鸽是 和焦明华一块来露天酒吧,所以,我一直把视线抛在那条通 往露天酒吧的小径上,而现在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摄影 师。
麻醉师将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说: “征丽,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想让你嫁给我,可以吗?”
“当然,你原来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应该嫁给你。”我说 完这句话后仍然盯着雷鸽和摄影师。摄影师又像从前那样将 那只小狗抱了起来。摄影师一边用小手抚摸着小狗身上的
毛, 一边侧过身对雷鸽说着什么。
麻醉师看了看表,看起来他好像有事,在平常的情况 下,麻醉师是不会当着我看表的,他说今晚有一场大手术, 他是这场手术的麻醉师,我就说那你先走吧,我想多呆一会 儿。麻醉师就走了,也许时间的关系,他没有再考虑到我一 个人留在露天酒吧的问题。麻醉师走后我觉得空气中少了一 股乙醚的气味,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这股乙醚的气味,
现在突然没有了,我感到少了点什么。
没隔一会儿,雷鸽与摄影师已经走了,但是摄影师将雷 鸽送到那小径上时向她招了招手又回来了。摄影师重又回到了原来的那张酒吧桌前,我无法看到摄影师的面庞,但我却很想跟他谈谈,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雷鸽已经嫁给了焦 明华,所以,我可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问他是什么时 候来到这座城市的。摄影师将两只手臂放在酒吧桌上,他抬 起头来时正好看到我已经绕过了几张圆桌来到他对面。
摄影师看到我时的惊讶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他迅速站 起来拉住我的手,他刚才似乎喝了一些酒,所以显得有些微 醉,他将我拉到露天酒吧的外面,在一些垂直下来的藤蔓的 下面,他告诉我说他来这座城市主要是来寻找我。我说不 对,你是来寻找雷鸽的,我看到雷鸽来了。他说他与雷鸽见 面主要是为了找到我。但是雷鸽并不知道我的住处,我问他 那你找我干什么呢?摄影师说除了送上次拍摄好的照片给我 之外,就是想见到我。“为什么想见到我呢?”我追问他,我 这样清醒地追问他是因为我站在绿色的藤蔓下面感受到了摄 影师在微醉中的一种使我兴奋的东西,但是他突然再也无法 说话,似乎已经从微醉进入酩酊大醉了。现在是我搀扶着 他,我们沿着绿色的藤蔓下的小径向前走去,绿色的藤蔓里 面似乎有杂交的水果味,味道像桔子那样香。我用身体支撑 着他高大的身体。走完了那条小径,我不知道摄影师住在何 处,我问了问他,但是他除了摇头之外什么也无法说清楚。 看样子要把他带到他住的地方是很难了,我只好将他扶上一 辆出租车上,将他带到家里去。
我将他扶到床上,帮助他脱去鞋子,他的那双大皮鞋厚 重而结实。将他安置好休息下来以后已经是一点钟了。摄影 师的到来使我想到雷鸽,但奇怪的是摄影师并不是来找雷 鸽,而是来找我的。我看着门后面那双大皮鞋,我除了看见 过麻醉师那双简洁的皮鞋之外,我从未在屋里放过另外的男 人的皮鞋。摄影师的大皮鞋似乎带来了什么变化的端倪,我 一直坐在沙发上,后来我和衣睡去了。快到天亮时,我觉得一张面孔似乎正贴近我的耳朵,我以为是做梦并没有搭理, 但是我感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摄影 师的那张面孔。
15
摄影师的面孔正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本能地转动着面 颊,但是摄影师用右手握住了我伸出去抵挡他的双手,他的 双手并没有用太大的力,却使我感到一种力量的冲击,我正 在慢慢地接受他并且变得驯服。他将我抱起来,我轻声说: “你不能这样,我已经是麻醉师的未婚妻了。”他对我说的话 感到惊奇,他说:“谁是你的麻醉师,你在编造什么故事。” 他一边说已经退到墙角去,显然我说的话对他是一个很大的 刺激:“征丽,你是谁的未婚妻,是麻醉师的未婚妻吗?”我 坐起来决定与摄影师好好谈谈,我主要是谈到我的婚姻,我 说我要嫁给麻醉师的计划不能更改,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是 不能更改的。摄影师仍然站在墙角:“可你是一个模特…… ” “模特为什么不能嫁人呢?雷鸽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摄影师 一动不动地对我说:“好吧!我不阻挡你,你可以嫁给麻醉 师,你可以这样做,但我告诉你,你的决定是错误的,当 然,包括雷鸽的决定也是错误的。”摄影师说完开始把他带 来的那个包拿过来,他拉开了拉链,递给我一本影集。摄影 师再也没有说话,他走向了自己放在门后的那双大皮鞋,然 后穿上,他弯下腰系鞋带时我看见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我想 走过去伸手抚摸那头黑发,但我没有这样做。摄影师走了, 他说的话回荡在房间里:“……你可以嫁给麻醉师,你可以 这样做,但我告诉你,你的决定是错误的,当然,包括雷鸽 的决定也是错误的。”他的声音是如此地清晰,当他从一场微醉进入酩酊大醉,尔后又进入清醒的理智时他留给我的声 音就像开始吸收这房间里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气流,我趴在阳 台上,想最后看看摄影师,但他已经走了。
摄影师帮我拍摄的那组照片在一本同样是白色绸面的影 集上,里面的照片像是我梦幻中的一种延伸,翻开影集时阳 光已经照到房间里来,在此之前白色绸面的影集一直置放在 桌子上,摄影师的离去使我不敢轻易翻开这本影集,它暗示 着那个夜晚摄影师为我拍摄照片时的一间工作室的出现,巨 大的木地板残留着我的足迹,我坐在高台,微微仰起下巴, 它暗示着我的白色时期,暗示着那些散发着香味的衣柜里我 的时装中的世界,它从前是那样巨大无边,宽大得可以裹住 我的身体的全部,裹住我裸露的冰凉而带咸味更多时候是带 着香味的身体。
所以,当阳光洒在白色绸面的影集上时我翻开了摄影师 留下的影集,里面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滞留在摄影师工作室的 那个女人,里面的我就是那个满怀着希望的女人。这些希望 被摄影师的灯光照亮,我的嘴在那时似乎衔住了一切空洞,又似乎衔住了一切的未来。
有敲门声传来,是麻醉师的手指声,我已经熟悉了他的 手指声,他用一根手指敲门时就像将他身上携带来的乙醚的 气味从门的一个孔道里弥散进来。我将影集藏进衣柜里,我 完全是在潜意识中将这本影集藏起来了,根本没有想过为什 么不能让麻醉师看到它。麻醉师进来时,我的神色显得有些 古怪,他好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端详了我半天才说:“征丽, 出了什么事了?”看出来我的神情不单是古怪而是变得有些 严重了。我说:“出什么事了,没有呀!”他说昨晚后半夜做 另一场大手术, 一个女人遇上了车祸,严重得很。麻醉师突
然来到我身边说:“你应该认识那个女人,她好像是一名著名模特。”“什么,你说什么,模特,她叫什么名字?”“我不 太清楚,她伤得很严重,可能会瘫痪。”麻醉师带来的这个 消息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灰暗,我对麻醉师说能不能带上我到 医院去看看这个受伤女人到底是谁,麻醉师说他已经使她的 身体全身麻醉,而且她现在仍处于昏迷之中,我去看她不太 适合。麻醉师说得很对,我也就把这件事搁下来了。麻醉师 从皮夹里取出他的户口册说:“征丽,我们今天就上街道办 事处将结婚证书领了吧!”我感到有些突然,但麻醉师说今 天是他的生日,如果在今天领结婚证书会很有纪念价值。他 这样一说我就跟着他来到了街道办事处,用了半小时我们就 领到了一本耀眼夺目的结婚证书。麻醉师很高兴,在所有记 忆中,麻醉师今天是最高兴的。为了庆贺他的生日,也为了 庆贺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他给阿鲁、小迪都打了电话, 紧接着阿鲁、小迪都来了,我们来到一家漂亮的饭店,小迪 给我们送来一个大花篮,花篮上飘动着彩绸,上面写着: “祝生日快乐,祝白头到老。”器皿的碰撞声除了带来一股股 美酒的芬芳之外,也带来了我跟随雷鸽之后又一种模仿方式 婚姻的到来。麻醉师看着小迪,看着阿鲁,而他手中的杯子 晃荡着,酒精洒下来,淋湿了他的西服。小迪在旁边轻声提 醒他:“哥哥,你可醉了,少喝一些。”但麻醉师仍然将手中 满满的一杯白兰地喝了下去。等到我搀扶着麻醉师回到我的 卧室时,他的位置已经改换,他今天开始不再是我的未婚 夫,而是我的丈夫了。他躺在我的卧室里,我来到他身边, 我嗅到了酒味和衣领、袖口之间散发出来的乙醚味。我想呕 吐,其实我是微微喝了一杯酒,我并没有醉,我想我是不习 惯嗅到两种味道:酒精和乙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