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儿,你确定不变你的决定吗?”
“祖母,我确定。”
几千年,也许几万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场景,祖母用她温暖的有着细细褶皱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问我“素儿,你确定不变你的决定吗”。那时的我明白这偌大的几大洲之内,她是为数不多的能真心待我之人。
我跪地在侧,握着祖母苍老的双手,忙安慰道“祖母,您在宫里安心等我,素儿定能平安归来,我和玄赫毕竟相识数万年之久,纵使他现在地位权势与往日不同,可他并非无情凉薄之人,所以祖母只管放心就好”
“素儿,我的好素儿”祖母拥我入怀,这温暖的怀抱是多么熟悉, 它的气息,它的温度,甚至连她呼吸的频率,我都如此熟悉。
在我尚是孩童的时候,每次遇到委屈,我都会跑入这间殿,哭着寻着祖母,她会疼惜地揽着幼小的我入她的怀中,轻抚我的背,安慰着我“我的好素儿,我的好素儿”。
离开祖母房间时,已是入夜时分了。
“公主,还有一个时辰就该到王君安寝时间了”我走出祖母的卧房,素夏站在我身后,低声提醒我。
“我知道,我们去父王的寝宫”
“公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而且你确定您的决定不变吗?这么重大的事情,王君未必同意,您可是他的……”素夏紧紧追着我的脚步,边追边提醒我,乃至于有些喘不上气。
“来得及,他会同意的”我还是那么毫不迟疑,坚定果决。
这条漫漫宫路我走了数十万年,每一砖每一瓦我都那么熟悉,我爱这里吗,我爱,我恨这里吗,我恨。这里有我的祖母,有我的母亲,这里有世人所谓的父亲,有所谓的公主头衔。
每一个见到我的宫人,都侧身屈膝以示恭敬,我是公主,纵使他们此刻心中多么的矛盾,因为我,整个兰若洲要面临灭洲的风险,而且是一个近数十万年都平淡无奇的我。
“公…公主……下雪了……雪花……”素夏禁不住地在我身后说,乃至于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声音有些大。
一旁屈膝跪地行礼的宫人中,有几人偷偷地微微抬起头用余光斜眼瞥了一眼空中,又害怕地匆匆低下头,又有几名宫人小声嘀咕道“下雪了”然后立即噤声不语。
“知道了,不会有事的”我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平静的如水般的一张脸,但是我的内心,翻滚翻滚,那是似暴风雨来临还是似大海汹涌呢。
父亲的倚兰殿内,烛火摇曳通明。
我恭敬行礼,环顾殿内,除了父王还有他新立不久的王后——宛棠,以及一向备受他器重信任的信然君,这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体型瘦削,身着墨蓝如夜色的官服,官服上有着用银线绣出的几尾错落的竹,彰显着他显赫的官位,一如世人口中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捋捋下巴的须,有些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就知公主殿下今日会来,王君,看来今晚还是微臣赢了”。
“吾儿,今日来是有何事吗”在看到我进来的那刻,父王脸上掠过一丝笑,旋即又消失,宛棠的身体微微靠向父王,烛光下,月晖中她的面容像她的名字一样,似海棠般娇媚婉约,虽艳无俗姿。
“儿臣今日来所为之事乃是请求派儿臣一人去圣九洲,冰雪之祸皆因儿臣所起,兰若洲养育儿臣近三十万年,儿臣不能负父王,母后,子民,今日就请让儿臣一人来担其责任吧”。
“哦?吾儿果真如此想吗,刚刚我还和信然君说起,我们愿用竹岛圣物来求得谅解……”父亲的身体略微向前倾。
“父王,请让儿臣前去吧,竹岛圣物乃系兰若洲安危之所在,若失去它,则让兰若洲如同被缴械的兵将”我跪地俯身。
“安素公主啊,话虽如此,可是你区区一个女儿家,还是王君的女儿,你只身前去,若是传出去,人家会说我兰若洲的王君薄情寡义,一个王君毫无处理国政能力”。宛棠的身体更侧向父王一侧,一双手轻轻搭在父亲手上,双眼透露着慌张焦急,眼泪似要夺眶而出“王君,我也心疼我兰若洲的兵马,圣物,可是……”。
“母后”我站起身,一字一字镇定道“此事乃是我和玄赫私事,非兰若洲与圣九洲之间的事,即是私事就该两者自行处理,若我因私事威胁到兰若洲安危,我就应当担这份责任,这是父王用我为他的孩儿,臣子上课,让更多人谨记绝不能将私事凌驾于兰若洲安危之上,这方能更立父王其威信”。
在我回答的最后一字落地后,殿内一片安静,安静到甚至能听到烛火跳动的声音。良久,父王身子坐正,看看宛棠又看看信然君,然后目光落向我,长吁一口气说道“吾儿今日真是长大了,既然吾儿如此明事理,那就依吾儿之见吧……”。
“王君,虽安素公主非我亲生,可是好歹我也算她母后,就这么让她一人去,我心里好生难受啊”宛棠的眼睛里永远似有一汪水在荡漾,这样的一双眼在我曾是孩提时是那么羡慕,可是长大后却少了那份喜欢。她低下头,轻拭眼角似在噙住泪水,又抬起头,哀求般说“不如派个人随她一起去,起码能照顾她”。
“那就按照王后所说的,还是王后细心啊,你们觉得派谁随公主去圣九州合适呢”
“微臣愿随公主一同前去,确保安危,毕竟微臣曾多次出使圣九洲,这次派微臣去最为合适”信然君起身,拱手屈腰自荐。
“这……”父王颇有些犹豫与为难,他望向宛棠,欲言又止。
信然君,这个他最得力的臣子,最佳的智囊,无可替代的政治伙伴,陪他一路走来,从他是一个不被看好的继位候选人到助他继位,然后辅佐他巩固政权,再到与夜灵族的交战,又一同携手开创出整个兰若洲的太平复兴,几十万年的腥风血雨并肩作战,信然君对他何尝不是一件圣物呢。
宛棠,贴心的爱人,温柔的似夜风般轻轻道“信然君自是好的人选,可是若是公主此去不成功,信然君又不在宫内,那怎可是好”
“父王不必为难,我自己去即可,这方能显我的诚恳之心,若父王不放心,就让素夏和素秋陪我一同前去即可,他们二人自小就服侍我,定能将儿臣照顾妥当,请父王,母后还有信然君放心,儿臣会安好,兰若洲也会安好。”
我再次俯身跪拜。
殿内再次安静良久,这是第二次的静默,殿外突起的风让树枝止不住地晃动,发出啪啪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殿内的静寂。
“父王,为了兰若洲,儿臣决定今晚即刻启程,恳请父王恩准”我俯身在地未起。
“好吧,就依了吾儿,让素夏与素秋与你同去,吾儿多多保重。”
我伏身跪拜叩谢,叩头的那刻听到几声微微的轻涕声,那是宛棠的声音。
走出倚兰殿那刻,已过了子时,寒风乍起,站在殿前的我向空中轻轻伸出一只手,不一会儿手指指尖就有些许冰凉的湿润感。“夏儿,去通知素秋,我们要出发了”。
“公主,不去看看母妃吗,万年了,你们都未见,若此次不去,只怕……”素夏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这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儿时被兰若洲的士兵从起兵造反的部落中捡到,随后便作为俘虏关押入狱,后又因年幼且为女子又被辗转送到宫中为奴。奴——兰若洲宫中最为低等的侍从,任何宫人都可以是奴的主,任何宫人也可以要了奴的命。一次,她从我母妃的夜昙殿经过,恰逢母妃的鸾鸟从笼中惊慌飞出,在殿外园中低身俯冲几个来回,丰满有力的羽翼震的树叶落下又卷起,宛若一场暴风即将袭来,尚为孩童的她惊恐无措地用袖遮住颜面,不敢睁开眼眸,就在这时一只猫也失魂似得尖叫着从她身旁跳过,她吓得一脚踹过去,猫痛的直“喵喵”叫,畏惧地缩到一旁成一个团状。夜昙殿内的一位老宫人听到园中嘈杂声响,匆匆从殿内赶来,撞到这一幕,见状颇为恼怒,以她残虐公主的猫为由罚棍刑200杖,中途若不是恰好母妃途径问明缘由,若再打下去四五十杖,素夏定已一命呜呼,灰飞烟灭。素夏一直记得,那天当她挨到第29杖时,母妃出现了,她记得那天母妃不仅命人将她医治好,还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和公主差不多年纪,日后你就专心侍奉公主可好,陪着她,照顾她,可好”。从此她便把我看作了一生的主。素夏说,母妃是整个兰若宫最善良的人,是的,母妃善良,我想母妃在看到素夏被棍刑的那刻一定也想到了她自己的过往。
“素夏,我们不能去,去了只会让她平添忧愁。”
就在那夜,我和素夏,素秋,三人一同前往圣九洲。
九洲之内皆言,兰若洲,季季春,兰若洲,景如画。可我爱生我育我的兰若洲,不代表我爱身后这徒有其表的宏伟宫殿,宫门深,深似海,如我们的心,不可窥探到底。
愿我来生,不入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