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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车开得很慢,她不知道为什么将车开到了华山西 路,她记得那年自己就是与罗眉约定了时间去寻访那位服装 设计师- 那个叫向天喻的人。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将红 色轿车开进了那条深长的小胡同。在她记忆中,似乎只有向天喻的名字,而没有疯子这个词汇,她站在那幢旧式木楼的 外面开始敲门时没有发现向天喻就在门外。他正从胡同深处 走来,他看到了征丽,可他似乎并不认识她,他来到门口问 征丽找谁?征丽说:“向天喻,难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征丽 呀!”向天喻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征丽再次说道:“我 穿过你设计的那件翡翠色的时装 …… ” “哦,你是说时装, 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有剪刀、尺子,我确实会设计时装 …… 瞧,你的身材好极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为你去量 衣服尺寸 …… ”“哦 ……太感谢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 以到我家里去。”征丽就这样带着刚刚从疯人院里出来的向 天喻来到了她的私人公寓。
很长时间以来,向天喻对于征丽来说一直是一个谜,很 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想举行一场个人模特表演,但一直没有 她满意的时装,而对于她来说独特的时装才是她的整个世 界,所以,她一直在沉默之中等待,她始终无法抹去多年前 对向天喻升起的那种爱情,所以,当碰到向天喻时她就被一 种梦幻牵引着将向天喻带到了自己的住宅。而且她不知道从 疯人院刚出来的向天喻,在第一天进入三分之一的正常生活 之中时也毫不迟疑的爱上了征丽。对于向天喻来说,他根本 记不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对征丽的一点记忆。他只是被这个 女人的一切所吸引了,所以,当他挥动着尺子为征丽量胸围 的那一刹那,他紧闭着双眼将征丽紧紧地拥抱着说:“天啊, 这是在哪里,你到底是谁?”
征丽显然就是向天喻幻想中的那个女人,所以,他才这 么动情地拥抱着征丽,而征丽的泪水就在这种拥抱中流了下 来,她告诉向天喻,她几年前就已经爱上了他,向天喻摇摇 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几年前我还没有找到你…… ” 征丽告诉向天喻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病情加重了,还是因为他过于亢奋,他竟然连自己 三分之二呆在一座疯人院的生活的场景也忘记了,他甚至忘 记了华山西路的胡同深处那幢老房子。他记得的只是此刻, 现在,他让征丽躺在他的怀抱中,他伸出手去轻抚着征丽 时,征丽哭了。他的抚摸使征丽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 他们渐渐地生活在一种滋长着危险的幸福之中。
那年春天,向天喻又变成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危险到底 在哪里呢?看上去危险并不存在,危险是潜伏在向天喻从疯 人院出来的每年三分之一生活之中的黑暗、寒冷、是唇和唇 摩擦时的气息,是臀部挺立起来时一个空洞的地方 ……然 而,危险是看不到的,公寓中存在的一个模特——另一面是 女人温暖的颈和皮肤,公寓中存在的一个男人——另一面是 疾病——再另一面是他抚摸着潮湿肌肤时的喜悦,哪里有危 险呢?看不出来他们之中的任何危险,看不出来, 一点也看 不出来。她的全部秘密就在他为她设计的那些美丽的时装里 面,她的全部秘密他都知道,所以,她把自己给他, 一遍又 一遍地给他,不仅仅是为了感恩,而是他每抚摸他一遍,就 加深了对她的了解,他了解她的肩胛的宽度,了解她隆起的 乳和乳沟中的暗影,他了解她子宫中热烈的一个洞,象征着 她越是脆弱的时候越是疯狂,他了解她两条修长的腿,是为 了抑制住她腹部中央的那个神圣的秘密,所以,他一心一意 地做这个女人的服装设计师,当他看着她时,他像是突然明 白了红色、灰色、黑色的另一个实体,所以,她需要他,她 从第一次看见他时就不能离开他,所以她把那件翡翠色的衣 服带走了。她需要他,这是她所有秘密之中的秘密。母亲在垂危中给她打来电话时,向天喻正在让她试穿一 件粉红色的时装,她赤脚站在地板上,向天喻喜欢亲手替她脱去衣服,这一特点使他像所有的男人那样喜欢一个穿衣服 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几分钟后就变成一个神话,所以,他与 她都向往着这个温暖的时刻。电话铃响到第三遍时,她已经 穿上了那件粉红色的时装,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时她意识到 了什么,她将那件粉色的时装脱下来, 一边穿原来的衣服一 边对向天喻说:“我知道,我的母亲可能快死了。”征丽驱车 来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经咽了气。征丽看着这个毕生用自 己的表演替代生活和舞台的女人,她的离去在征丽是不安替 代了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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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丽刚把车停在车库里,就看见一个女人朝自己走来, 那个女人来到征丽身边自我介绍:“我叫丽丽,很想认识你, 并与你做朋友。”征丽摇摇头说:“我有些累,我想回家休息 了。”那女人就对着征丽的身影说:“我就住在你背后的阳台 里面,我丈夫朱平说他认识你,他让我跟你学学怎么穿衣 服。”征丽回过头来:“你刚才是说,你们就住在对面,你还 说朱平是你丈夫?”这个叫丽丽的女人说:“对,我看过你的 时装表演,但我仍然不会穿衣眼,我丈夫告诉我说他已经买 到了一座公寓,可以看见世界上最会穿衣服的女人。”“你丈 夫还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就是让我跟你好好学学怎样穿衣 服。”征丽看着这个有一对柳眉的女人,发现她的皮肤很白 皙,身材也很好,她就是朱平的妻子,她就是那个从腋下散 发出异味的男人的妻子。她看到的就是这些,她转回身一边 走一边告诉自己:她愿意做朱平的妻子,因为她根本不介意 或者愿意接受那股异味,也许对于她来说,她根本就嗅不到 那股异味,所以,她就成为了朱平的妻子。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那阳台,朱平就站在阳台上看着自己。征丽迅速地回 到家,但是在这个四月底的傍晚,向天喻突然消失了,平 常,向天喻是从来不出门的,他一旦生活在这些房间里面, 也就是生活在那些时装里面,所以,有了时装向天喻就似乎 有了全部世界,他根本不愿意到外面去。征丽想,也许这两 天自己忙着去处理母亲的丧事,向天喻不太习惯就到外面去 走走,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的。她又到向天喻的工作 室去看了看,那件红色的时装已挂在衣架上,征丽已经有十 二套向天喻为她设计的时装了。这样,她举办的个人晚会在 不久之后就能顺利开展了。
她觉得这两天的劳顿,身体除了疲困之外就是流了许多 汗,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渗透汗液,她脱掉全部衣服来到浴 室,她想让身体泡在浴缸里休息上一个小时。在泡沫中她好 像睡了过去,在泡沫中她好像又醒了过来。
她听到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向天喻回来了,便披上浴巾 去开门,但进屋来的人不是向天喻,而是朱平。朱平也没有 想到征丽披着一条浴巾来开门,他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 起。征丽回到卧室换上了晚装,回到客厅里,她对朱平说: “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刚才回家碰到你妻子丽丽,我才知 道你已经搬到我对面来了。”朱平解释道:“丽丽喜欢你,我 就让她每天看到你。”征丽说:“你妻子很漂亮…… ”“她无 法与你相比,尤其是不会穿衣服,我就让她跟你学穿衣服。” “其实呀,你不用让她丢掉原来的特点…… ”“不,我一定要 让她模仿你,征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我的生活无 法让别的女人取替,丽丽无法替代你…… ”“朱平,我累了, 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好吧!另外我告诉你,今天我看 见一个男人从你的阳台上往下跳,我当时以为是小偷就截住 了他,但我发现他好像是住在你家里的那个男人,所以,我就看着他走了。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选择从阳台上 往下跳呢?那可是很危险的呀!”“你看见他从哪里走去了?” “好像拐过路口,我就再没有看到他。”征丽站起来说:“朱 平,他会不会出事?”“我看见他跳阳台时大约是上午九点来 钟。”征丽想了想说:“好了,你回去吧!”
征丽是太累了,便独自来到卧室,她不知道对于向天喻 来说他的三分之一疯人院之外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从她与向 天喻相遇的那一时刻,他似乎就已经忘掉了这一事实。征丽 半夜醒来时,她突然想起来了向天喻已经消失,她把灯打 开,希望向天喻哪儿也没有去,他就在旁边的工作室里,但 是,已经消失的向天喻带来了同样消失的结果,那就是她潜 入了一种莫名的东西,她想起了多年前向天喻消失时,旁边 的一个人告诉她的话,那意思是说向天喻是一个疯子,他一 年中有三分之二时间都呆在一座疯人院里。征丽从来没有如 此地清醒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潜入了那些不可抗拒的 事实之中去。但是她要将向天喻找回来,她必须用自己的力 量将他找回来。她推开窗户,郊外的田野上一片漆黑,她有 些害怕,她希望身边有一人陪同她去寻找向天喻,她把这种 希望的目光投向对面的那座阳台,因为在这里只有朱平离她 最近。她把希望投向那座阳台,是因为在她有限的记忆之中 朱平除了腋下散发出异味之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在这样 的情况下,征丽来到了朱平家的门口。朱平家的住宅里还有 一盏灯亮着,其余的灯光都熄灭了,征丽的敲门声轻轻响了 三下,朱平就来开门了,朱平显然完全没有想到是征丽,他 叫出了征丽的名字的同时已经从征丽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种掩 饰不住的惊恐的神情,征丽说:“向天喻还没有回来,我想 请你陪我去找找他。”朱平就这样跟征丽出了门,他去车库 将他的轿车开出来,征丽坐在他旁边他就安慰她说:“你别着急, 一个男人出门我想不会出事的。”他们将车向市内开 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大货车,现在正是它们进城的好时机, 所以,他们的轿车就从大货车的缝隙之中开了进去。他们的 车出入在每一条街道里,几乎连一条巷道都找遍了,但是没 有发现向天喻,征丽告诉朱平:“你陪我去一趟疯人院吧!” “去疯人院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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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去疯人院的路更是一条漆黑不 堪的路,突然下起大雨来,朱平将车窗关紧,雨太大,雨声 拍击玻璃,像是经过了瀑布的洗礼,轿车到达疯人院门口 时,征丽不顾一切地钻进大雨中去敲门,守门人很久才来开 门,他已经睡熟了,很不乐意地举着一把伞来开门,嘴里嚷 道:“你们是鬼还是人啊,这么晚才回来。”守门人是一个老 头,征丽说:“对不起,大爷,我来这里是找一个人。”老头 说:“深更半夜的,到疯人院到底找谁?”征丽就说:“你知 道一个叫向天喻的人吗?”老头便摇摇头说:“你进去问里面 的值班医生去吧!”征丽走在前面,朱平追上了她说: “征 丽,向天喻怎么会跑到疯人院来?”“朱平,我的事情你别 问。”朱平就没有再吭声。他们来到了可以在雨幕中看见灯 光的办公室,值班医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征丽从窗口 走过时,看见她正坐在桌前打盹。
值班女医生看看征丽又看看朱平说: “有事吗?”征丽 说:“我想找一个叫向天喻的病人。”值班女医生想了想走到 一排挂满塑料本的柜子前伸出手去取下来其中的一本蓝塑料 本翻开,过了一会她说:“不错,向天喻是我院的长期病号, 但他一年中的三分之二时间在医院, 一年中的三分之一间在院外生活,所以,今年他出院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征 丽不断地点头,她望着女医生的面庞,仿佛想从她的眼里看 到向天喻未来的生活,她问道:“医生,向天喻的病会治好 吗?”女医生说:“他的病属于遗传,据我们所知,向天喻母 亲曾经患过精神病,所以,治他的病需要时间。”征丽给值 班女医生留下了电话号码,她告诉医生,如果向天喻回来 了,请医生告诉她一声。
从疯人院出来后,雨仿佛更大了,因为在雨里行走了一 段路,征丽和朱平都被淋湿了。回到车上,朱平说:“征丽, 你要是冷,就把湿衣服脱了。”征丽仿佛没有听见,她盯着 拍打着轿车的大雨,但是,大雨始终没有停止。当他们回到 市里时,天快要亮了,车从护城河上面通过时,突然传来了 喊声:“有人被淹死了,有人被淹死了。”他们顺着喊声的方 向将车开过去。 一位早起锻炼的妇女正在惊恐地用双手蒙住 双眼,被淹死的那个人正在她脚下,他是从护城河冲到马路 上来的。
淹死的人不是别人,他就是向天喻。
向天喻的身体如今就像一只灌满了水的气球,他不再是 那个设计师,而是被水淹死的一串密码而已;他不再是掌握 着征丽的身体的奥秘的那个手抓住尺子、剪刀的人,而是一 种已死的没有任何血液畅流的气球而已。但是,征丽在朱平 的协助下埋葬了向天喻。他们将他送到火化场后又把骨灰装 在一只匣子里,埋在了一片山坡上。 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 他们找到了淹死的向天喻并把他的死亡问题解决了。朱平将 征丽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征丽很想洗一个澡,但她连洗澡的 力气都没有了,她躺在床上,她对自己说:向天喻死了。如 果今天没有朱平帮忙,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向天 喻的后事处理完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