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林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那就是对夏雨飞的 厌恶。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 始的?罗曼林曾经与夏雨飞从相识到热恋,时间跨度有五年 时间,就在一个多月前夏雨飞曾严肃地向罗曼林求婚,他要 求尽早结束这种恋爱关系。他像以往那样不卑不亢地保持着 自己的位置,夏雨飞当时站在罗曼林客厅里的窗口,他身穿 夏日的一件洁白的衬衣,领口很干净,阳光恰好正照在他那 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罗曼林看到的就是这些,她抬起头来意 识到夏雨飞有话要告诉她,她已经看到了夏雨飞的眼神,缥 缈、迷惘、凝重,这眼神实际上还是像从前一模一样,只不 过今天看起来似乎是夏雨飞正在将上述东西全部地集中在罗 曼林的房间里,罗曼林移开了目光,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夏 雨飞的领口上,衬衣的领口雪白得让人惊讶,由于阳光恰好 照射着领口,所以夏雨飞向罗曼林求婚时,罗曼林盯着他衬 衣上的那团夏日午后的阳光摇摇头说:“不,这不可能。”罗 曼林回答得非常果断,这使她自己也感到很震惊,仿佛那声 音不是从她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哦,仿佛她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仿佛那是另一个女人的拒绝声。但不是的,那确实 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夏雨飞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他像以往那 样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在很久前她乐意用自己的双肩感受 着夏雨飞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每当他的手臂放在她肩上时 她就会有一种温暖和晕眩的感觉,然而此刻当他的手臂已经 放在她肩上时,她的双肩也在拒绝着,身体的拒绝使她的反 应是颤抖,她的双肩在颤抖着,夏雨飞说:“你刚才在说什 么,曼林?我刚才没有听清楚你在说些什么,你再说一遍好 不好?”他用一双恳求的双眼在看着罗曼林,他的手轻轻地 又像以往那样轻抚着罗曼林的双肩,罗曼林终于抬起了头, 她又一次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这样说话,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这问题,但是夏雨飞提 出了这个问题,于是,她完全是在一种本能中说道:“不, 这不可能。”夏雨飞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手从罗曼林的肩上 放下来,他轻声说:“对不起,曼林,这件事我原来从未对 你说过,也许太突然了些,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我明 天要出差,时间稍长一些,可能要一个多月之后才会回来, 用这段时间,我想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我刚才提出来的问 题。”夏雨飞说完这些话准备告辞了,他来到罗曼林身边想 拥抱她,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和她都已经习惯于这样,然而, 这一次他失败了,罗曼林转过身轻声说:“你走吧。”
罗曼林没有像以往一样目送着夏雨飞下楼去,她感到自 己很麻木, 一点点热情也没有- 也许她的厌恶正是从那天 晚上开始的,而在这之前,始终是恋爱以及两个人没完没了 的约会,进咖啡馆、听音乐会、驱车到郊外去旅行。夏雨飞 出差以后,罗曼林就在考虑夏雨飞提出来的这个问题,但是令她奇怪的是,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却滋生了一种令她恐怖的 东西,那就是对恋人夏雨飞的厌恶。她无法克制这种厌恶, 她回忆着夏雨飞出差前在她客厅里站着从说话到期待她回答 时的目光,她回忆着夏雨飞衣衫上的明亮的阳光,所有这一 切都潜伏着让她厌恶的东西。
转眼之间夏雨飞已经快要回来了,他已经出差了二十多 天,也就是说再有十天时间夏雨飞就要回来了。每每想到夏 雨飞回来的种种情形她就会感到一阵恐怖,她仔细地回想自 已对夏雨飞五年时间的感情,她觉得那并不是一种感情,那 么,她不停地追述自己与夏雨飞的恋爱,追述自己在恋爱过 程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慢慢地希望把自己恋爱的角 色看清楚,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与夏雨飞在一起时自己无穷无 尽的忍耐,她除了自己是一个接受者之外就是扮演着一个伪 恋爱者的角色,所以,当夏雨飞真正地向她求婚的那一时 刻,她的本能在果断地拒绝着这一切。她对自己说夏雨飞很 快就要回来了,他这次出差连一次电话也没有打来就是要让 我用充足的时间去考虑与他结婚的事情。她告诉自己我得尽 快地想办法证实我并不爱夏雨飞,同时也让夏雨飞清楚我永 远不会跟他结婚。
罗曼林在夏雨飞快要回来的第五天前与她的老同学音乐 民在东六街邂逅相遇,罗曼林那天刚从她供职的歌舞团里出 来准备到东六街上去买一双鞋子,东六街是一条有名的鞋 街。夏天降临之后,罗曼林发现自己仍然穿着去年穿过的那 双旧凉皮鞋,鞋子的颜色是白色的,虽然看上去显得很新 颖,但又一年的夏天已经到来了,罗曼林认为自己非常有必 要去买一双新鞋子,她要使自己融入夏天和阳光的潮流之中去。当罗曼林刚走进一家鞋城时她已经感觉到一个戴墨镜的 男人正在盯着自己,那个男人正站在鞋城之外的落地玻璃窗 下面。他正透过玻璃盯着罗曼林的眼睛,罗曼林感觉到这个 人有些熟悉,他的发型、身形、面庞似曾见过。当罗曼林看 中一双黑色的皮凉鞋正准备试穿时,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已经 来到了她身边。他正是罗曼林的老同学音乐民。音乐民告诉 罗曼林他一看见她就感觉到那是中学时代最漂亮的老同学罗 曼林,尽管他第一眼看到的只是罗曼林的背影。罗曼林很欣 喜地看着老同学的出现,她眼前掠过一种画面,那是一堵墙 壁,是中学校园中的学生园地,那是音乐民驰骋的天地,做 画家梦的音乐民的绘画长时期占据着那堵墙壁。音乐民曾为 罗曼林画过一张油画,他把那张油画送到市里的一次展览会 上去展览,音乐民的油画得了一等奖,市博物馆还收藏了那 张油画。后来他们的联系慢慢少了,甚至很少能够见上面, 罗曼林一直参加艺术学院的舞蹈班上课,虽然是业余的但已 经基本上脱离了学校。而音乐民不久之后也考上了美术学院 离开了他生活的城市,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时间过 得真快啊,他们彼此看着对方,试图想在这次意想不到的邂 逅之中证实他们在许多年间的许多事情,也试图想通过各自 的面庞看到他们经历过的一些东西,但他们似乎什么也无法 找到。
罗曼林倒是觉得音乐民的变化真大,记忆中的音乐民只 是一位浑身涂满着各种颜色的少年画家,而现在的音乐民虽 然仍留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但他的衣着穿得干干净净 的,目光也不像做少年画家时那样涣散。两人在人群中站了 一会儿觉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既不知道如何从头叙述生活的内容,也不知道面对置身在人群中时邂逅的一刹那意 味着什么,罗曼林的目光回避着老同学音乐民的目光,她觉 得那目光看着自己时会涌上来一阵灼热的感觉,她竭力回避 着,在短时间内她的目光一会儿移动在一对男女的背影中, 一会儿移动在鞋城中那些模特儿的脚尖上。
当音乐民邀请罗曼林到他家坐坐时,罗曼林的目光已经 不知所措,她正盯着那落地玻璃窗外的一幅巨型广告画,画 上的那位女子仰起头来,而她的双膝蜷曲着,她赤裸的漂亮 的脚正面对着一双鞋子,广告词上写着:试一试小金弧鞋, 满足你脚的想象力。音乐民告诉罗曼林他就住在附近,步行 10分钟就可以到他住的地方。罗曼林回过头来点点头,她 跟着音乐民穿过街道,当她走到音乐民身边时她有一种慌乱 的感觉,她觉得与老同学的邂逅真是太突然了,最为重要的 是她觉得老同学的变化太大了。来到音乐民的住处,这是一 座两层楼的老房子,音乐民告诉罗曼林他一年前买下了这座 旧楼是想在适当的时候再把它彻底推翻。
他说推翻这两个字的时候罗曼林正站在窗口看着对面另 一座旧楼顶部一个放鸽子的女孩子。当她听到这两个字时她 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着音乐民,他正拎着一把水壶准备到 厨房里去烧水,他的背影已经将那两个字湮没了,但罗曼林 仍然被那两个字笼罩着,她跟着音乐民的背影来到厨房,音 乐民已经打开了煤气,他划燃火柴点了很久火才开始燃烧起 来,罗曼林嗅到了一阵浓烈的煤气味,她对音乐民说:“你 刚才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说你想推翻这座旧楼?”“是的,我 想重新盖一栋楼。完全按照我的设计去盖,在盖房之前,我 必须把这座楼全部推翻。”“哦,你刚才还讲你一年前买了这栋楼,那么,在这之前你在哪里?”音乐民告诉罗曼林他大 学毕业以后就在外省工作,他一直在画画,在那座城市呆得 太久了,他又想回到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所以一年前他回来 了,并且买了这栋旧房子还办了一家广告公司。
音乐民说:“见到你我真高兴,我正在设计一种香水广 告,喜欢香水吗?我想世界上的所有女人大概都会喜欢香 水。你知道吗?正当我在寻找模特儿时我看到了你,曼林, 你今晚回去想一想,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香水模特儿就是 你。”这一切来得仍然是太突然,罗曼林没有说话,她抬起 头来看到了墙壁上一幅幅广告画,包括她刚才在大街上看到 的那幅关于鞋的广告也挂在墙上,她觉得这是一个她从未看 到过的世界,然而,在她印象中做广告的女人都是一些漂亮 女人,她问自己我行吗?实际上她是问自己我漂亮吗?她离 开时音乐民将她送到楼下,音乐民说:“曼林,你明天得告 诉我,然后我们明晚就开始工作,如果你答应的话,三天后 我必须让香水广告画出现在广场、市中心的一些重要位置 上。”
罗曼林没有说话,她离开那座旧楼时她回头看了音乐民 一眼,他站在那座楼下正用一双复杂的眼目送她离去。罗曼 林现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她要独 自面对那面墙壁上的大镜子,她要透过镜子看看自己的身体 和面孔,现在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面对镜子 好好地审视过自己,到底自己长得怎么样——虽然她是一个 舞蹈演员,曾得到朋友们的赞美,说她长得如何漂亮,但实 际情况到底会怎么样呢?她用钥匙打开门又关上门,她奔向 镜子,当她站在镜子前面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仍然拿起了电话,是夏雨飞来的电话,夏雨飞告诉她三 天后就回来。罗曼林好久没有听到夏雨飞的声音了,她只是 不住地在电话里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夏雨飞要回来的消 息。当她搁下电话时她知道夏雨飞回来意味着她要回答那个 是否与夏雨飞结婚的问题。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问题,她 现在就可以像夏雨飞离开时那样告诉他:“不,不可能。永 远不可能。”
她脱去外衣重新回到镜子前面,镜子在从前似乎只是徒 劳地存在过,因为她从来就没有面对过镜子好好地审视过自 己,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被什么东西唤醒过,因为她被积压在 下面,没有人告诉她你的形象是多么特殊,如果不碰到音乐 民,如果音乐民不告诉她你的形象可以进入广告,那么她会 是谁呢?她会面对着沉寂已久的舞台,看不清楚自己的模 样,看不清楚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切导 致了她对夏雨飞的厌恶。她看到了自己的面庞,那是一张鹅 蛋形的面孔,那是一张凝脂如玉的面孔,那是一张让罗曼林 第一次认识自己的面孔,虽然她已经28岁,但是她觉得自 己在镜子里并不难看,也就是说当她面对自己的面孔时,她 感到惬意和激动。她来到浴室解开裙扣,她一边脱裙一边告 诉自己等到洗完澡后我要面对自己的肉体,我要把自己的肉 体赤裸裸地展现在镜子中。28岁的罗曼林第一次感觉到生 活中有一场冒险正在等待着她,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曾是一个 喜欢刺激的女孩子,她8岁开始学游泳当她第一次站在游泳 馆的台阶上时,她就想跳到水中去。后来她学习跳舞,再后 来她碰到了夏雨飞,她现在意识到自从与夏雨飞在一起后她 就不再寻找另外一种冒险的事情去做了。她虽然也跳舞,但她成了一名没有个性的伴舞者。罗曼林洗完热水澡站在镜子 前面面对自己的裸体她毫不犹豫地告诉自己:我明天就去告 诉音乐民,我已决定做香水广告。罗曼林能够在较短时间中 作出决定有三种原因,其一,她在水蒸气中站立在镜子前 面,热雾缭绕着那面镜子,但她等待着既没有用毛巾擦去镜 子上那云雾也没有不耐烦,在她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她想起了 与夏雨飞在一起的时候,夏雨飞告诉她说:曼林,很多人都 在注意你,你知道我有多嫉妒,我真希望你藏在房间里不要 出门。罗曼林说那我要工作,夏雨飞说你可以不工作,罗曼 林知道这意思,不过那时候他等待她回答时,罗曼林无法设 想自己永远呆在一间房间里不露面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所 以她笑着说:我可不愿意关在笼子里面。热雾已经慢慢退 去,罗曼林看到自己的裸体时,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我, 她是那么喜欢镜子里的那个人,镜子中的另一个罗曼林给镜 子之外的罗曼林带来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令人晕眩的东西, 正是在这种晕眩里早已忘记了自己形象的罗曼林重新回到了 自己的肉身中。其二,她在弥散着肉身的气息中想起各种各 样的香水,那些从自然植物、新鲜花卉、香料之中提炼出来 的代价昂贵的芳香使罗曼林有一种期待的心理,香水此时此 刻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它是一个诱惑,使罗曼林想走 进香水的气息之中去。其三,音乐民与罗曼林的邂逅使此刻 的罗曼林感觉到了一种变化,慢慢地这变化使罗曼林犹如再 一次在镜子中抬起头来面对着自己,可以这样说音乐民的出 现使罗曼林发生的巨大变化就是使她站在镜子前面时充满了 过去从未有过的想象力。这种纷至沓来的想象力与音乐民和 香水广告有密切的联系,她似乎在这种想象力中告诉自己:我要去试一试做别的事情,我要看一看我能不能去做别的事 情。她的肉体在镜子的反光中微微地动着,她用手捧起自己 的长发抬起了纤长的颈,她要呼吸,她披上浴巾从浴室中出 来,她急不可耐地站在客厅里的落地玻璃窗口,她发现黑暗 已经到来了,事实上黑夜早就已经来了。她没有开灯,她坐 在一把面对玻璃窗的扶手椅上,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她透 过落地玻璃窗外的灯光看到了街对面的一块广告,那是一块 时装广告,广告上的那个女人在夜色中似乎从一种海绵似的 物质中脱颖而出,张开嘴,使这个世界面对着她的形象和嘴 里芬芳的气息时难以捉摸,无法抵御。这种生活使坐在扶手 椅上的罗曼林就像在一个梦境中把一种非现实的新鲜气息置 入眼前的落地玻璃窗。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她在扶手椅 上坐了许久,并且坚定地告诉自己明天要去找音乐民,然后 她就来到了卧室进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