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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阿鲁和小迪正在帮助母亲收拾房间,母亲见我 这么晚才回来便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们明天搬 迁,钥匙已经拿到手里了,搬迁委员会的人今天已经来说, 明天一定要搬完家,我们这片住宅楼要马上盖园艺博物馆。 第二件事市模特队已经解散,队员们已经纷纷到外省参加新 的模特队去了。模特队的头今晚来过我家,说是A省的模
特队要我去参加一场时装表演,要我在后天,也就是星期三前去报到。两件事情都迫在眉睫,第一件事情当然要参加, 第二件事情同样也要参加,我虽然获过大赛的二等奖,但是 我的羽毛还没有丰满起来。阿鲁说他家的东西早收拾好了, 明天一块搬,母亲看见我愣着便催促道:“征丽,快回你自 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吧?把你那些衣柜里面的时装全装到箱子 里去。”
我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是时装,我拉开衣柜,里面 的大部分衣服我都还没有穿过,尽管粉色洋溢着暖流、愉 快,红色洋溢着激动、兴奋,蓝色洋溢着梦幻、欢笑,黄色 洋溢着嘹亮、飞翔,白色洋溢着翅膀、欲望……只有黑色中 洋溢的东西我无法看到。因为这是雷鸽的黑颜色,是她最早 选择的颜色,我是谁呢?我只是模仿黑色的人,然而,自从 我被黑色裹住以后,我企图寻找到焦明华,但是焦明华正拍 动着翅膀,他要把第一个用黑色裹住身体的人用翅膀找回 来。我仿佛看见了焦明华的那一双飞翔的翅膀,它正拍动着 两翼飞到雷鸽的栖居地 双同样是带着翅膀飞翔的那双 柔软的翅膀的对面。
如果明天搬家,那就意味着我将再也看不到对面的那座 大阳台,那个被暗恋的男人明天晚上带着翅膀上的那个叫雷 鸽的女人回来时,我已经住在城市的西郊, 一座散发出西郊 外池塘气味的房间里面,我的对面将不再看见晾着的衣服, 不再看见那个身着黑西装的表情温和而暧昧的男人。想到这 里,我真想把裹紧我身体的黑颜色全部剪碎,用剪刀剪碎 ——连同我的大便从马桶里冲下去。然而,除了这种紧紧裹 住我的黑色我到底还有什么梦想呢?还有什么颜色能够像这 团黑颜色一样使我有一种焦躁的冲动, 一种洋溢着荒唐可 笑、莫名其妙的期待呢?我走过去将衣柜里那些时装取下来 遵照母亲的嘱咐将它们一一地存放在已敞开的箱子里面。四只大箱子里全装着我的衣物,母亲上楼来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说:“征丽,我一生穿的衣服也没有你一只箱子里的衣服这 么多。”阿鲁和小迪也上来了,阿鲁在旁边说: “征丽不同 嘛,模特就是穿衣服的嘛。”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人就来了, 一小时后我就站在 西郊的那座房子里面。母亲将最明亮宽敞的那间房子给我 住,她告诉我: “这间房子对于你来说真是太小了,征丽, 今后你还会有许许多多时装,这间房子是无法装下你那些时 装的。”我将箱子拎到屋子里,房子已经装修过,有一个大 衣柜,显然比我过去的要宽敞,对于我来说这已经很满足 了。惟一缺少的就是二十米之外的阳台,因为那座阳台,我 开始了长期的暗恋生活,因为那座阳台上飘来飘去的衣服使 我置身于挑衅之中,在严酷的挑衅里我睁开双眼,看到了那 个女人,尔后我就做了模特,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模特,所 以我必须做一个模特。
二十米之外的阳台从敞开到封闭最后到从我眼前消失, 早晨搬家时,那座阳台的窗户关闭着,连一点缝隙也没有, 什么也无法看到,它变得那样零乱,仿佛搬家公司那些工人 们零乱的脚步声。在零乱中我没将头抬起来,我尽力睁开双 眼,想搜寻到阳台、丝绸睡衣,还有焦明华,还有暧昧的焦 明华的双眼,最后我将目光转回来,我对自己说还有一个赌 注将在今晚发生,今晚我将到飞机场去,我将站在他们看不 到我的地方睁开双眼,假如焦明华将雷鸽带回来了,那么明 天一早我将到A省去参加服装表演,假如焦明华还没有将 雷鸽带回来,那么,我将放弃世界上任何重要或不重要的东 西。
什么叫放弃呢?
哦,我一边往新衣柜里挂衣服,对我而言,放弃就是放弃衣柜中那么多颜色,而惟独贴近一种颜色——黑色,尽管 有那么多颜色在我柜子里面,尽管有那么多颜色说明“按照 人类的尺度,按照我们的尺度,我们的肉体的尺度…… ”我 可以与那些颜色构成的衣服相互协助,形成我的肉体方式, 形成我肉体中的生活内容,然而我却没有采用红色、粉色、 橙色、紫色、白色 ……我把它们放弃了,闲置在我的衣柜 里,让它束之高阁,因为一种挑衅性的颜色使我的生活构成 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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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已经在我眼前展开,噢,雷鸽身着一身黑裙依偎在 焦明华的肩膀上。够了,看到那个情景已经足够了,虽然我 没有看清她的面庞,虽然我只有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那团黑 色,但我知道那就是雷鸽,因为除了她再不会有一位穿黑裙 的女人依偎在焦明华的肩上。我已经开始转身,“征丽”,叫 唤我的男人是焦建华,尽管我将自己隐蔽得很深,但他还是 发现了我。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吃饭,为什么 要突然请我吃饭呢?”焦建华注视着他哥哥和那女人远去的 身影说:“你答应了,那好吧,那么就在露天餐厅,八点整 我在那等你。”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答应他了什么,他把 我的沉默当作我已经同意与他共进晚餐,他的自信心怎么会 如此的好,明天早晨我已经登上班机了,我怎么可能与他一 块共进晚餐呢?他们从未意识到他们在自作多情地按照他们 的愚蠢的方式开始与一个女人接触,我开始感到他们的愚蠢 了,只有用愚蠢这个词才能概括他们。他们是谁呢?他们是 世界的某一部分,用他们的愚蠢方式构成了世界的某一部分 的脆弱,这种脆弱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至少对于焦建华来说可以说明他的邀请是错误的,因为我根本不会与他到那座豪 华的露天餐厅去度过我明晚的时光。当我从售票厅买到一张 通往A省的机票时我知道我已经将我的暗恋构成的那个世 界撕碎了。
必须一点点地撕碎,我本来已经拿起了剪刀刚把它对准 那件黑裙子,但我的母亲突然进屋来了。母亲将我的剪刀拿 过去说:“征丽,这么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要用剪刀剪?”“漂 亮”,母亲用这个习以为常的词形容这件衣服,我仰起头问 母亲我穿这件衣服到底合适不合适,母亲说:“你皮肤白皙, 当然适合穿黑色,如果你穿腻了,可以先挂到衣柜里,换一 种别的颜色穿,比如,白色,你如果穿上白色肯定会很漂 亮。”母亲再一次使用“漂亮”这个普通而达到极限的词, 但母亲的话却使我意外地看到了另一种颜色世界给我带来的 东西,我就像陷入了一种虚构的可能性的场景里,就这样, 我没有用剪刀将那件与雷鸽的黑裙一模一样的时装剪碎。那 件记录着我暗恋故事的衣服就像一件玩具一样保留了下来。 我将那件黑裙挂到衣柜里,又将另一套白裙取了出来,白色 会给我带来什么呢?我对白色的命名是:纯洁。我用双手在 衣服上摸来摸去,颜色只是衣服的一部分,但是从这个时刻 开始,我深信自己已经用剪刀将我的那场暗恋彻底剪碎了。
彻底到什么程度呢?是不是已经彻底到再也不去寻找那 座阳台了,而那个叫雷鸽的女人不再是挑衅我的对象了。我 将那张飞机票从钱包里取出来,飞机票带来的好处就是可以 飞,也就是说可以变成翅膀,焦明华用翅膀带回来了那个女 人,而我却用翅膀把我自己带到A省去。在无形之间,我 已经脱下了那套黑裙,这种模仿雷鸽的时代已经不再抒情, 也不再沉浸在一种美丽又悲哀的兴奋之中。用白色朝着另一 个方向转动吧,用白色中的纯洁、理智这种自我的命名方式向另一个地名出发。我只能彻底到这样的程度。而在这个时 刻,天知道嘿!天知道焦明华和那个用翅膀带回来的女人在 干什么,他们是我今晚进入睡眠之前用想象接触的一些残留 在记忆中的东西。而上帝在问我:什么,你为什么把他们称 作东西,我对上帝说,你就问那些骚乱中跳动的跳蚤去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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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碰到的是什么,我碰到的是一个女人,在黄昏的 余晖中,我是说那些从高大的建筑屋顶上洒下来的一天中最 后的阳光中走着一个女人,她的右手牵着一条链子,链子是 由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扣子镶嵌着,颜色是银灰色的,链子系 住的一条有着深灰色与金黄色互为相融的狗, 一条大约来到 人世间不过一年多时间的狗,这个女人的右手牵着链子,而 链子又牵着蹦跳中的小狗。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在A省碰到 雷鸽,她那性感的臀部被一天最后的阳光照耀着,她那性感 的臀部远离着城市和人群中的他们,毫不理会那些建筑屋顶 下面一些穿行的、匍匐着的小东西,她径直穿过马路,那些 穿行之中的永不安眠的生命以及在附近的下水道中流窜的老 鼠似乎也干扰不了她的脚步,这怎么会是雷鸽,她难道没有 被焦明华的翅膀带回去,她难道不是依倚在焦明华肩膀上的 那个穿黑衣的女人。她怎么会在A省呢?从看见她的那一 刹那,我就一直跟随着她,依赖于一种本能在跟随着她,她 今天没有穿黑裙,她穿的是一件鲜艳的衣服,黄昏中她的颜 色无法分辨,但我看到的是一个鲜艳的女人,牵着她的银灰 色链子,银灰色链子再牵着小狗,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闪现出 来的,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这个女人的出现总是激励着我的幻想和挑衅着我的目光,她似乎并不来自现实,她高踞于云 端之上,从开始的时候就身穿黑衣,既沉重又轻飘,而今天 她却置身在黄昏的斑驳阳光之下,手拉着轻巧的链子,仿佛 在链条中在一种属于金属结构中成为一只再也不想飞翔起来 的鸟,她那飘拂在黄昏中的秀发,时而被风扬起来,这是一 束松散未梳的头发,随意地随同她前进。雷鸽的出现束缚着 我的存在,每当她的链条响动一声,那条蹦跳的小狗就会扑 上前试图与她亲热,但她连头也没有回,她是傲慢而又松弛 的,至少在这个黄昏,她走得轻快,与喧闹的城市市景相比 较,她属于梦魇之翼之外的女人。她带着她的小狗从一条小 径里走进去了,里面是一片住宅林立的小区,她可能住在里 面,但雷鸽怎么会居住在A省呢?难道焦明华并没有寻找 到她。她走到住宅区的另一条小径上停住了,因为那条小狗 正对着前面走来的那个男人摇动着可亲可爱的尾巴。哦,尾 巴,小狗的金黄色的小尾巴在黄昏中摇动着。我知道,小狗 摇动尾巴就表示对那个男人的喜爱,那个男人已经来到了他 们身旁,他蹲下去将那条小狗抱起来并垂下头来用面颊亲近 了一下小狗,他好像用面颊亲近的是小狗的耳朵。然后他们 便朝前走,到了一个单元上楼去了。我想那个男人也许就是 那个摄影师,由于我窥视的地方太远,我无法看清楚那个摄 影师的面庞,但他是高大的,在雷鸽与小狗之间,他看上去 是她们两者之间的支柱和平衡器。支柱的大意是他是她们两 者的另一只眼睛或者说是她们两者之间的一个拳头;而平衡 器的意思呢是说他是她们两者之间的一条河流,也可以说是 一个交叉点,比如说是渡口、小溪、码头、公园和钢笔画之 间的一个汇合点。我感到我是一个窥视者,来到A省的第 一天就扮演了一个窥视者的角色,说得更充分一些,我好像 是在嫉妒雷鸽的生活,从开始看见她的那一天开始,这种嫉妒使我对她的生活产生好奇心,但她此时此刻已经从那个单 元的楼梯上去了,她也许住在三楼或者五楼,那个男的肯定 是她的摄影师。所以,看起来,从目前的局面来分析,焦明 华是暂时无法找到她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到焦明华的弟 弟焦建华约我进餐厅共进晚餐的时候了,我似乎看见他站在 露天餐厅门口,满脸的焦灼和等待使他看上去显得疲惫而失 意。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一个扮演窥视者的角色,我要去给 焦明华打一个电话,我要听听他现在的声音,因为我从未在 电话中听过他的声者,哦,我也许听过他的声音,但已经没 有记忆了,因为我的暗恋故事一直是我一人,独自一人来承担并且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