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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一个早晨,文舒菌刚去上班,我就在电话中听 到了一个女人声音,那声音在三年中已经变得遥远了,但是 她刚叫出我的名字我便知道她是征丽,她就是我竭力想置身 在现实的平庸生活之中想忘掉的那个女人。她说她现在驱车 从家里出走了,听到出走这个字眼我就会想起多年以前那个 抛弃了住宅、电话、声音的女人的出走,听到这个字眼我就 会想起她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神秘而又无助,她将自己的命运 移动在一种散发出悲戚气味的路上。我小心地说: “征丽, 告诉我,这一次你为什么又要出走?”“商仪,我想尽快见到 你,你可以尽快赶来吗?”“当然,我会尽快……你把地址告 诉我…… ”实际上,多少年来我在遗忘中就一直坚持不懈地 等待着这种召唤,我放下电话,收拾好东西,并给文舒菌留 下字条,显然我只能对文舒菌撒谎,我告诉她我将驱车去风 景地拍摄一组照片,时间大概需要一周。几年前去寻找征丽 时,我也同样向文舒菌编造过谎言,但在这样的时刻,我惟 一可以做的就是撒谎。现在我已经来到靠近北方的一座海滨,驱车经过了两个 省,经历了三个日日夜夜,我找到了征丽下榻的海滨饭店, 她住在505房间,我敲门时手指尖在颤抖,征丽开门后,我 捕捉到一种宛如梦呓般的声音,但是,并不存在着什么声 音,如果说有声音存在的话,那就是我们之间的那种期待, 拥抱平静了我们的颤栗,我们重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 晚,在那个夜晚里,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在抗拒之后相融在 一起。现在,她刚刚沐浴过,看得出来她在淋浴之后一直就 在等待着我,因为她计算过时间,我抵达的时间就是今晚。 肉体中的缠绵之后我将她的面孔捧起来,她将台灯闭了,她 说她想在黑暗之中给我讲述她现在的故事。故事很简单,就 是她的丈夫与她自己还有丁桃的故事。三天前,征丽驱车去 一座郊外的乡村花园买鲜花,征丽到A市后惟一 的爱好就 是在屋子里插大量的鲜花,她与外科医生胡平的家里宽敞而 明亮,这使她购来的白色瓷花瓶得到了发挥,通常,她都是 从花店里买来鲜花插在花瓶里,后来她听一个朋友介绍,在 郊区有一座乡村的花园,劝她最好每周驱车去花园中买花, 这样鲜花既鲜艳又可以每周在乡村花园中徜徉。朋友的这个 建议非常好,她马上实现了这个建议,每到星期六的上午, 她就驱车来到花园,中午与花园中的园丁共进午餐,然后她 与园丁在花园中干两个小时的活,下午四点以后她就驱车回 家。三天前那个星期六的上午,征丽照例驱车出发,轿车刚 走到郊外口就发生了故障,征丽就将车开到了附近的汽车修 理部,她在修理部等了两小时,修车师傅仍没有发现故障出 现在哪里,征丽只好办理了手续之后,准备明天再来取车。
她乘出租车回到了家,那时候正好是中午一点来钟,她估计 做外科医生的丈夫正在家休息,因为胡平今天是上夜班,所 以,她掏钥匙包括将钥匙伸进孔道里都变得异常地小心翼 翼,几乎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进到屋里她正弯下腰换 鞋时发现了一双女人的橘黄色的高跟鞋。征丽的心里怦地跳 动了一下,但当她换上鞋子时马上滋生一个念头也许是胡平 的妹妹来了,结婚前她见过她妹妹,她在一座地区医院做药 剂师。但是事情并不是如此地简单,此时此刻,从他们的卧 室里突然传来了一男一女的欢鸣声,事情确实不是这么简 单,那阵欢鸣声几乎淹没了过道和客厅,现在征丽正站在客 厅里,她完全被卧室中的声音,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的 袭击击败了,她呆滞地朝前移动着脚步,那一时刻她并不知 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她碰倒了客厅里的暖水瓶,暖水瓶爆 炸的声音使来自卧室里的声音突然地停止了,也使征丽骤然 清醒了,她突然奔到丈夫的卧室,她只有一个愿望想看看那 个女人到底是谁。就这样她看到了丁桃赤裸着上身紧紧地偎 依着胡平。
这就是征丽在黑暗中给我讲述的故事,这也就是征丽出 走的原因。当她看到卧室中的情景之后她平静地告诉自己千 万别发怒, 一定要克制自己,她在一秒钟内将一堆衣服塞进 了箱子,然后又拎着那只箱子乘上出租车来到郊外的那家汽 车修理部,她在那里守候了四小时,轿车终于修好了,她就 驱车出发,在那时刻她觉得自己竟然是那样的迷惘,她最想 去的地方仍然是有水和沙滩的地方,后来她在一家书店里买 到了一本旅游地图,她的目光盯着北方的那座海滨城市中的 沙滩,她决定到那里去。在异常痛苦的日子里,她想到了我 并给我打了电话。征丽的故事讲完了,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肩 上睡着了。第二天,第三天,我和征丽除了沿着海岸线行走之外就是坐在沙滩上。到第四天时我问征丽有没有考虑过今 后的生活,征丽说她不知道怎么办。
面对她的迷惆,我本能地感到征丽现在除了依偎在我怀 里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依偎的地方,我觉得面对征丽目前 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胡平身边去好好地跟胡平谈一次 话,如果胡平已经沉溺于另一个女人的情感之中,那么他们 之间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征丽,她的 双眼望着远方,她问我:“那么离婚以后呢?”当她把这句话 说出来时,另一个计划也同时在我内心产生了,在这同时我 也回去与文舒菌离婚,等到征丽离婚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 起生活。征丽点点头,同意我的意见。在那以后我们又在海 边呆了三天,三天时间对于我们来说远远不够,然而,为了 今后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决定先分开一段日子。而我没有 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是我与征丽的最后的见面。
我目送着征丽开着她的那辆红色的小轿车离去,现在, 我知道我将回去处理一件严肃的事情。回到家,轿车刚停 下,文舒菌又从窗口看见了我,她抱着涛涛从楼梯下来了, 她来到我身边,问我出门顺不顺利,我勉强地笑了笑说还 行。回到家后,文舒菌就要看我拍摄的照片,我赶紧说照片 正在照相馆里冲洗,过几天才能看到。涛涛爬到我的膝头 上,他已经是四岁的孩子了,看到涛涛想到我的那个决定我 觉得有些残忍。我想过几天再跟文舒菌谈论离婚的事情, ·于 是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于是才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
菲菲来到G市的时候是一个细雨漾漾的傍晚,当时我 没有在家,她在机场给我家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白丛斌的画室 看他最近画的一幅画,文舒菌将电话打到白丛斌家里并告诉 我一个名叫菲菲的女人给我来了电话,文舒菌问我菲菲是 谁?我这一次没有撒谎,而是如实地告诉了她:“是早年的一个朋友。”文舒菌问我要不要菲菲房间里的电话号码,我 当然需要,我用白丛斌的笔记下了菲菲的电话号码。我在前 面已经交待过菲菲是我早年的一个曾经恋爱过的女友,后来 她声称我并不爱她便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结婚的速度之快很 令我吃惊。后来她与他丈夫去了沿海城市就再没有联系过, 如今她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且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当然应该 去看看她。白丛斌看我似乎要走了,就劝诫道:“与女人的 交往,我现在的经验是要淡薄些。”我笑了笑说:“除了淡薄 之外还要有所选择。”
大约近十年时间没有见面了,那个可爱的女孩现在已经 变成一位成熟的女人。当菲菲向我转过身来的那一时刻,我 不禁心里一怔。女人是一面镜子,她可以让我看到时间有序 的变化,菲菲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 个成熟的女人。从她脖颈的深处飘来一阵香气,但已经不是 多年以前浓郁的香水味。她也凝视了我一会儿,我不知道菲 菲眼里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这样,菲菲就谈到了她自 己的生活,她说她的丈夫遇到一场车祸去世了,给她留下了 一大笔遗产。她想在G市找一片废墟,然后将那片废墟买 下来,盖上房子。
女人们大都是被幻想推到舞台上去的,在我有限保留的 记忆中,曾有过我带领菲菲在废墟上行走时她的那些早年的 幻想,而废墟上的房子是我记忆中记得最清晰的一种属于菲 菲的幻想,如今她带着这幻想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也许是被 她的这种幻想感动了,也许是不相信她这种幻想,我看着菲 菲的眼睛,菲菲说:“商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 么我们明天就去寻找废墟地,哪里有废墟地我们就到那里 去。”这问题是如此地缥缈,我只有等到第二天,所以我答 应菲菲明天与她去寻找废墟地。
回到家后,文舒菌已经在床上等我,当我走近房门,手 一接触到被子时,我就意识到我自从与征丽在海滨分手之后 就已经没有与文舒菌过性生活了。睡在身边的文舒菌似乎是 一个多余的人,我竭力地想摆脱她,在黑暗中,我痛苦地接 受着这种已经形成婚姻的事实,我想到了征丽,不知道她现 在怎么样,我想明天给她打一个电话。
11
南屏街西边的房屋正在逐渐地被推翩,五六台大型的推 土机发出轰鸣声,两侧的房屋大都是三十年代修建的房屋。 我和菲菲恰好经过这里,南屏街是G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 菲菲走到推土机后面去了,她也许对这里的废墟感兴趣,尘 土很快淹没了她的衣裙,连她的影子也被推土机卷起的灰尘 很快地淹没了。
我发现了南屏街顶端的那家小型邮局还没有被推翻,我 走到邮局准备给征丽打长途电话。拨通电话后,就像我所期 待的一样是征丽接的电话: “喂,是胡平医生的家,你找 谁?”听到这声音,我觉得有一种对于声音的陌生感,征丽 原来似乎很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也许是因为给胡平打电话 的人多,征丽不知不觉地已经习惯用这声音讲话了。沉默了 一会,当征丽似乎快要将电话放下时,我终于也发出了声 音,“哦,是商仪呀,你怎么不讲话呢?”听她语气,她近来 似乎过得很愉快,我问她最近在干什么,她说在家里养养花 草,每周仍然驱车到郊外的乡村花园去买花。我问她事情办 得怎么样了,她沉默了一下说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胡 平谈离婚的事,但是胡平坚决不同意。我问她:“那你的想 法呢?”征丽叹了一口气说:“商仪,我只有等待,胡平已经对自己做的那件事做了忏悔。丁桃前两天已经与你的老同学 张林结婚了。所以,离婚的事情我只有等待,等待的日子很 难受,胡平上夜班后,我自己经常跑到咖啡屋去喝茶或者咖 啡,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我感到很空虚, 是那种失去自我的空虚,所以,我在寻找机会做我能够做的 事情,商仪,给我一段时间,好吗?”电话的结果就是这样, 这也许是我预料之中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仍然与文舒 菌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并不愉快的夫妻生活之中去。电话就 这样结束了,我从邮电局出来,也正是菲菲从推土机后面出 来的时刻,她的淡绿色裙装跃入我的视线,她看到了我,她 的目光充满着兴奋,她老远就说:“商仪,这就是我理想中 的废墟。”我说菲菲,你到底有多少钱,这儿地段可是黄金 地段呀。菲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她说:“我现在寻找一 位建筑设计师。”我马上告诉她我的父亲就是一名建筑设计 师,不过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设计房子了。自从我的母亲去世 之后,他就在家里写一部有关建筑的书。菲菲对这个信息极 为感兴趣,她让我马上带她去拜访我的父亲。我们离开邮局 门口,已经停息了又再一次响起来的推土机的声音包围着 我,我眼前出现父亲的形象,他已经五十七岁了,但仍然是 那样精神饱满,我敬重我的父亲又惧怕我的父亲,他的生活 方式极为严谨,所以,母亲已经去世近十年时间了,他仍然 躺在书斋之中。我很少去看我父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想 起他,我就会看到自己生活的混乱,所以,我从不敢轻易地看望我的父亲。
今天是因为想到父亲是因为菲菲要寻找一位建筑设计 师,这样就使我想起了父亲设计的G市那座六十年代修建 的五星级的大饭店。我没有想到这次拜访极为成功,父亲已 经答应做这座五星级大饭店改建的总体设计师。为了庆贺,父亲那天晚上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了几道南方菜,菲菲则拿出 她给父亲带来的洋酒。见到酒,父亲的目光显得很明亮,这 说明我的父亲已经在多年的生活中与酒结下了缘。
深夜十二点我先把菲菲送到了宾馆,那时候我已经有些 醉了。菲菲告诉我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只是感到她比我醉 得更厉害。
也就在这天晚上,当我带着醉意回到家时,文舒菌正坐 在客厅里等我,我刚进屋她就对我说她要与我谈话,我说我 已经累了,明天再谈吧,文舒菌将我拽到沙发上坐下严肃地 说:“不行,我必须与你谈一次话。”我将头仰在沙发上说: “好吧,你说吧!”文舒茵就开始问那个叫菲菲的女人到底是 我的什么人,我说是一个女朋友,文舒菌就说我看你们不是 一般的女朋友。我就说那你说我们是什么样的女朋友。文舒 菌想了想说你与她的关系不正常。我就说不正常在哪里?文 舒菌就说不正常在你陪着她喝得这么酩酊大醉。
我将头从沙发上仰起来看着我的妻子文舒菌的那张面 孔,她的那张面孔涌满了嫉妒、仇恨,就在这一时刻我开始 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厌倦。但是我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了。我已 经不想继续坐在文舒菌面前与她进行无聊至极的谈话,我去 了一趟卫生间,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呕吐,然后我来到我的工 作室,这是我与文舒菌开始婚姻生活以后第一次分居。我听 到文舒菌在客厅里砸杯子的声音,后来我还听到了她的啜泣 声,但对于我来说,已经产生不了什么效果,我感受到了一 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厌倦后的那种恶心。
恶心仍然继续着,并不会因为一场黑夜过去之后就随风 飘散。第二天早晨文舒菌上班之后,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恶 心的滋味。我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惟一没有走进去的就 是那间卧室,它就像一间散发出霉味的仓库堆集着被虫蚀空的口袋和问题,所以,使我不敢面对。恶心到中午时候还在 继续上升着,我决定出走。
出走这个词大都与女人有关系,但今天却落到了我的头 上。我想我是因为恶心而出走,因为不能面对那间卧室而出 走;我想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是在我恶 心时闪现在我眼前的另一种没有破灭的幻想。坐在空寂的屋 里,她现在已变成生活中惟一的召唤,所以,我用脚将文舒 菌砸碎的那些玻璃踢到了墙角,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的精神 世界就像那些墙角的亮晶晶的碎玻璃一样;就在这时候男人 的精神世界爬满了翘首以待的虫的蜘蛛,它们正在想入非非 的进入一个可能藏住身体的地方;就在这时候男人的精神是 在一个凌乱不堪的地方抬起头来,从而将那些呻吟的、下流 的、猥亵不堪的念头洗濯之后再逃出去。我要逃出去的首先 是那间充满性的回忆的卧室,然后才是那堆墙角的碎玻璃, 然后才是一个男人精神之坑中的对猥亵的颤栗的恼恨。经历 了这个时刻的我剩下的就是从这些房屋中逃出去,我把这种 行为称为出走,因为再没有另外的词汇可以准确无误地概括 这个时刻,在出走的时刻,尽管我恶心至极,但我仍然克制 着没有忘记给这里的女主人文舒菌留言,我这样做纯粹为自 己考虑,减少和避免她对一切事情的可怕性的追究,减少和 避免她调动一切力量满世界的去寻找我。把这件事做完之后 我就可以走了,我麻木地把几件衣服装进箱子里,我的那只 黑色箱子。以下就是我带着它下楼,我的那辆轿车在院子里 呼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