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还得谈谈我那天晚上离开征丽后的情况,因为时间的有序或无序都会推动我们的生命纳入生活的全部顺序之中。我从征丽的楼梯上下来时感觉到极为空虚,我不知道一 个人在一天中要面临着多少种生活状况,对于我来说今天第 一要面对的是我那热烈的想站在征丽面前向她求婚的念头, 第二就是面对文舒菌,她严肃地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第三 就是面对征丽,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使我的生活和想象力 同时受挫。从征丽的家里来到大街上又是另一番情景,生活 中的人们已经抵达夜晚,他们悠闲自在地散步,年轻的男女 在大街上已经适应了灯光和橡胶轮胎的气味,他们可以毫无 顾忌地亲吻拥抱,与他们相比,像我这样的人就显得有些保 守和衰老了。我是不是已经老了,我站在远处的一座台阶 上,我来到这里是想看看征丽亮着灯光的窗户,虽然那灯光 朦胧,就像征丽那双眼里升起的一种混淆着雨、雾及回忆的 目光,但是看到那窗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证明征丽就在那窗 户里面的围墙中,她此时此刻也许正在沐浴或者做一个女人 独处的事情。想到她也许正在沐浴时我的心里有些颤抖,她 的身体直到现在对于我来说仍然也是那么神秘。我惟一没有 想到的就是像征丽的这样漂亮的女人,是最容易拎着一只箱 子出走的,出走的原因可以是因为厌倦,如果征丽是因为厌 倦的话,那么她一定是因为厌倦身边的人,包括我出走的原 因也有的是因为私人秘密,对于目前的征丽来说,我想她最 难言的私人秘密就是与K的关系,这种关系让她感到必须 对生活妥协,而妥协的最有效的方式也就是出走;出走的原 因也可以是因为想遗忘某些东西,像征丽这样漂亮的女人, 记忆就像河流一样终日流淌,她的记忆来源于自己在生活中 扮演的角色,来源于在雨点溅起的有关尘土的气味中自己是 一个女人;出走的原因也可以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对另一个 地名的期待,所以,她要扮演那个右手拎着箱子的女人秘密 地从一座城走出去。总之,当我站在台阶上看到征丽窗户中的灯光时,心里觉得仍然有些牵挂,也许我真的喜欢过她, 也许我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使我不可能把她看作一个别的女
人 。
7
等到我再也无法找到征丽时,我知道她一定已经离开了 这座城市,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在这时候,我原来的女 友文舒菌频繁地出现在我的住宅,她似乎已经知道那个把危 机带给她的漂亮女人已经离去,所以,她的面庞上又出现了 微笑,每当我看到她脸上升起的微笑时,我就会感到一个女 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在这种微笑里那团在从前是嫉妒的 火焰现在转化为另一种文字,那就是胜利。当文舒菌的肚子 已经像丘陵一样隆起时,我选择的惟一办法就是迅速地与她 结婚。除此之外,我没有另外的路可走,我把这个想法告诉 文舒菌时,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高兴,仿佛她已经早就看
到了我与她最终的归宿就是婚姻。
结婚证书领到之后,文舒菌就搬到了我这里,这就是婚 姻的约束和形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几个月 后,我与文舒菌的孩子出世了,是一个男孩,看到他在襁褓 之中挥动着小手,我就在心里轻轻地告诉他,你长大以后就 是一个男人了,你将饱受到尴尬、性、怯懦和失败。凡是我 已经尝试过的东西你都会尝试到。我与文舒菌的婚姻生活平
静地进行着,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多少激情。
在这期间我的香水广告仍然进行着,那幅悬挂在街心花 园的由征丽做模特的广告转眼已经悬挂了一年,它经历了来 自这座城市的树阴的气味、人的气味、沉闷的雷声的气味后 始终还是那样散发出迷惑人的光彩。迈林因此付给我一大笔酬薪,这样我就想到了征丽,因为我要从这笔酬薪之中拿出 一半来付给征丽。我用我的那笔酬薪买来了一辆中国国产的 新式轿车,我喜欢轿车已经多少年,今后再也不用到租车公 司去租车了。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之后的第一件事我就想独 自一人驱车去旅行。我这样做,是另一种幻想在支撑着我, 也许我在这趟旅行之中会与征丽相遇,除了会晤她之外,我 还可以将那笔她做模特的酬薪交给她。
文舒菌知道我要驱车去旅行也想与我一块去,但我说服了她,理由是孩子太小,她应该在家里带孩子。
我承认与文舒菌结婚之后我仍在想着征丽,我甚至后悔 那天晚上没有向征丽求婚,虽然我还不能肯定征丽就会嫁给 我,我把这归咎我犯下的错误之一。所以,当我驱车外出 时,这趟旅行就变成了寻找征丽的方式之一。我深信如果我 与征丽确实有缘分的话,无论在哪里我们都会能够见面。驱 车外出时我几乎不知道应该将车往哪个方向开,世界是如此 的巨大,当我们面对世界时,尤其是当我们置身在这个世界 中寻找起一个人来时,我们才会发现那纷乱而又错落有序的 公路网伸向的每一点都是那样缥缈,我将车开到G城的郊 外时仔细地回想与征丽在一起时她对城市的种种印象,后来 我回忆起来征丽好像有一次对我说过她有一位女友在A省, 是南方最远的省,她说那个女友不仅漂亮而且是她的表姐, 她叫丁桃,当时我竟然记住了这个名字,而且记住了她的表 姐丁桃是一位服装设计师。这个回忆中到来的线索为我提供 了寻找征丽的第一个方向,于是,我将轿车向南面的公路开 去,A省并不遥远,事实上,只须十小时的路程就可以到 达。现在的目标变得清晰了,先到达A省,然后再寻找服 装设计师丁桃,从丁桃那里寻找征丽。我将车速加快,虽然 下着细雨,但是细雨之中我感到就是在这种迫切地寻找之中,我第一次爱上了征丽。细雨中的道路到处布满了泥泞, 我被自己的爱所感动,十小时的路程缩短为八小时,傍晚我 已经将车开进了A省的省府A市。
第二天,灿烂的阳光洒满了大街小巷,我独自一人从旅 馆出发,刚走到一百米之远,我似乎听到一个人叫我的名 字,我以为是幻觉但没有介意,但是接下来又清楚地听到了 第二声,我回转身,身后站着的人便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张 林,他仍是大学时代的打扮,上身穿一件格子衬衣束在黑色 牛仔裤里面,脚穿一双大皮鞋。张林拍了拍我的肩大声说: “商仪,我怎么会在A市碰到你?”我也问他那你为什么会 在A市,他说他已经从北方来A市好多年了,我问他都在 做一些什么事,他说开着一家广告公司。没有想到张林也跟 我一样办起了广告公司。他没有问我来A市办什么事就邀 请我先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去坐坐。我欣然答应了,碰到张林 我很高兴,那么寻找丁桃就不是一件难事了。在酒吧坐下不 久,各自就聊起了现在的生活,当我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 时,他感到有些意外,我当然知道他的意外,因为在大学时 代我一直是一个申明婚姻是腐朽的形式的倡导者,我问他结 婚了没有,张林摇摇头,他说他倒是想很快进入婚姻生活, 但生活总是与他作对,他说他现在正追求一名服装设计师, 但那个女人除了漂亮之外还非常冷漠。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告诉张林,我来G市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个女人。 而我寻找到这个女人必须首先寻找到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 叫丁桃。
没有想到张林听到这个名字后是那样惊讶,他说道: “你找丁桃干什么?”我解释道:“我寻找丁桃,是因为丁桃 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叫征丽的表姐,而且她又是征丽的好朋 友。”张林听我说这些话时显得迷惑不解,他又问我道:“那个征丽又是谁呢?”我将酒杯端起来,我真不知道如何讲述 这段往事,想来想去最好是什么也不要讲,因为经张林这么 一问,我真的不知道征丽是谁,她也许只是我寻找过程中的 一种私人回忆,也许只是那个做广告的模特。看见我沉默不 语,张林将杯举起来碰了碰我的杯说:“你的故事不方便讲 就不要讲了,现在我就带你去找丁桃,她正好是我正在追求 的那个女人。”我和张林的目光对视着,这当中充满着两个 男人难以言喻的悲哀,我知道这悲哀对于我来说就是在热切 地寻找征丽时不知道征丽是我的什么人,而对于我的同学张 林来说他的悲哀也许源自对一个女人的艰苦卓绝的追求。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碰到了服装设计师丁桃,她身穿 一身白色的裙装,她的包和鞋子也是白色的,她确实很漂 亮,而且像张林所说的那样也很冷漠。张林面对她时显得很 怯懦,寒暄了几句后,张林便将话转入正题,他向丁桃介绍 了站在他身边的我,丁桃这才注意到张林身边还站着另外一 个男人。她瞥了我一眼说:“你找我有事?”我说是的,我想 向你打听一个人。张林便说要不到我家里去谈,我们站在这 街心谈事情不太方便。丁桃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我一个 小时后还有事。”张林便说他就住在附近,两分钟就可以到 达。于是,张林便带领我和丁桃来到了他的住宅,张林的房 子很宽敞,他像我一样将工作室安置在卧室旁边。丁桃看上 去是第一次到张林的住处,她同样是冷漠地坐在沙发一角, 这时我们开始谈起正事。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当我刚说到征 丽这个名字时,丁桃的面孔突然变得一片苍白,她的嘴唇也 开始颤抖起来,我的内心一阵抽搐,以为征丽出了意外,但丁桃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问我是征丽的什么人, 我说我只是他过去在G市的一个朋友,那年征丽突然出走 以后我就无法与她联系上。丁桃冷漠地说:“她就在A市, 她如今是一位外科医生的妻子。”她说完后便站起来,在离 开时她说:“你如果要找她,你可以给她打电话,她的电话 是3158649。”
这个女人消失得那样快,令我和张林都感到不安。张林 站起来去送丁桃,我听着他们俩下楼的脚步声,想着丁桃告 诉我的消息,征丽如今已经是一位外科医生的妻子,使我感 到安慰的是我终于寻找到了征丽的下落,她并没有在这个世 界上消失,像我推测的那样她果然来到了A市并在这里结 了婚。张林很快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对我说:“你都看到 了吧,我喜欢的这个女人是什么德性。”我说:“漂亮的女人 大都很冷漠,这是正常的事情。”张林说:“你的事你准备怎 么办,你可以先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你已经来到了A市。” 张林一边说一边将电话给我搬过来说:“打吧,丁桃不是已 经将电话告诉你了吗?”
张林将电话机放在我的膝头上就到工作室去了,我抱住 电话机,眼前出现征丽与我在一起的情景,出现那天我驱车 带着惊恐不安的征丽奔逃的情景。如今照丁桃告诉我的电话 号码就可以与征丽联系上,当我拨通电话,听着电话的铃声 时我的心怦怦直跳。很快就将听到征丽的声音了。她的声音 仍然是那样轻柔,当她听到是我的声音时她沉默了一会问我 现在在哪里,我告诉她我已经来到了A市,现在在一位朋 友家里。她便问我到A市来干什么,是从何处知道她的电 话号码的,我说我从你的朋友丁桃那里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当我说到丁桃这个名字时,她又追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认识 丁桃。我觉得她的追问令我呼吸感到紧张,我便说:“我想约你出来见见面,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她最后答应了, 与我约定的时间是明天晚上八点整。
表达我的情感成为与征丽见面的重要内容,试想一想如 果我在多年前能够将我们之间的那层暧昧关系上升为爱情关 系,那么,征丽也许就不会离家出走,而我现在的妻子也许 就是征丽,而征丽也许不会是那位外科医生的妻子。所以, 我要抓住时间表达现在的我,她坐在我身边,她一点也没有 变。有一类漂亮的女人,即使时光嬗变,也不会变化。见到 我征丽也很高兴,我感到她早已摆脱了K留下的阴影,这 一切证实K只是一只飘逝的气球而已,这一切也证实了征 丽在阳宗海的时候并没有与K发生性关系,看上去,征丽 是那样健康,这使我心灵中的那些质疑和追问愈来愈清晰地 化作了对于我爱情的表达。由于咖啡馆里光线的原因,使我 无法看到她的肌肤,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意味着什么 东西,它也许就是想找到她的肌肤,找到她肌肤中四处蔓延 的血液,找到她的手指尖……于是,我伸过手去捉住了她的 指尖。征丽看着四周将手抽动了一下轻声说:“商仪,不管 怎么说,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她说得郑重其事,并且 试图阻止我别再滋生别的念头,我想,只要我看见这个女 人,那么我永远都会对她产生幻想,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 幻想也许永远是一场难以解析的梦。
她问我从何处知道她电话号码的,我说是丁桃告诉我 的。提到这个名字,没有想到征丽显得那样惊讶。仿佛我使 她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某种寒噤之中去。我问她怎么了,征丽 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她现在的丈夫原来就是丁桃的男友,所 以,丁桃对她恨得要命。
现在是我被弄糊涂了,我说这怎么会可能呢?她是你的 表姐,征丽向我简单地讲述了那段经历,她拎着箱子来A市时,丁桃正与她现在的丈夫,外科医生胡平在恋爱。但 是,后来胡平爱上了征丽。征丽解释说那完全是一场梦,她 嫁给胡平也是一场梦,她至今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 回 事,但是无论如何她已经是外科医生胡平的妻子了。征丽还 说显然刺伤了她的表姐丁桃,也感到丁桃永远不会将对自己 的那种仇恨平息。征丽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惊悸:“说实话, 我真害怕面对丁桃,我希望她找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尽快结 婚,只有这样,她才能结束对我的这种铭心刻骨的仇恨。我 将张林对丁桃的追求告诉了征丽,征丽说丁桃是一个难以征
服的女人,也许她过去对胡平的爱太深了。
这次咖啡馆里的谈话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在经历 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我们都觉得再这样坐下去会令我们各 自都难以分开。我在沉默中决定告诉征丽我明天就离开A 市,到别的地方去旅行,说到旅行,我想起来我最后应该做 的事就是应该将征丽做香水模特的那笔酬薪交给她。她没有 想到,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职业,也许她还忘记了 自己曾做过一次香水模特。不过她很高兴,她告诉我,她原 来有一辆轿车被她在离开A市时卖了,但是她非常喜欢轿 车,她要用这笔酬薪去重新买一辆轿车。我说如果是这样, 但愿我们驱车在别的地方邂逅相遇。征丽的眼里也升起一阵 幻想,她还告诉我,她要用很多的时间去旅行。看到她眼里 那种绵延的色彩,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永远在游动的女 人 。
离开A市之前我与张林作了一次谈话,我告诉他对丁 桃的追求应该加紧进行。张林后来摇摇头说:“我再追求一 段时间吧,如果失败了,那我就彻底放弃,并随便找一个女 人结婚。”张林的这种悲观态度我虽然不赞同,但想一想,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结局。生活教会我们的就是平庸,平庸就像一池没有波浪的死水。平庸给我们带来了幻想破灭之后 的麻木,平庸给我们带来了肉体的衰竭,平庸给我们带来了 穿行于尘土之中的圆圈,平庸使我们发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所以,我相信张林的话,如果他追求丁桃失败之后,那么他 走的就是我现在走的道路。我不能说我现在就平庸地生活 着,但我也不能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我梦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