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羽隐没在黑暗中的那张面庞是蓝色的。蓝色对于她来 说是一张网,是一张可以把她的身体笼罩起来的网,因而她 像幽灵一样选择了黑夜,除了选择黑夜中那张包围她的蓝色 的网,她已经无处可以行走。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被诊断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她是 在一次临床的血液检查中发现问题的,在外省的一座县医 院,她就在那座县城以外的小镇拍电影,她演主角,扮演三 十年代一个被战争笼罩的妇女,电影开始了一半,在半年的 拍摄过程中,她一直身穿蓝色旗袍,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她没 有与任何男友发生过性关系,她是因为一场小小的身体不适 到县城医院去的,小县城里的人没有一个认识她,他们也许 观看过她演出过的电影,但她进入小县城时已经改变了形 象,她身穿过时的服装,不施粉脂、口红,看上去她只是一 个有些姿色的最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医生看了她一眼劝她 尽快回到省城医院去作血液检查。她回到了省城。另一张化 验单放在她面前,那位四十多岁的戴黑色眼镜的医生压低声 音对她说:“我会为你保守秘密,除了我,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你感染了艾滋病毒…… ”“什么,你说什么…… ”医生 又一次说道:“我看过你主演的电影,所以……我会为你保 守秘密……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没有任何人可以治愈 这个病…… ”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徐羽已经从飘动着福尔 马林气味的医院中消失了。她揣着那张血液化验单乘火车赶 回了那座小镇时已经是深夜两点钟,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回来 了,因为谁都不会相信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回到小镇上的旅馆,她已经想好了尽快地从剧组消 失。用钥匙打开了木门,在这寂静的夜里门却像往常一样发 出了吱吱哑哑的声音,声音使导演醒来了,他就住在隔壁, 他也许是醒来的,也许根本就没有入睡,她刚关上门,导演 就站在门外敲门:徐羽,你回来了吗?”她没有说话,她背 对着门,她现在只想逃走,从导演所置身的门外逃走。她听 见了导演离去的声音,她屏住呼吸,大约过了五分钟, 一切 又重新归于平静,她推开窗户,她看到了黑夜中的蓝色,她 伫立在窗口,仿佛想从窗口掉进去,掉到另一个世界之中 去,她闭上双眼冥想着那个世界,黑夜中的那个蓝色世界, 似乎有幽灵在窗外行走,不,幽灵并没有在行走,也许幽灵 是在窗外飞。
她就这样拎着箱子在寂静的夜色中离开了那座小镇旅 馆,她来到火车站并在凌晨五点多钟搭上一辆过路火车,火 车在轰鸣中宣布白昼已经到来,在轰鸣中宣布她回到了她生 活的城市。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她隐藏在房间里,只有到了天黑 下来以后才去外面买些面包和水果回家,终于就在那天夜 里,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只有他才拥有她的钥匙,他就是陈童,他也许是她的恋人,也许 是她的情人,总之,他是她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男人。她藏在 卧室中,她听到他进屋以后的一切声音,换拖鞋开灯,他俨 然就是这座房屋的主人,然而他却感受到了什么,也许是感 受到了她身上的某种他非常熟悉的气味,他朝着卧室的这一 边缓慢地走来,他看见了她的影子倚在窗口:“徐羽,你回 来了,怎么不开灯…… ”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她在颤抖,当他的手臂伸过去时,她就开始绝望了 不,也许要更早一些,当医生宣判她是一名病毒携带者时她 就开始绝望了,这是她一生中从未感受到的那种来源于肉体 的真正绝望。然而, 一个星期以来的那种绝望并没有使她的 身体像经历了一场风暴一样颤抖。现在,风暴突然降临了。
他在黑暗中拥抱着她,他感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徐羽, 徐羽,你怎么了?”他松开了手臂捉住了她的双手,那双手 灼热地在颤抖着,他想看到她的面庞,当他伸手去开灯时, 她突然大声说:“请别开灯…… ”“徐羽,徐羽,你到底怎么 了?”他就站在她对面,然而对于他来说,她是那么遥远, 她仿佛深藏在黑暗里,藏在一面镜子的深处。她已经28岁, 在电影中扮演过许多角色,在这个星期里她已经回顾完自己 的一生,而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面对的人就是陈童,因为 他是两年多来唯一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如果今天晚上 他不开门进来,她也要给他打电话,她要把一切事实告诉 他,并且她要让他到医院去作一次检查。
她在黑暗中开始平静下来,电话铃在房子的另一边响起 来后,陈童说:“我去接电话,好吗?”她本来想阻止他,但 他已经拿起了电话,电话是导演从那座小镇打来的,她不得不从他手中将电话拿过来,她沉静地听着导演说话,然后她 坚决地告诉导演,她不会再回剧组去演电影了,她握住电话 简的双手又一次在黑暗中开始颤抖起来,就在这时候房间里 的台灯被陈童打开了,柔和的灯光并不炫目,却使她眯缝着 双眼,她把电话筒放下去,仿佛一件事已经彻底地结束了。 灯亮了,多少天来她仿佛是一位来自欧罗巴的祭司,只习惯 在黑暗中看到未来,只习惯被黑色裹住身体说出她所看到的 不可知的秘密,而现在,另一双手给她带来了灯光,另一个 人给她带来了声音和现实。
对她而言,她和他之间存在的现实既游移不定又强大。 他们之间的事情变幻着波浪,她想起了与他度过的那些日日 夜夜,在那些有性事的夜晚,他不再是一名乐队的年轻指 挥,他把他在音乐中的巨大热情贯穿在她与他身体的旋律和 欢愉之中,而她呢?也不再是电影中那位扮演喜或哀的角 色,她是他身体的核心,她是他沙漠中的红色的花朵……
他已经感到在他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凝神观 察她时,她正在清理着无穷无尽的思绪,正在穿越那些生锈 的铁轨和宽大的属于荒野的沼泽地,那既不属于她的过去, 也不属于未来的风景,电影中的和现实中的风景现在幻变为 一个幽灵,她像来自黑夜的幽灵,她的眼眶发黑,她的蓬乱 的长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梳理,她游移在身体之外,在过去 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神秘莫测,她的影迷们把她的剧照 和生活照贴在墙壁上,她虽然年仅28岁,但是她对于这个 世界却是一道风景,她的私生活、她的发型和时装仿佛是一 道被屏风挡住的风景。现在,她必须面对他,她坐下来,他 意识到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所以,他坐在她的对面,她轻声说:“陈童,拉开抽屉,看看那张单子…… ”他 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抽屉就在旁边,她听到了声音,仿佛 透过分开的草丛和水看到了弯曲和破碎的铁轨上的鞋印,她 感到她已经屏住呼吸,但她的灵魂却被巨大的车轮旋转着, 而铁锈带着她灵魂中大量的病毒正在飞扬、燃烧。
“除了我,你有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这是他沉默了半 小时后所爆发出来的声音,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她绝望地麻木地摇摇头,他继续说道:“这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告诉我……你必须告诉我除了我之外,你生活中是 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存在…… ”他的脖颈扭动着:“好好回忆 一下,徐羽,你到底与谁有过性关系…… ”他的意思是说是 谁把艾滋病病毒传染给了她。他站了起来,他逼视着她的目 光,她站起来给他倒来了一杯水,他突然大声地喊道:“别 靠近我,别再靠近我 …… ”她手中的那只玻璃杯子掉了下 去,似乎是在沼泽地上,透过分开的草丛和水,她看到了弯 曲和破碎的铁轨上飘动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光。他和她都必须 用勇气凝视着那堆碎片,他轻声说:“对不起,徐羽,这一 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让我们想想 …… 到底应该怎么 办……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而你必须告诉我……你必 须带着你的回忆告诉我…… ”他的双手在空中抽搐着,仿佛 是在混乱的一曲乐章中寻找节奏,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 么发生的,他要她回忆,要她竭力去寻找那个把艾滋病病毒 传染给她的人。她的头发和身体中散发出柠檬皂的味道,每 天晚上她都要沐浴,试图洗净身体中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恐 惧,她仿佛看见了她未碰到他之前的一个迷乱的夜晚,那个 晚上似乎丧失了一切的理智。那是在泰国,她被一名来自欧洲的摄影师吸引着,她与他有过一夜的故事,那个故事不叫 爱情故事,后来她就回国了,而那个欧洲的摄影师并没有给 她留下太多的记忆。现在,她把这个已经消失了的故事重新 告诉了陈童。“徐羽,你是说两年前……这就是说,在我们 未认识之前你已经携带了艾滋病病毒…… ”他逼近着她,她 已经被他的目光逼视到了角落,暗红色的灯光映照着她那没 有涂口红的苍白的面庞中颤抖的嘴唇:“我不知道,陈童, 对不起,我不知道两年前我有没有携带上艾滋病病毒…… ” 他突然用两手抱住双臂: “天啊,也许我已经被传染上 了…… ”她竭尽全力告诉他:“陈童,我只是一名携带者,我 还没有发病……我想你应该尽快到医院去检查…… ”她的话 提醒了他,同时给了他一种希望,他似乎在这种有限的希望 中看到了一条道路,那就是尽快地离开她,离她愈远愈好。
他拉开门走了。 一件事, 一件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就这 样结束了。徐羽将所有的灯光打开,她知道怎么做,多少天 来她一直在等待陈童,他来了又走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来 了,而且她再也不会被他看见。她的蓬乱的长发散落在她肩 上,她还没有发病,她只是一名病毒携带者,她还可以活 着,呼吸新鲜空气,享受阳光、水或面包,她还可以像许多 人一样抓住一根绳索,借助于那根绳索的力量将自己捆起 来,像许多人一样苟延残喘地活到最后一个瞬间。她盼望活 着,为什么要死呢?她只有28岁,她的身体中还有热烈的 火花,还有疯狂的热情,还有柠檬皂的味道……
她已经决定不死,她选择了活着。她将头伸向窗外,夜 色弥漫着整座城市,她张开口,她仍然呼吸着,世界就在外 面,就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仿佛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她将在夜色中像幽灵一样飞。
她收拾了行装,她的东西太多,但是她没法全都带走, 她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不再是这座公寓的主人,也不再是享受 这房间里灯光的穿着粉红色丝绸睡衣的那个性感的女人,她 是谁?她将是那个幽灵,不再享用物质生活,她的体肤柔而 平滑,她的腿修长轻盈,她拎着箱子,她知道她现在并没有 被人驱逐,除了陈童和那个为她保守秘密的医生之外还没有 另外一个人知道她是一名艾滋病病毒携带者,是的,没有 人,所以,她可以从容地逃走。她不再穿时髦的高跟鞋,而 穿着一双白色的平跟皮鞋,她喜欢白色,鞋子的颜色对于她 来说就是道路和命运,白色意味着她的历史消失了,她要开 始新的生活,蓝色的裙装裹着她的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下了楼梯,大街上没有一个人了,她知道还有最后一辆火 车,半小时之后就出发。
像幽灵一样在街道上行走,现在她并没有飞起来,两条 优雅的腿向前移动,她迷惘地睁着眼睛,看着夜色深处的街 道。几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 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那群唱着流行歌曲长大的男孩消失的背 影。她来到了火车站,她是最后一个上火车的乘客。现在, 她嘘了一口气,车轮旋转起来之后她就可以逃出那座城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慢慢地开始用身体承受住了这一切, 所以她睁开双眼,她 到坐在对面的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所以她又闭上了双眼,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在过去的生活 中作为电影演员的她已经对别人的目光习以为常,而此刻, 敏感的她好像感到别人是在窥视自己。
她站起来,任何一双眼睛都让她感到呼吸急促,空气稀薄,她想逃避那双男人的目光,她来到了车厢的顶端,站在 车厢的门口,“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主演的许多电影, 你是徐羽,羽毛的羽…… ”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他是那 样自信地站在她身边,她沉默着对他点点头,他大约三十来 岁,穿着黑色西装,他不属于她的追星族,但他属于了解她 演艺生涯的那类观众,他说:“你要到哪里去?”“很远。”她 回答得很坚定,“很远…… ”他重复着她说过的话,然后他 们不再说话,他大约感受到了她的漠然,然后就从她身边离 开了。她此后一直站在门后,直到火车进入一座小型站台, 车厢里的人拎着包正在下站,另一些人又上来了,这就是火 车上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