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到底是何物?
现在,我想起了一双手,一双非常年轻的手。他来云南写生时看见了我,他当时二十四岁,我十八岁。他来到了我的小房间,因为我当时己经开始读书写作,他在这座边僻的小县城中看见了我房间里的书架、笔记本上的诗歌。他的手纤长,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对异性的手有兴趣。在他伸手取下书架上普希金的诗集时,我正在观察他的手,他翻开了书,一页一页往后翻。之后,他又翻开了我桌子上的黑色笔记本,他开始低声读我的诗句……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北方口音,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的手。有一个多月时间,他除了在县城外的山区写生,只要有时间就会到我的小屋中来看我。每次来,他都会跟我谈论艺术和诗歌,同时也会翻看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房间里没有沙发,我们就坐在床边,有一次他读到我的一句诗时,突然就变得激动起来了,他的手伸过来触摸到了我放在膝头上的右手……一阵阵意想不到的电流迅速地开始从指尖弥漫到全身,这是传说中的电流吗?也就是从这种电流开始,他喜欢上了我,他从来不在口头语言中使用爱情这个词,我当然也还不会使用……这是我记忆中最初始有关男人和女人交往中发生的故事。
现在我要使用爱情这个词去复苏从年轻时代幵始,保存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属于己逝时间中的故事。因为爱情仅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谈论理论只会让我们看见剔得很干净的骨头。只有故事,哪怕只是片断式的插曲也会让我们看见一只只羽毛斑斓的候鸟,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讲,每一个爱情的故事,都是一只只鸟儿拍翅飞翔的空中之旅。在我年轻时,除了自己经历的故事,最主要的是在感知周围小世界中人们的爱情故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许多爱情故事是从看电影开始的。爱情不会受到时代背景的影响,但每一个时代的背景又都是启动爱情故事的舞台。电影票,六十年代出生者对电影票应该是敏感的。森林里的树是敏感的,田地里的庄稼是敏感的,流云和风向是敏感的……简言之,万物都是敏感的,它们因敏感而相互致意。八十年代又是寂寞的,我喜欢属于整个八十年代的那种寂寞:在一个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八十年代的人又是幸福指数最高的。在小县城的上班族中,凡是中午和晚饭以后都可以选择时间看电影。永胜县城的那座电影院,外貌呈灰蓝色,屋顶上有青瓦。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那小方块形的电影票上印着电影名和排座号。如果是刚上映的新电影,则要排队或走后门才可能迅速买到好位置的票。电影院在整个八十年代都是永胜县城的一个充满磁力的地方,它能让人们从吃饭穿衣的空间中走出来,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时的期待,也就是对于一座可以容纳几百人电影院内的场景的期待。在一个还没有电视、手机、电脑的时代里,走进电影院仿佛就走进了一个帮助你身体造梦的磁场。最为重要的是,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只要你进入电影院就会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于是,我们正在往下走,因为灯光暗,会看见抽烟的人划亮了火柴,一束光迅速地照亮了旁边的行走者,你会看见手拉手正在寻找座位的青年男女们……毋庙置疑,电影院是八十年代最隐蔽、最为安全,也是最浪漫的地方。如果当一个青年男子邀约你一块看电影时,有可能就是喜欢上你了。
电影院里的屏幕上出现的是另一座有故事的舞台,里面有人物表演者喜剧和悲剧,观看者不知不觉中就开始融入了场景中去。对于正在谈恋爱的青年人来说,看电影会触景生情。当电影屏幕上出现抒情的场景时,坐在台下看电影的恋爱者们会在黑喑中出现一男一女的手,它们捉住了对方的一只手,仿佛是在相互暗示在黑茫茫的人世间,手与手的相遇是多么美好。手,是恋爱者的暗器或通向自由之路的定力。很多在八十年代坐在电影院在黑乎乎的光线中寻找到手的恋爱者,无疑是己经进入电影叙事浪潮的又一对叙事者。后来,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验证了八十年代通过电影院的背景约会而最终进入婚姻的一对对恋人的因与果关系。
爱情,如果在年轻时代像风暴一样卷来,那么,恋爱者将相互承担来自身体的磨难。在这里,身体是一种诗学,它在未碰到外力时,属于个人主义者的身体完整地延续着它的成长,同时也延续着它在时间中的微妙变化。而身体一旦碰到了异物,就像树枝碰到了闪电,有些树枝在与闪电碰撞之中依然完美地保持着自己的原形,而另一些树枝则被闪电劈开。而她只有十九岁,却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时代未婚女子怀上孩子简直像是洪水猛兽降临。那天黄昏她约我见面时,我们来到了县城郊外的麦田地,青麦地的涩香味从空气中袭来,我们坐在麦田的田埋之上。当她说怀上了他的孩子时,我身体痉挛了片刻。我们虽同年龄,而对于我来说,为一个男人而怀上了孩子,像是地狱中的故事。因为在我们的周围,不间断地有某某女子又到医院堕胎的消息,而传播消息者的语气中总是又添油又加醋,对堕胎女子的道德行为评头论足,仿佛真理就掌握在他们手中。而此际,我们坐在麦浪起伏中,她说:我好害怕,就那么一次,我怀上了。我说:你爱他吗?她说:当然,我一见他就爱上他了。我说:他知道你怀孕了吗?她说: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因为他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而且我们刚开始认识时,他就告诉我,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永远只谈爱情将是最美好的。我说:你将如何对待怀孕这件事?她说:留下孩子是不可能的。我和他都没有能力接受这个孩子。我说:你想怎么办?她说:你可以陪我去堕胎吗?我说:到县医院吗?她说:当然不可能到县医院,这里人杂嘴碎。我想去一个离我们县城很远的地方,一个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通过上述简单明了的对话,我明白了一件事,她想让我陪伴她去一个偏僻之地堕胎。我们从麦地里站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的身体带着波浪似的麦香开始奔向一座边壤小镇。起初我们搭上的是一辆拖拉机,后来没有路了,我们再搭上了一辆牛车 这是一次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旅足,也是来自另一个充满青春身体的磨难之旅。我们去了很远,来到了在云南北回归线上的一座小镇,虽然牛车以打哈欠般的速度疲惫地在泥坑中前行,我们还是见到了一座被碧绿的大青树和芭蕉叶枝撑开后带来凉意的热带小镇。接下来我们就找到了小镇卫生院,她填写在白纸上的是另一个名字,终于,她躺下去了;我站在一块白布帘子外,这块用白布改做的布帘有少许的血迹,但己经变得暗淡。我凝视着这块布帘,仿佛凝视着一块画布。多年之后当我画画时,我在涂鸦中眼前又飘忽过了这块布帘,然而,人生很快就帮助人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来自现实处境中的困难。
我听到了几声尖厉的呻吟后,就再没有声音了。之后,她掀开布帘走出来了,她的脸色很苍白,仿佛浮云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的那种白。然而,她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没有。我们又搭上了牛车,沿来时的路回去,她重又回到县城。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到另一座小镇堕胎的事。以后的她依然跟那个她自认为爱上的男人在一起。但好景不长,男人到外面闯天下去了,她告诉我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这个让她遭遇到身体磨难的男人并不想与她结婚而且也不想带她走。她认命了,她说爱情是不存在的。于是,过了没多长时间,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并在我去做伴娘时对我耳语道:其实,我依然爱他,我可以为他去堕胎,也可以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但我仍然爱着的是他。这个故事很简单,许多人都经历过不同的爱情故事,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大凡有理由的爱情,也许只是平衡器中晃向一边或另一边的轻重而已。
爱情,这个词是乌有之乡的去处。爱情一旦融入现实生活中就会失去它的奥律,我周围有许多带着爱情走入婚姻之中的人们,最终都在曰常事务的繁芜之中消磨尽了爱情的浪漫主义精神。爱情的功效有几种是长久的:其一,旅行可以将爱情延伸到远方。两个人的旅行如果燃烧着爱情的火焰,那么,这束火焰就像黑暗中的灯光,恋人需要灯光,因为相爱者都喜欢黑夜。有一对恋人来到了一座山谷中的客栈,他们会在客栈外的山谷中缓慢地散步,更多时间是静守着客栈中的那座露台,他们似乎是为露台而来,因为从客房就可以通向露台。她是我的好友,有一次她一定要带我去这座客栈,那时候她的男友已经死了,死于一次突发的车祸。我无法安慰她,事实上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手中拖着行李箱带我去乘飞机,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曾经幸福过,你一定要跟随我走一趟。那时候,我又恰好是对爱情比较着迷的年龄,我被她拉上了飞机在云层中飞了一小时再着地。她说:我今天只不过是带你重返我和他奔赴的一座爱情的客栈而已,接下来,将有来自客栈的车子来接我们。车子在黄昏中驶进了飞机场后离开了,我和她还有几个旅客坐在白色的面包车里,车子驶向了一片荒原,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结束后,我们抵达了一座丘陵深处的客栈,站在客栈门口的男人很像我看过的一出诡异电影中的男主角。我虽然想不起这出电影名了,但整出电影故事都是围绕着在一座古城堡中所发生的异灵故事。这座滇西客栈外形釆用很有时间感的装饰材料,里面的所有功能却又很现代化。她说:爱情就仿佛梦一场,置身在梦中的时候无疑是最为幸福的。
她取到了客房的钥匙,为了让我更深地感受她曾经在这里享受到的关于爱情的幸福感,她让我跟她同屋。我当然同意T,如果这里真有我感觉中的那种诡异气氛的话,我还有一个伴。我们打开了客房的门后她就开始煮茶,房间里竟然配备了煮茶的所有工具,我己感觉到茶意弥漫,我是一个喜欢品茗的女人。上午喝绿茶,下午晩上喝普洱茶己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她说:我们可以在露台上喝茶,露台上很凉爽。我打开了房间里通向露台的门,确实地,门刚打开,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一束银色的天光重照着露台,露台上有竹制圆桌,两把竹椅。看上去,场景虽小却显得很是舒服。她与我面对面地坐着开始品茗,月轮突然从漆黑的夜色中跃出,她说:.我和他每天晚上就坐在这里看月亮。他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他曾经暗示我说,如果他有一天走得太远了回不来,就让我每天晚上替他看月光那皎洁的光泽。我们就坐在这里观赏月光的变幻,很奇怪的是每次来我们都能看到月光。恋人们的世界其实是最为简单的。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看着月光怎样变幻,当然,我们少不了谈论爱情,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彼此间在一起的感觉,我们谈到了触觉、味觉……我们往往要坐到半夜,然后再回房间唾觉。她说,现在他走了,他走得很快,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谈论过死亡,也许因为太年轻离死亡还很遥远。我们的这段爱情虽短暂却充满了幸福,我预感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爱情。她的故事很简单,又过了几年,她结婚了,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她像所有女人一样结婚生育忙碌于家庭中永无尽头的烦琐。又见到她时我想起了那座在丘陵中的滇西客栈,她似乎已经猜透了我在想什么。她说:我明白了,多年以前我为什么会体验到了爱情的幸福,因为我们的爱情离现实的垃圾桶很远,离婚姻中的厨房卧室卫生间也很远,离生育书也很遥远……婚姻生活长久了就是一段繁殖虱子的过程,那些无聊致命的虱子来到了你的肌肤之上,附着在头发衣服中,令你不安、厌倦,于是,你使用种种手段开始清理虱子……她一边说一边笑,直到自己笑出了眼泪。
人,只要你出生于这个星球上就要经历一次或几次爱情故事。爱情之所以短暂或长久,全凭经历者投身其中的时间和命定的裁决。有些爱情在春天开始,亦在春天结束,本来,春天开始的爱情是最美好的,为什么要在春天就结束了呢?这是一种心花怒放者的爱情,也是在满眸春光中来又在春光中远逝的爱情,或许是因为春光美得炫目,相爱者不想让爱情进入烈火和暴雨之下,他们理智地掐断了爱情,想收藏这个春天中的爱情故事。有些爱情是在烈日炎炎下降临的,这时候,人仿佛孤独地走在沙漠深处,于是,另一个人出现了,他们相互看见并彼此成为对方寻找到的甘泉。这样的爱情故事因孤单寂寞会相对走很长时间,会行走在地平线上升起闪电的地方,一束明亮的闪电让他们突然之间看清了对方的脸,此时暴风骤雨降临淋湿了全身,他们终于结束了沙漠上的旅行。而此时,他们正在旷野上寻找栖身处,一只鸟飞来了引领他们往人群中走去时,他们互拥着彼此的气味就这样走到了婚姻之屋。而那些发生在秋天的爱情故事,意味着成熟凋亡并直抵冬曰苍茫的大雪……没有一种爱情故事完全像蜜糖那般甜蜜,也不会圆满到像十五的月亮丰盈。爱情无法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是因为它置身在社会史和自然界之中,并无法从繁芜和公众道徳意识中完全抽身。爱情这个词可以有千万种词条,又可以汇集到汪洋大海中去,所以,它在短暂和永恒之间的礼赞中彷徨不息,它是世人眼眶中的泪水和海洋,也是磁轮下一束束飞速逝去的光阴之火焰照耀和熄灭的幻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