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是我们在天与地之间的避难所,此时此际,我想重温在不同语境和房屋中居住过的经历。
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我们兄妹几人都跟随着作为农艺师的母亲居住在滇西永胜县的金官公社。这是我记忆中最初的房屋,里面还有一个院子可以种菜,面积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就是在这里的泥土上我们埋下了种子,几天以后白菜青菜的胚芽竟然就从泥土中冒出来,那当然是我们兄妹最为惊讶的时刻。我们伸出手去触摸那一根根嫩绿的芽胚时,就像发现了宇宙间的新大陆。我想说的是在幼年时期,如能遇到一片泥土种上自己食用的菜蔬或栽上花果等,那么,一个人的幼年期将遇到神佑的泥土上奇异的事物。我们兄妹几个并非生长于乡村,只是因为跟随当农艺师的母亲来到了离乡村最近的地方。我们在这座小镇读书生活,每到星期天就在小小的菜畦中发明游戏的世界。很多时候我们从头到脚都是泥土,手里抓住了一只小蚯蚓,将它举在空中看它细小的粉红色的肉身在抖动,仿佛看见了未来的世界我们的肉身在逃亡中寻找着真理。也有养兔子的时候,几只小白兔懒洋洋地在院子的围墙下晒太阳……幼年时与家禽接触会培植我们的柔软之心,让我们知道这个被称为地球的地方,除有人类居住之外,还有别的生灵在居住。而当身边出现别的生灵时,我们会与它们沟通并学会与他们相处。房屋是为每个人每个家庭而建立的小世界,因为身份职业命运的不相同,我们遇到所安居的房屋也不会雷同。就这样除了房屋外的小院,我们为它调配着春夏秋冬的色块之外,它的存在同时供给我们贫瘠年代的菜蔬。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小小的菜畦中竞然长出了土豆的紫蓝色小花朵,再之后,我们就从泥土中挖出了土豆。那一只只带着泥土的土豆呈现在阳光下,真是让我们兄妹几个爱得要命。于是,我们将土豆洗干净后开始用炉火煮沸,那天的晚餐是一生中最美的,因为这是我们亲自种植的土豆。简言之,我们有幸在幼年时代的成长期安居于一块有菜畦的房屋内外,我们的手参与了劳动并知道万物都具有灵性,我们相融其中并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生长的经验。
房屋,从一开始就应该是灰蓝色的,它们不仅仅是幼儿园的积木和糖果物,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天真无知构筑的梦想。在我的幼年吋代,没有幼儿园的积木玩具,我们所有的同一代人都在幼儿时代玩石头、溪水,在有石头和溪水的地方,我们玩手中捕捉到的水里的小鱼、空中的蝴蝶飞鸟……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后来,当我看见全球化的城市和乡村的孩子都在玩同一种类型的塑料玩具时,我感觉到了孩子们很可怜。他们的成长期失去了自然的体温,表面上他们似乎拥有了许多来自物质生活中的大型游乐场所和玩具,实际上他们的内心己经没有了我们幼年时代的发明和快乐。
一个人的房间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尤其重要,大约是在十八岁那年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于。我有了四壁间小小的一架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书,完全的纸质书是来之不易的。除了阅读永胜县图书馆的藏书外,我的书大都来自县新华书店。排队买书的场景出现在新华书店的门口,饥渴了很长时间的书痴们在第一缕曙光降临时,己经站在门口排队,就这样我认识了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杜玺。她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儿,自此以后,每到新书到来时,她就为我私自留下新书而免除了我花大量时间去排队。整个八十年代都是我疯狂买书的时代,我当然也是那一时代的书痴者之一。我将一本又一本书携带到房间,先是放在枕边,因为将新书放在枕边可以让我在第一时间随时看到它。那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这时的房间是人一生中最单纯而素净的,除了一架书、两只木箱、一张书桌之外,房间里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了。多少年以后,我一直在回首中再次进入到这间属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小房子里去,它的单纯中完全保持着两种气息,书和我自己的气息似乎不可分离。首先是我的存在,没有我不可能有书的进入。然而,在有我之前人类之书早就已经存在了。每天晚上躺下之前就会将枕头垫高,不读书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我通过一个人对读书的需要,想表达清楚的是你在冥冥中相遇的生活一旦成为你迷失其中的花园,那么你的命运将由此在漫长的迷失中沿着花园错综复杂的路线走下去。感恩书籍在我青春年少时降临,因为它,我的命运中浮载着一本又一本书的体积和纸质的香味。书,不断到来的新书总是会来到我的枕边和书架上。房间里有了书的位置,似乎就有了书的幻影,很多个在黑暗中冥息的夜晚,我都在隐约中感觉到那些书一本本下了架,正在房间里行走着。
永胜小县城那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使我有了读书写作的初始。当天蓝色布帘合上时,我就开始了写作。过道上会传来脚步声,然而,布帘和门的存在抵御着外在的噪声……倘若一个人要写作的话,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是弗吉尼亚•伍尔美后来告诉我的。房间可以很小,但通常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床,这是所有世俗者需安置身体的位置,在此除了可以闭上双眼进入睡眠,也可以乘梦中的扁舟和云图去另一个世界。一个人在床上的时间是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床之重要,就像粮食之于牙床、味蕾的关系。床虽然堆集着棉絮枕头,却是与我们的肌肤每日相处的地方。世界上如果没有床榻、枕头和柔软干净的床单被褥,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失去循环不己的与夜与白昼牵连的神秘处境。此外,就是房间里依墙壁而直立的书架,后来并非为大多数人所需要,因为书架是一个看上去并无实用性的存在,对多数人来说它具备粮仓所拥有的一切功能。然而,一旦将书架筑造于墙壁的人,则己经将书视为密友了。我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书对于我来说,除供给我阅读之外,最重要的是帮助我制造幻念。当然,幻念同样是虚无主义者的一种远景,它来源于现实,却游离于现实之外。就我对幻念的感受来说,就像小小房间里从书架中走出来的天使与魔鬼的具象,天使帮助我在特定的空间里长出了翅膀,魔鬼则让我在周游黑暗的旅途中训练着勇气和智慧。生活之所以迷人,是因为永远有天使和魔鬼在捉弄我们的想象力。
从永胜县城的一间房屋开始,我的青春开始了写作。当窗帘合拢我便开始在笔记本和稿纸上写作,那个时代如此美好,所有人均在用钢笔写作,写作最初是私密的,以后也必将是私密的。对于写作者来说,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像写作,充满了私密之中的偶然性,它因偶然使一个人手中有了笔。但仅有笔还不够,笔力之下还需要一个与心通灵的时间结构。是的,结构也很重要,就像房间的结构,在它的四壁之下是人生活的地方。一间房子隔离开了外在的扰心,它使心灵蓦然间回到自我,所谓家和房间里的小世界,亦就是让人找到自我的时刻。
人,不可能永远只安居在他们幼年和青春年华的房间里。路,永胜县城的路向着金沙江大峡谷之外的世界正绵延出去,我的心和足迹也在绵延出去的路上寻找着另一间房屋。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春季,我从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毕业了;我乘着慢火车,又从首都回到了省城昆明。当火车终于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的田野山川后抵达昆明时,我将头探出车窗外,那一年我二十九岁。这个年龄似乎仍然停留在青春期的探险之中。下了火车后,在月台上有前来迎接我的胞妹海慧和她的朋友们。之后,海慧便将我接到了滇池路上的一座乡镇中学的宿舍里。一路上我们搭公交车,朋友们帮助我拎着几大纸箱书。书,从古至今都很有重量;书,几乎都是我在北京鲁院时买下来又读过的书。我们可以在人生中舍去很多东西,唯有书籍是不可以舍下的,哪怕它己被我们读过,里面有我们读书时画下的痕迹和在书中的每一页潜游的气息。书,无论它像棉花样轻还是像岩石一般沉重,它都是我们身体中携带的隐喻。当那些像棉花般轻的书收到箱子里时,书籍中那些属于精灵般翅膀的飞翔己带着我的肉身往上飞;而那一部部犹如岩石般沉重的书正压在我们的身体之上,我们将承载它们的重结束一段旅途,然后再寻找安置它们的地方。
滇池边岸的那座中学成了我暂时的居处,海慧当时就在这座中学执教,她和另一个人的居所接纳了我。当时,房屋对于我们所置身的世界来说,还没有出现房地产幵发商;即使有,也还没有看到无以计数的挖掘机推平了山丘或占据了农田。当时的祖国大地上,俗世者对于房屋的梦想生活才刚刚打幵,对于我来说,在我将户口、工作调到昆明的时空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只要有一张睡觉的床就足够了。为此,我和海慧同床了近一年,在她们的小房间里,我写下了《疯狂的石榴树》等三部中篇小说,写下了长诗《虚构的玫瑰》,读了几本小说诗歌散文。我想说的是,写作者在任何环境之下都可以找到笔;而在找到笔之前,写作者己经寻找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这间写作坊可以在命运旅途中的不同区境中出现,可以岀现在乡村荒野的土建筑和小木屋中,也可以出现在原始森林用藤蔓扎起的营帐中。
之后,我在昆明城区的莲花池畔租了半年多的出租房。一个人如果一生中没有租过房,那么,他们对于房屋的幻想力是单薄的;倘若一个人刚出生以后就居住在豪华的宅子里,那么房屋的天顶结构、偌大的庭院花园定会阻挠他们对另一间房子的幻想。这不仅仅是对一间房子的幻想,而是对于生命历程中许多陌生事物的期待和探索。在我出租房的外面,完全是1992年一座城市边缘的现状。在一座座两层楼的出租房中没有卫生间和洗浴间,但在一条条幽暗的过道上从早到晚总是飘忽着外省人的声音和气息。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在出租房中未能解决的矛盾和冲突都会带到过道上来解决。我的耳边经常是一场场意想不到的扰乱。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推开门,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夫妇,站在过道上时仿佛是前世的敌人。然而,他们的生活继续着,一旦他们停止了战乱中的焰火时,他们又会将全部精力投入世俗生活的繁芜中。在这片很大的出租区域,我看到了躲藏在出租屋中超生孩子的夫妇,他们对生育孩子似乎有很大的梦想,也可以这样说,孩子就是他们现实中的未来。他们经营着批发小商贩的活计,同时也经营着出租房中乱哄哄的孩子们的嬉戏和哭声……我在这里居住的半年多时间,是我人生中一段对于世俗生活的旁观录:何谓世俗,就是那些隶属于生存和死亡中诞生的对于与肉身、活着、疼痛、财富、男人女人等相关的现实。直到如今,我似乎仍然能够清晰地再现1992年初春到夏季的那一幕幕场景:一个女人蓬头垢面从出租房中走出来,懒洋洋的脚踩着一双拖鞋下楼去上公共厕所;一群在计划生育时代没有出生证的孩子在楼下的树林中奔跑着:一个单身的出租房中的男人经常会将一个个陌生女人带回来……而当我感受到了那座出租楼中充斥着一种俗世的烟火、混乱和忧伤时,因为出版社终于为我调配了一间小屋,之后,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搬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后出现彩虹的上午,我的朋友们来了,将我的几大纸箱书籍搬到了车上,又将我的行李被褥也搬到了车上。自此以后,我人生中的出租房生活真正结束了。我站在二层楼下往上看了一眼,又看到了那座唯一的露台上晒着的男人和女人的衣服,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们的尿布……房屋,在这里,就是维持着俗世者生活的呻吟与欢笑的居所。无论房屋宽敞或窄小,居住在这座出租楼上的人们都在演练着他们曰复一曰吃饭唾觉挣钱的理念。在这里,我说不清楚幸福是什么,苦难又是什么。最有秩序结构和美学理念的房屋应该在云南盆地上的一座座乡野之间,每每我进入一座村寨之前,远远地就会看见黑灰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当然如果在离高速公路更远的地方,你就可以看见青瓦的屋顶和土红色的墙壁。在乡村,房屋离众神更近,因为在我心目中的众神都在天与地之间守候并管理着万物万灵的日常生活。乡村的房屋多是两到三层结构,第一层
是畜厩、厨房,外面是一座有水井的菜园;第二、三层是仓库和人的卧房 当你来到乡村时,会看见墙壁上挂满了农具,这些锂亮的器物,也要有自己的栖息地。我们到乡村时喜欢站在挂有农具的墙壁下拍照,因为这些农具显示出了古老的耕织术,它的存在会让我们想起稻谷是怎么成熟的,豌豆是怎么开花的,养麦是怎样由青涩转黄的。最接近天穹的房屋坐落在云南的半山腰,这是干栏式的建筑,可以嗅到纯木的芬芳。住在半山腰的基本上是千年以前因战乱从青藏高原等地逃亡迁徙到此的土著们,他们在山冈辟地盖房,从而构筑了祖先繁衍居住下来的家园。每次我坐在他们客堂的火塘边,无论多么浮躁焦虑的心顿时就会安静下来。炉架上的茶壶、屋顶的黄木早己被烟彻底熏黑,屋梁上还吊着烟熏肉……如果你走了很远的路,就只想坐在这火塘边。只有在这里,我深深体会到:手机刷屏时众多纷繁的信息是多余的,豪宅中的所有家具是多余的,争执不休的答案是多余的,银行卡里的数字是多余的,语言是多余的,通向火车站和飞机场的路是多余的……甚至所有的文明史和书籍中的虚构和真实的处境都是多余的。坐在云南半山腰海拔在三千米左右的干栏式建筑屋的火塘边,我只愿意忘却世间存在的名分和荣耀,忘却我们曰复一曰在烈火冰雪中培炼心灵之路的时间。这时候的我,被火塘边弥漫过来的烟熏着了眼睛,双眸半睁半闭的状态仿佛是从原始森林中走来的一只小野兽。耳根下荡漾着水壶中的山泉水开始沸腾的声音。如果你运气好,会在温暖的火塘边遇上这个家族的长者,他们头上裹着一层层黑色的土布,着黑衣,皮肤像火塘边被烟熏过的屋脊,上面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在火塘边看见长者从怀里掏出了一种乐器,你虽然无法为这种乐器命名,然而,在突然飘来的乐音中你突然想伏伤地低泣……
房屋是这个地球上所有俗世者生活的地方,也同时是人们避开战乱征伐的避难之所。而此际,是夜晚的降临,我正置身在离星空最近的一座半山腰的建筑中,我从火塘边走了出来。在夜晚,唯有那些陪同我沉溺于星宿下游戏人生的精灵,才会使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云南的半山腰,我倾听到了最古老的天籁之音,我遗忘了斗争或乱世中的舞台,我忘却了出生以后累积不清的忧患。而当我再次走近火塘边时,我知道,今夜,我是世界上那个心想事成者,我实现了一个梦想:唾在火塘边,倾听着余下的柴火最后的燃烧声。之后,炭火之下的余烬散发出萤火虫般的光亮,我渐入梦境,世界上最美好的下半夜载着我的梦境从这座火塘边上升,它将上升到月黑风高的众树之上,去寻访我的又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