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份
书名:带着幸福的灵魂去拥抱你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64字 发布时间:2024-07-13

我们有身份,这是命运赋予我们的标签。
人刚出生时是没有身份标签的,是时间赋予了我们身份。
一个人的出生之后,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在穿越时空之谜。我小时候并没有想要成为作家,最早的梦想是开拖拉机。我们所生活居住的金官公社院内停满了拖拉机,而且还有三个女拖拉机手,她们二十岁左右,身体修长健康,由于天长日久在外皮肤油亮油亮,仿佛是青铜的色彩,但在我看来却是很美丽的。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美丽,是纯粹自然气息的美丽,在她们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种化妆品的痕迹,而且她们都身穿蓝色的劳动布衣裤,乌黑的辫子垂在肩上,非常神气。我总是想方设法靠近她们,有一次竟然有机会乘坐她们的拖拉机进山拉石头,我坐在一个女拖拉机手旁边,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太阳的气息。一个理想诞生了,我想在将来成为一个女拖拉机手,像身边的这位姐姐一样开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到山上去拉满车的大石头。
再后来,公社来了招兵的解放军,他们就住在我们对面的招待所里。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看着他们的军装真是太想当兵了,如果当上兵就能穿上军装了……我尤其喜欢他们的军帽,因为整个七十年代都流行穿军装戴军帽……我年龄太小,还没法当兵,不过我用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跟一个喜欢看书的解放军大哥哥换了一顶军帽……有很长时间,我梳着两根辫子,头上就戴着那顶军帽……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理想,有一天穿上军装到很遥远的军营去生活……
女拖拉机手和穿上军装的解放军都是两个不同的身份,正是他们的身份吸引着我,当我饱含着阳光成长时,仿佛在梦想中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女拖拉机手,穿上军装的女兵……有很长时间,我一直沉浸在这两种交叉的梦想中生活并成长着。确实,我从来也没有想要成为一名作家,在我生活成长的小镇,我虽然读过了《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然而,作家离我是遥远的,写作的枝蔓还没有拂动我的面颊,我的心跳声还够不到那些神秘的语词……因此,唯有来自现实的人或事会滋生我的理想,我离作家这个职业和身份中间还相隔无数看不见的屏障。
所谓身份,是从我们命运中转换出来的一个命定的符咒,它突然在我们向前行走中与我们相遇。所以,青春就是行走,朝着家门外的那一条条布满迷津的道路往前走,因为只有往外走才会遇到你的命运,也才会遇到那一道道来历不明的符咒。我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女拖拉机手和穿上军装,是因为我们离开了金官公社的区境。迁徙的路并不长,只是从小镇迁往了县城,转眼间我就看不到那几个开着红色拖拉机的姐姐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们黝黑发亮的面颊,也嗅不到她们身上那种来自太阳的热烈气息;转眼间,招兵的解放军离开了,尽管我头上还经常会戴着那顶时髦而流行的军帽,但随同我的离开,我己经参加了工作……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如果那些年我成为一名女拖拉机手,我就会穿上蓝色的劳动布裤去山上拉石头,拉很多很多的石头,我的皮肤也会变得黝黑发亮,身上也会散发出来自太阳的气息。如果我那些年穿上了军装,我就会去到一座很遥远的军营。然而,我无法去实现这两个理想,却来到了县城工作,之后,是命运让我遇到了一次大规模的读书,来自永胜县图书馆的藏书,里面有雪莱诗集、拜伦的长诗《唐璜》《三个火枪手》《悲惨世界》……那是我生命中首次体验到的最美的图书馆之一,正是这座图书馆使我的十七岁迷失其中,面对着天穹下的图书馆,看到了天堂的模样。另外,就是来自永胜县新华书店的新书,使我开始了个人生活史上的藏书,使我在单人房间里有了个人史上的第一座依墙壁而立的书阶……读书以后,世界完全变了,曾经想开一辆红色拖拉机的梦想,逐渐地离我远去,曾经想穿上军装到军营去生活的理想逐渐地离我远去……
随同那些生命中充满幻想又破灭的理想离我远去之后,我己经开始笔记本上的私密写作,但即使是写了很多东西,仅仅是一种爱好而已,我那时的身份是永胜县水电局的一名打字员,再之后是永胜县文化馆的一名馆员……再之后,我因写作而再次迁徙到了省城后,又成为云南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编辑。逐渐地,因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人们介绍我时,赋予了作家诗人的称谓。
一个人在向前出发之后,事实上就是在寻找自己的身份,无论是接受几十年的教育读书乃至于漫长天涯的漂泊,都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份。当我们谈论别人时,先前总是在围绕他们的性别身份而展开,无论他们是医生、律师、园丁、护工、银行职员、会计师、图书管理员、军人、教授……先是有了他们的身份,我们才会界定他们的人生故事和游戏规则。
即使是拉三轮车的工人,也有他们的身份。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总是脚踩一辆三轮车,寻找着机缘。我认识一位拉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每到我订制好画框以后,帮助我做画框的那位师傅都是请他将我的画框送到画室。他抱着我的画框来到画室,会将新画框依墙壁而放下。他很快乐地蹬着他的三轮车,每天竟然还很忙碌,我留下了他的电话,有事时就会请他。这位三轮车师傅的身份当然是明确的,我们想到某个人时,自然会想到他是千什么的,这就是他的身份,这位来自云南昭通巧家县乡村的中年男人,来省城己经几十年了,他竟然在几十年里就一直用一辆三轮车谋生。而且看上去他很快乐,每次见面都无忧无虑。因为,他通过拉三轮车,己经在老家盖了一座大房子,他很满足,拉三轮车,使他跑遍了每一条小巷道,使他认识了更多的世界。
有些身份从青年时代开始就贯穿了我们的一生,就像我自己的故事,有许多人问我为什么写作,又为什么成为作家?在他们眼里,我的身份就是作家,其实除了写作之外,在多年以前我曾经是永胜县水电局的一名打字员,这是我在青年时期的身份。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作家,必须历经时间的锤炼。之后,我又成为文化馆的馆员、出版社的编辑,在我的人生档案中,是没有作家这个身份记载的。当然,再后来,我的书有了读者,有了传播力,每次出书时书中都会附有我的一份简历。简言之,时间赋予了我写作的历史,我的作家身份就像语言镶嵌在我的身体之上,我开始有了作家的身份。
所谓作家的身份,就是以写作为生命的核心,用其时间的流逝来进行写作的那些人。没有时间就无法彰显个人的身份,就像山冈上成片的树刚刚栽下时大体都是一样的形状,看不出每一棵树几十年后的命运。它们扎根在泥土中,幵始往上长,同时也往四周伸展着枝干……数年以后,当你再次来到这片山冈时,就会看到每一棵树的生长境遇:有些树怎么也无法长高,也许是它们生长的地方土质阴阳不平衡:有些树己经夭折了,只留下它们的一些干枯的根须;而更多的树气象万千,骄傲自如地披载着硕大的绿色枝叶。你看到了每棵树的历史,同时也看到了它们存在的身份。如果给山冈上每一棵树命名并描述它们的形姿、生长状态,你就会感觉到世界上确实没有相同的两棵树,也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人。何日可以确定我们的身份?并怎样将自己的身份延伸到时间的尽头?我有一个外科医生朋友,他医学院毕业后,最初分在云南边僻的小镇医院,那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年轻的外科医生。但仅仅有了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开始,他在这座大山深处的小镇医院开始了进一步探索人体的结构,他解剖着人神秘的肢体,研习着永无止境的医学。之后,他从小镇医院调到了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到国外进修后调到了省医院……他一生始终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外科专业,每次见到他,当然都是在医院,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任何人喜欢去医院。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一生可以完全脱离开医院。世界总是公平的,生命万物都会生病,这才是现实。每次生病吋,我都会去见这位外科医生,首先,是他的身份使我充满信赖感,其次是他的医学……尽管他是外科医生,但在他的牵引下我会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每次只要去面对医院,看见他的白大褂,似乎就充满了安全感,这就是身份带给我们生命的慰藉。这位外科医生,一生都坚守在他的岗位上,他的身份永远是一名外科医生。
身份,每个人都有身份,当身份未碰定时,说明我们正在茫茫迷雾之中穿行,这是孤独而无助中的穿行,神给了我们身体就是用来探索时间之谜的。而当身份开始慢慢确定以后,我们仍然在另一种迷雾之中往前走,只有走得更远,我们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生活在这个世界是为什么而活下去的。
活出一种身份来,从而战胜了又一段迷雾,当我们开始从事某种职业时,这说明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身份。对我自己而言,写作已经成为不可舍弃的身份。当农夫们清晨奔向庄稼地时,我同样也在曙光初绽时奔向了写作。
能够始终如初地只做一件事,就拥有了长久的身份。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上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是很少的,更多的人,他们经常变幻着自己的身份。这是世界不安定的因素,它降临到了芸芸众生者身上。二-一世纪,现代人的身份变幻莫测,你今天还是酒吧里的调酒师,明天就己经变成了葡萄山庄的守候者……在无常的变幻中,众生只有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去面对生活时,我们才可能寻找到等待我们的下一个身份。在战乱的年景中,众生要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要么在逃亡的人群中慌乱奔逃:而在和平年代,有无尽的变幻莫测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写下了一个语词,是为了寻找到可以互为相辅的另一个语词……总之,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的身份已经明确,在小小的写作间里,没有他人的呼吸声调,只剩下了我自己。田野上的青麦就是在日或夜的交叉时间中变黄的,一个男人或女人的面孔就是在彼此相视中变老的……一本书是从第一个语词开始后抵达终曲的,绚丽多姿的玫瑰花始终为爱情之浪漫之花,当它变萎谢以后,我们可以从它的死亡中感受到爱情的萎败。
身份,我们的身份,给予了我们存在的标签,但以此等待我们的将是持久的穿越。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身份,他们因拥有了身份,便开始劳动工作。当你面对一个陌生人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为了某种原因,你得接近他,你首先得了解他是干什么的。事实上,这就是为了获取他身份的某个标签。在了解了他身份之后,你才可能用你自己的方式与他交流接触。拥有身份证,大都己经是成年人。世界是公正的,每一个成年人都带着自己的身份,无论他们是高贵还是卑微,都是大地上的庶民,都拥有自己生存活着的根基,并同时拥有自己的道德理念。
在滇西的腾冲,我曾访问过中国远征军的一名老兵,他年仅十六岁就参加了远征军,并来到了缅北。战争结束后他带着手臂上的一个枪眼回到了老家。战争结束了,他开始了世俗生活,首先是结婚生子,之后就默默无闻地在腾冲高黎贡山脚下的小村庄里生活着。当我见到他时,他己经八十多岁,当我谈到那场战争时,他的眼神又开始明亮起来。他撑着拐杖回到了屋里,几十分钟以后,他拎来了一只箱子。这是一只被烟熏过的箱子。他的小儿子告诉我们说,箱子最早时是放在火塘边的,自他出生的那天起就看见了那只箱子,父亲每天都会从箱子中取出他当年穿过的中国远征军制服,取出一顶钢盔圆帽,取出一条皮带,取出一只军用水壶,取出一颗子弹……这些东西都是父亲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钢盔圆帽,系过的皮带,斜背在肩上的军用水壶,从手臂上取出的一颗子弹……父亲每天晚上坐在火塘边总要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起初,父亲的几个孩子都会坐在旁边,聆听父亲在缅北战场与曰本人打仗的故事;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耳朵上仿佛都己经长出了茧,父亲也很知趣,便合上了箱子,不再讲那些老故事了,而那只黄色的箱子也渐次被烟熏黑了。之后,父亲不再将箱子放在火塘边,而是将它放在了枕边。父亲老了,他不再絮叨他的故事,只有外面来人时,他才会将箱子重又拎出来。
这一次我们是坐在屋外的庭院中,因为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这位八十多岁老兵的眼睛重又幵始变得明亮起来。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由于高兴激动,老兵竟然在儿子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中国远征军的戎装……他找到了年轻时代的自己,找到了他的身份……那个年仅十六岁就穿上军装赴缅北战场的少年重又回到了现实中,这一幕使所有在场的人们感慨不己。事实
上,无论时光怎样变幻流逝,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兵仍生活在缅北战场。简言之,那段时光无疑是他生命中最精彩的岁月,他在时间中永驻于那段年华,守候着箱子里的物品,是在守候着他中国远征军的身份。这位老兵,就生活在高黎贡山脚下的一座美丽的小村庄里。他正在平静地度过余生,我深信,那只被烟熏黑的箱子里,装满了值得他回首骄傲的故事。有那只箱子相伴的人生,是令人宽慰的。

人的身份就是如此奇妙,曾经经历的一段往事,成为一生
中最永恒的传说。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