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就是我们身边最亲近的影子,或许是第二道朗照我们,并与我们如影相随的影子。
追溯朋友的渊源,仿佛看到了我们最初的成长版图。朋友是从幼年培植起来的影子,是陪伴我们嬉戏在无忧时光中的影子。
记得跟随父母到金沙江畔的五七干校劳动时,金沙江的沙滩成了我们游戏人间的第一个小小的舞台。我们在砾石沙滩上摸小鱼,浑身湿透满身沙石,而且还用沙将自己的身体埋住,只露出头颈——这是无忧者的儿时嬉戏。童年的伙伴在许多年以后基本各走东西,留下的只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背景。一条带着泥沙滚滚而来的金沙江,几十个孩子脸上的沙粒清晰可见,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想起他们各自的神态。因为每一张孩子的脸都是变幻的云图,你根本也无法追寻昔曰的那片在我们头顶之上停留过的云图。那群孩子只留下了回忆,在今后的曰子里我再也追踪不到他们成长的影幻。这是儿时的朋友,只属于那条金沙江的某道湾流之岸,只属于我们蒙昧年景中的一张插页。
之后,等待我们的朋友将在另一条路上与我们相遇。
朋友,就是你敞开窗户之后看到的另一道风景。他们从风景中走过来,车站、旅馆、灌木、古道、校舍、斑马线、酒吧、咖啡馆……都是人生中的风景,当你的朋友从风景中向你走来时,你亦置身在风景中,等待着与他们相遇。世界上的朋友很多,但归根结底有三类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朋友。形而上的朋友是来与你的灵魂相遇的,无论在哪里相遇,你的灵魂在相遇之前早己在深情地等待着他们的降临。形而下的朋友很多,有时候甚至很泛滥,你们在各种场景中都可以称之为朋友,你们不是用其心在交朋友,而是用其性别、谎言、身份做朋友。这样的朋友注定短暂,无法走远,也无法成为你灵魂中的另一道影子。形而上的朋友很稀少,他们来到你的世界,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然而却是神意的安排。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会有这样的朋友出现,他们或许只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三天或一个下午,甚至只是一个黄昏,一场闪电从降临到结束的时间,都足可以影响你的一生。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了读书,突然有一天,徐孃孃来了,看到我读书,她就说她刚读 完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当时只是县糕点厂的一名女工啊,但她是昆明人随同 丈夫来到了永胜工作。她热情地说可以带我去县图书馆借书,她跟图书馆管理员龚老师是好朋友,等等。于是,徐嬢嬢这位小巧玲珑的妇女就将我引荐给了龚老师。那是另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目光仁慈,对爱读书者的朋友们都打开大门。这样我们就潜进了当时永胜县的图书馆古院内,里面长满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松柏,在当时的情况下能进入图书馆内部,是走了后门的,没有关系当然是无法进入的。就这样,我和徐孃嬢每隔三天都相约到图书馆还书再借书……那真是一段奇妙而充实的时光啊,我们读书的速度之快,就像朝暮间的变幻,转眼就是黎明,我们又起床了。而黄昏的降临无疑是读书的大好时光,那时候的心境多安静啊,回到单身宿舍,就迫切地,贪婪而饥饿地读书。就这样,在两三年的时光里,我和徐嬢孃总是每隔三天就奔赴图书馆,我们几乎就没有时间交流读书的感受,见面就只奔图书馆,走出图书馆后,徐嬢嬢就忙着上班去了。多年以后,我总是在回首往事时,想起这个平凡的妇女,正是她将我自十七岁以后的时光引领到了图书馆,而当时图书馆龚老师的职业也是我最为羡慕的。直到有一天,博尔赫斯告诉我说,图书馆是天堂的模样……而这一天降临时,时光己不再停留在永胜县城的图书馆的院落。但我仍清晰地记得,我总是跟着徐孃孃满怀激情地往前走,自己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进入图书馆的院落,就能从空气中闻到松柏的清香,而当我们一旦进入图书馆以后,恨不得将所有书柜上的书借走,三天内就读完。
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模样,徐孃孃就是从生命风景中向我走来的那个人,正是她将我引向了图书馆。尽管之后我们再无联系,她却是我生命中形而上的朋友,只要在一些读书的时光中,就仿佛与她结伴一前一后穿过街景,向掩映在松柏中的图书馆走去。
那一年,我遇到了很多漂泊流浪的诗人艺术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地之上总是穿梭着他们的身影。我在永胜县城迎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画家,他是上海人,正骑自行车全国旅行。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上海男人的那种皮肤,年龄在二十多岁。那一年,我看着他的自行车骑进了县文化馆,我当时在文化馆工作。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只大大的帆布包。在文化馆院内,我和几个同事跟他交流着,听他简单地介绍自己。他在县城待了三天,有一天他约我单独见面,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他将车骑到了县城外的一片麦浪中,然后,我们就在金黄色麦浪中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我们谈论着凡-高和高更,他还谈论着一路上所经过的县城小镇,他说离开云南后,他要骑自行车进西藏……我们好像在麦田里走了很远很远。那片麦地类似凡•高画布下的麦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几乎所有的文艺青年都热爱着凡•高,他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超级偶像。
麦浪之下,我们走了很远,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什么也没说。麦浪拂过我们的面颊时,感到了轻柔的麦芒。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永胜,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告别,他好像是天未亮就离开了。这是个与我只有过短暂相遇的朋友,而我却铭记了他青春年华中的那辆黑色的自行车。多年以后,我们到了一个微信的时代,我第一次在微信上看到了他的画,这时候,我己经开始了画画。相隔漫长的时间,我仍记得他的自行车上的泥浆,我们共同沿着土路穿过那片麦浪时的无语,这是一种保持在青春记忆中的朋友,我在他画中看到的是沉静的线条中的世界,一个在年轻时骑自行车环游国家版图的青年人。当他一旦停下来,等待他的无疑是创造。
朋友,照亮了我们的人生足迹,这样的朋友每毎回忆起来,虽然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无关,却总是一面镜子,呈现出了我们青春时代的一段回忆:当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衣脚蹬着布满泥浆的自行车来到永胜县城时,这座小县城正生活在平静祥和中,人们上下班,商贩们开着各种店铺:在互联网没有到来的时代,每条街巷中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是一种世俗生活的标志。在一个互联网没有出世的年代,人们行走在街巷中与两边街道的商铺相融一体。倘若没有了街巷中的各神商铺,那么,有一天,人们会脱离开街巷,那是一种可怕的场景,街巷有一天会荒芜吗?而在那一天,当一个来自上海的年轻画家,蹬着自行车游历了祖国的山川,从西藏入滇后来到了永胜县城,他的形象无疑也是街巷中的一道风景。人们纷纷猜测着他的故事的同时,他己经将自行车骑到了永胜县城的中心民主广场,将自行车又骑到了县文化馆。我抬起头来,那时候我在县文化馆工作……我看见了他的青春,同时也看见了一个朋友,尽管我们还来不及交流。
自我们走出永胜县城郊外那片麦浪滚滚的尽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但从心底升起的总是一种朋友的感慨:时光是不会停留在那片麦地中延伸出的小路之间的,时间不会为一只天空中飞翔的小鸟而停留,也不会为走在麦地中的我们而停留片刻。当我们走到麦浪滚滚的尽头时,我们又沿着那条小路走了回来。我们需要挥手告别,告别是人生众多场景中的一种,如果告别是淡雅的,那么,之后,留下来的是清风拂面似的滋味;如果告别是浓郁的,那么,之后,留下来的是火焰升腾似的滋味……朋友或长或短,总是被一些生命中莫名的镜头所占据,麦浪滚滚中的一条小路,成为我追忆这位青春朋友的一个镜头。
经历了岁月的一轮回又一轮回,我们的朋友看似很多,事实上却很少很少。有些朋友的存在是与你分享形而上生活的,有些朋友则是与你分享形而下生活的,在两者之间,很少有形而上或形而下相互兼容的。
在二十多年以前的鲁迅文学院,我和迟子建曾同居一室两年多。当时,我们的生活很单纯,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写作。我们背对背地面朝墙壁而写作,我们都叫她为迟子,这是一个美好的名字。我记住了迟子的故乡塔河县,那是黑龙江省靠近漠河的一座寒冷的县城,而我则来自西南边興的另一种县城。迟子面朝墙壁,那时候她喜欢使用每页有五百字的稿纸写作中短篇小说,我则喜欢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写作诗歌……那是我人生途中最美好的一段写作记忆,如果细听,可以听到两个人的钢笔在纸上落下又扬起来再落下去的声音;如果细听,能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声游荡起的语词……除了写作外,我们会在周末乘公交车到王府井书店买书,到中国美术馆看画展,到东四吃小吃。由于当时鲁迅文学院环境的限制,我们会带上浴具到附近的国棉厂的公共浴室去洗澡……我记忆中的迟子是最美的女作家,她的嗓音充满北国冰雪般干净而晶莹的旋律,她喜欢穿长到膝头的裙子,她肩上永远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直发,而她的眼睛,明亮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们曾在两年的时光中写作并生活着,度过了那些有泪光也有欢笑的时光,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我们曾有着自己身体中长出的翅膀,在各自的语词中飞翔。同时,当我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与九十年代初期的珍贵时光中,有着我们在形而下生活的种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谢谢你,亲爱的迟子,写下这些文字时,仿佛又与你面朝墙壁而写作,你的钢笔声穿越着稿子纸质,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东四的黄昏分享小吃的情景……而你,永远是来自中国北方的女神,祝愿你永远美丽吉祥!
朋友,他们稀少,是大地上的矿物质,是枝头的露水,是宽广的海洋……有这样一位朋友,她离我也很近,每当我遇到悲伤的事情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这时候,我的身体中充满了数之不尽的阴郁。啊,阴郁,你们无法触抚到另一个我,在某个角落的我。我浑身战栗地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电话那边的她,总是能在我发出来的第一个语音之中,感受到我的心境。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赖的女友,我的所有秘密的滋生或灭寂,都可以告诉她,包括生活的荒芜和现实累积的所有焦虑都可以在第一时间转述给她。她是这个世间最仁慈和耐心的聆听者。当我打通电话后,我开始了表达,电话是用来表达的,无论这些表达或长或短——都是用来表达的。当我发出了语述声,就仿佛是我射出了箭,它将穿越瞬间升起的距离,它将抵达,无论这枚箭中带着露水还是剧毒,它终将抵达一个该去的地方。她接受了这枚箭镀,并抚慰着上面的露水和剧毒。我在电话的另一边能感受到她的仁爱,无论我的倾诉是风暴还是秋风,她总是能敞开怀抱接纳着。除了电话,我们会在某座公园、咖啡馆静坐下来。除了她,我从来没有如此倾诉过,她或许就是上苍赐予我的倾听者。当我的语述用来面对她时,我似乎是面对亲爱的神在倾诉或祈祷。这样的朋友,一生中只有一个,再无他人。她除了倾听,总是有一种能力抚慰我,并游荡在我的内心,让我再次勇敢独立而自由地上升,去经历世界上那些美妙的时间的磨砺。朋友,是除了自我之外,移动在我们身体之外的另一些光影。是他们的存在使我们成为原始森林中不断成长中的一棵树,我们在风雨和阳光中成长着,有时候会将枝叶垂向旁边的另一棵树。我们低语着,共同抵挡着天空中的风暴,同时也在共同分享着从树篱之上垂照我们的阳光。朋友,是彼此的朗照,它让我们感知到了自己的缺陷,并为此借助朋友的那束光,照耀着自己。
有时候,你一生都在寻找着一位朋友,无论他是什么样的性别,你好像总是在人生旅途中等待他们的降临,这是一神无限神秘的等待吗?我不仅在写作中等待着,同时也在生活中等待着这样一位朋友的降临,他们在哪里呢?他应该在我的写作中出现吗?那么,他应该是我小说中的人物,最好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我将人生所有的精神之旅寄寓在他身上,就是为了完成我的一次美学探险。这是一种依赖于幻境所追索的目标,每一次写作,书中的男男女女,理所当然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从语言中诞生,替代我的美学、人性、时间,从语言的舞台上跃出来,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在自由中创造的朋友圈。这是我精神之旅中,一直陪伴我前行的朋友,我们就这样在语言中相遇,去迎接世界上那些未知的故事和舞台。
朋友,就像一阵阵耳语,你能倾听到他们的声音吋,说明朋友就在你身边,要相信,无论他们距离你有多远,他们总是在你身边的田地里劳作,在你旁边的房间里生活着。有朋友真好,看吧,在那云朵的变幻中,你的朋友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是为了你的存在,渡过河流而来的,他们是因为某种风暴的降临而来的......他们已正在来的路上,透过云穹之光,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的光,透过大地尘埃,可以聆听到他们穿越尘土的脚步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