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收住了话头,现场再度被沉寂笼罩,压抑的氛围仿若一团湿重浓稠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这一家子人的头顶,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白老爷停止了踱步,在这般沉重且棘手的事实面前,即便他平日里老练沉稳,此时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力,
他向来是个擅长造势布局的行家里手。倘若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也不会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如鱼得水、威风八面。白氏一族更无可能达到如今这般鼎盛的局面。
朝廷中的局势那般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都能周旋其中。
这般想来,今日为自家闺女操办这个小小的同年之会,无非就是件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小事。毕竟,以白家的门第、声望,再加上他精心的筹备,理应顺风顺水。
却没料到,最终的结果竟是与预期大相径庭,终于完全脱离了掌控。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白家真可谓是落了个两手空空,无论是在颜面攸关的面子上,还是实际利益的里子,都没有占到一分一毫。
勉强说得过去只有一样,那便是当着众多同僚的面,充分展示了自家家族深厚的底蕴,并借此收获了不少年轻后辈的阿谀奉承。
可这些不过是些虚浮的表面功夫,于实际问题的解决毫无半点助益。
白老爷不由得有些焦虑,反复思量之后,一向刚愎自用的他,不得不做出了心理上的退步,开始审视起自身。
“是不是咱们白家平日里太过盛气凌人了?” 白夫人低声喃喃道。
“这怎么说的上。” 白老爷略作思索,淡淡说道。
“咱们家家风历来如此,外人又怎会不知?何以到了今日,反倒成了盛气凌人?‘
白夫人便附和着点头。’早前我也曾仔细看过宾客们的拜帖,且不说白家声名赫赫,单看这些人家,又有哪一户不是仕宦名门?所谓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门当户对,并无什么不妥。”
“门当户对……” 白老爷轻声重复着,忽然闷哼了一声,继而语气陡然转重。
“即便如此,我也绝不能坐以待毙。此次为了槿儿的婚事,已是搅动了满城风雨,若是就这般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往后我白家还如何有颜面继续在这地界上立足?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唯有效法古人,来个礼贤下士了!”
“老爷的意思是,要将招亲的门槛放得再低些?” 白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的意图,试探着问道。
“啊?这恐怕不妥吧?”
白槿宜听闻此言,着实吃了一惊。她委实没有想到,平日里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父亲,竟能为了这件 “小事”,放下身段,屈尊降贵到这般地步。
她自然不会想到,白老爷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看重,除了想要为白家挣回些许颜面,更多的还是因为此事关乎他日后在朝堂之上能否抢占先机、争取到优势地位。
“咱们家本就是高门大户,我又是个女儿家,何苦还要自降身份?” 白槿宜满心不忿地嘟囔道。
“你父亲所言甚是有理。”
白夫人瞥了一眼女儿,语重心长地说道:
“真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礼贤下士也是迫不得已之举。槿儿,娘在这里说句公道话,别怪我们做父母的不给你宽松自在,实在是因为眼下事情的结果太糟,必须得想个法子补救。”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白槿宜嫁不出去了?” 白槿宜哭笑不得,话语中不觉透出几分赌气的意味。
“照眼下这形势来看,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白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不过,槿儿你也无需太过伤心,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白家虽说家大业大,可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若是连唯一女儿的婚姻大事都安排不妥,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何颜面在这世上立足?”
“然而又能如何呢?” 白槿宜抽回手,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同年之会,恐怕是难以再继续办下去了,接下来,您是打算比武招亲、金瓶掷签,还是抛绣球啊?”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
白夫人明知她是在故意揶揄,却也并不生气,反倒心头一亮,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么灵感。
“老爷可还记得,翠竹街住着的那个刘老板?”
“你是说刘远贵么?”
白老爷微微眯起双眼。
妻子提及的这个人,他确实认得,好像是在翠竹街经营着什么买卖,离白府不过区区三个街口,说来也算是街坊邻居。
“他怎么了?” 白槿宜好奇地追问道。
“说起来,这个刘老板家似乎也有一个闺女,人家去年就在登风楼上,用抛绣球的法子招来了夫婿,那场面,可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吸引得人山人海,热闹极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白槿宜惊讶地问道。
“你当时还在学院读书,自然没赶上这热闹。为娘也不是特意去瞧的,只是那日去慈航庙烧香还愿,凑巧碰上了。事情办得还算圆满,听说后来还真招到了一个挺不错的年轻后生做夫婿,好像是个做庖厨的,小两口恩恩爱爱到如今,掐指算算日子,没准儿连麟儿都有了。” 白夫人解释着,语气中不无羡慕之意。
“唔……”
妻子的话似乎让白老爷若有所思,他用手轻轻捻了捻胡须,却并不急于发表见解,眼神中透着几分思索的深邃。
白槿宜也在心底默默思索着,俄顷,她像是突然被一道灵光击中,猛地抬起头来,接着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手心,恍然大悟地说道:“是了是了,娘说的那个什么刘老板,他家女儿是不是叫刘璇儿?她原本也是在平章书院里读书的,比我晚一期的学子,那时我还纳闷,怎么她书读得好好的,突然就休学离院了,敢情儿是找到下家了!”
白槿宜仔细回想起来,印象中的确有个比她晚一期的学妹,名叫刘璇儿。
那是个生得极为娟秀的姑娘,巴掌大的小脸,纤细柔弱的身子骨,每次抿嘴微笑时,嘴角都会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不仅如此,她还颇具才情,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文雅之气。白槿宜清楚地记得,当时整个平章学院,唯有她这么一个女学生,能够对出老师所出的诗句,闲暇之余,还能独立创作一些清新雅致的小诗。
没想到,性情如此内敛含蓄的姑娘,竟也这般恨嫁。
一想到刘璇儿成婚之后,每日都要与一个五大三粗的庖厨相伴相守,白槿宜便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惋惜。
虽说她与那新郎官素未谋面,但在少女的想象中,既然是做庖厨的,大概率便是身形魁梧、五大三粗的模样。
“亏得那刘老板还是个生意人出身,硬是不会做买卖,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轻易地贱卖给了别人,也不知日后她家里人回过味儿来,悔也不悔……” 白槿宜悠悠地叹道。
“嗨,人家小两口情投意合,又有各自父母作保,都是慎重斟酌过的,何来后悔一说?” 白夫人皱眉说道。
白槿宜并未理会母亲的话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为刘璇儿感慨叹息。
“其实凭她的资质,若是肯下苦功夫,再学上几年,保不齐便能成为一代女文豪,或是知名女词人,到那时声名远扬,没准儿便能被某个文人雅士相中,成就一段美满姻缘。从此比翼双飞,夫唱妇随,何须再在这乡野市井间彷徨……”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愈发悲凉。
打从心底里,白槿宜也不愿相信,那么美好的一个姑娘,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庖厨。
在她想来,就算祝英台不能嫁给梁山伯,首选也该是马文才才对,又怎会轮到一个樵夫?
反正不管怎么说,嫁给庖厨,决然不是出自刘璇儿的本意!她定然和自己一样,受到了家里的压迫,再不就是另有隐情。
白槿宜原本以为,普天之下,唯有自己过着这般身不由己的生活,想不到,在这世上,还有旁人,与她同病相怜,同样被命运的枷锁束缚。
两相对比,她便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白夫人并未领会到女儿的柔肠百转,当下仍旧不厌其烦地劝诫。
“你这孩子心眼儿虽说机灵,可就是玩心太重,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可轮到自己呢?
“人家刘小姐学龄比你晚一期,都已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安排妥当了,枉你还比人家年长两岁,竟连个眉目都没有,单说这事也就罢了,连学业也是一事无成,真不知道你在书院里都忙些什么……”
“那能怎样?”听着母亲琐碎的埋怨, 白槿宜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忍不住噼里啪啦甩出一连串的气话。
“难不成我也学她,招个伙夫来做丈夫?咱们家又不缺厨子。再说了,这事儿听起来轻巧,可谁能保证绣球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刘璇儿那是运气好,好歹砸中了一个四肢健全、大差不差的,倘若我一时手气不佳,把绣球砸到乞丐怀里,岂不是要跟着一块儿去做讨口子、唱莲花落?”
“没心肺的贼丫头,专会胡说八道!娘说你,是想让你往心里去去,何曾要你去做讨口子了?” 白夫人也火了,扬起手掌,便朝女儿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这也怪不得她生气,为了白槿宜的婚事,全家上下费尽了心思,到头来,却只换得了嘉宾们一句又一句的婉拒。
家长们都在为这个惨淡的收场而苦恼,可身为当事人的白槿宜却始终不焦不躁,云淡风轻,甚至还有心情在这里说风凉话,从她身上,白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认真。
她紧瞪着白槿宜,不再说话。
白槿宜心中不服,却把屁股挪了挪,随即双手抱胸,侧过身子,将自己的后背冲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