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的这一时刻,阳光已经照耀着我与乔华旅 行的这座城市,我们在昨晚就正经决定到温泉池中去度过旅 行的第一天。乔华很早时就叫醒了我,他是我三十多年来碰 到的一位最挚爱的男人,我很快嫁给了他并成为他的妻子。 他轻轻摇醒我,他的声音总带着一种诱惑,从我们相遇的那 天开始,他声音中包含着多种东西,他会谈论天气,他在谈 论天气时我的心情会慢慢好起来,无论是刮风下雨,在他声 音中天气总是将人载往异乡的地方。乔华喜欢旅行,他总是 带着我到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去,比如这座城市,它以温泉 而闻名,乔华在还未到达这座城市时就向我描述了这座城市 郊外的那座一年四季喷溅着温泉的湖池。现在我们已经步下 了宾馆的电梯,就在我们从电梯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奔涛,在那一瞬间里他正挽着一个女人准备进电梯,他跟那 个女人正在说着什么,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他们的手中各 自拎着一只箱子,看上去他们刚到达这座城市并且住进了这 家宾馆。
我有些神思恍惚,乔华靠近我说:“雷平,你到温泉就会好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那里的水清澈见底,你会看到 水底的青蛙…… ”我在出租车里尽量调整情绪,但是奔涛出 事的那一天的情景是那样清晰,它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历历 在目:在奔涛的卧室中到处是血迹,奔涛的男友肖灵躺在地 板上,我进门的那一时刻,奔涛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扔 下手中的刀子向我奔来,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 是奔涛杀死了他的男友肖灵。后来我在房间里大声说:“是 你杀死了肖灵…… ”奔涛靠近我用双手捂住我的嘴说:“是 我杀死了他,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嫉妒他,你跟他在同 一乐团,今天晚上肖灵跑来告诉我,他要我离开你……我们 就吵了起来…… ”我嗅到了奔涛用双手捂住我嘴唇时的血腥 味,我当时差点呕吐出来。
乔华靠近我说:“雷平,你抬起头来。”我更加靠近了乔 华的肩膀,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席卷而来,仿佛四周弥漫着 血腥味,仿佛到处是肖灵身上流出来的血液。车子已经到达 了温泉,乔华扶着我下了车,沿着一条绿阴小径我们进入了 温泉湖畔,我们到了更衣室换上了泳装。在更衣室里,我在 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庞,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面庞又将五 年前的那场事件带到了现在的生活之中。我原来以为离开了 那座城市离开了奔涛就已经将一条交叉的道路走完,就已经 将那种令我恶心的毛骨悚然的味道彻底地驱除干净。然而, 我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杀死肖灵的那个人仍然活着, 而且肖灵之死的案件一直以肖灵自杀告终,没有任何人知道 是奔涛杀死了肖灵。我是唯一的目击者,但是我当时在恐怖 情绪下却选择了逃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我撑着伞和 奔涛走在一条河的岸上,奔涛的身体一直颤抖着,他告诉我他如果去自首的话肯定会死,他害怕死。他撑着雨伞凝望着 漆黑的河水,仿佛他正置身在一个土坑里,人们正将一大铲 一大铲的土扔在他的身上、头部,死亡的恐怖是那样强有力 地控制着他,对此,我放弃了所有劝告他鼓励他到公安局自 首的话语。后来,我们在那个雨夜告别,而我也在第二天早 晨离开了那座城市。在乘上飞机的那一时刻,我觉得我已经 消失了,至少我已经从奔涛的生活和恐怖中消失了。从飞机 的窗口往下看去,我看到的只是地面上的丘陵和湖泊,很快 飞机上升得越来越高,我看到了云团,在浩瀚起伏的云团之 上,我慢慢地忘记了那个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奔涛的手上紧 握着的那把血淋淋的刀刃。自此以后我就与奔涛丧失了联 系,我二十岁的那位男友在微薄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杀人犯,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他掩盖这种罪恶,也许在那时刻,我 想到的只是奔逃,我想离这种罪恶越来越远。
奔逃就是一种选择,逃离了那个雨夜也就是逃离了我目 睹的那个现实,由此,我却负载着另一个人罪恶的秘密。我 曾经想过去公安局投诉,然而我还是没有勇气,每每想到那 张颤抖的面庞以及那张怕死的脸,我就遏制住了这种欲望。 而奔涛并不知道第二天早晨我已经乘飞机离开了那座城市。 但是我忽视了一个现实,只要奔涛存在着,那桩被我目睹的 罪恶就依然存在着,他杀死了肖灵——这就是他的罪恶。而 这桩罪恶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是唯一的证人,而我同 样也是罪恶的收藏者、
无论如何,在电梯口与奔涛的相遇使我的旅行受挫。当 乔华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时,我的身体就像一条蛇蜿蜒曲 折,延伸在血迹和刀锋的苔藓与灌木丛中移动,我们来到了水边。
在水边我环视了一下这座温泉水池,它的四周镶嵌着乳 白色的大理石台阶,沐浴的人们有的在台阶上坐着戏水,有 的在水池中晒太阳,五色斑斓的游泳衣就像花朵般漂荡在水 面上。乔华已经下水去了,他的游泳技术是一流的,他很快 就游到水深五米的池中央去了,我不会游泳,我坐到台阶上 看着乔华游泳的姿势。太阳很明亮,我戴上了墨镜,就在我 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奔涛,他仍然没有看见我,他 拉着那个女人的手穿着泳装从小径那边走了过来,我趁机上 了台阶来到了水池不远处的那片草地上,绿茵茵的草地撑放 着几十把红颜色的太阳伞,这是供游人休息的好地方,有几 对男女正在一把太阳伞下面坐着喝啤酒。我来到离水池最远 的一把粉红色的太阳伞下坐下来,并且要了一杯啤酒,然后 我将目光投向十五米之外的那泓池水,在太阳镜里我看到了 奔涛已经和那个女人下水了,奔涛看来在教那个女人游泳, 他站在水中拉着那个女人的双手,那个女人伏在水面上开始 在水中训练。奔涛已经不是那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现在的 奔涛沉着镇静,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秘密的痕迹,难道在 五年的时间里奔涛已经将那件杀人案件彻底遗忘?时间使那 个陷入杀人场景中的二十二岁小伙子已经学会了潜藏罪恶, 他最终接受了那事实,并用新生活摧毁了使他恐怖和颤抖的 现实。确实,奔涛已经逃出了那事件的记忆,那件由他亲手 制造的杀人案件已经被他废弃了。
我的双眼变得潮湿起来,我想起了那个被杀死的肖灵, 他在我当时所在的乐团是一位小提琴手,而我是一位歌词作 者。当肖灵从音乐学院分到我们乐团时他还是一位十分腼腆的南方小伙子,但他仍然在一次聚会中向我表述了他对我的 爱慕之情,而那时候我已经有男朋友奔涛。过了很久我才知 道肖灵与奔涛在高中时是同班同学,我将肖灵带到了奔涛的 家里。肖灵的出现使我和奔涛的交往无疑出现了矛盾,我发 现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选择和决定,在肖灵未到之前我以为 我就是奔涛未来的妻子了,而肖灵的降临使我慢慢否定了这 种意识,并且我有意识地减少与奔涛约会的时间。在一段时 间里我正竭尽全力地帮助肖灵举行个人的小提琴演奏会,奔 涛感觉到了我对他的疏远,他曾经消沉地对我说过,如果没 有我,他便死。肖灵的小提琴演奏会非常成功,而就在演奏 会之后的某一天发生了那件谋杀案。肖灵死了,而奔涛仍然 活着,而且他早已经忘记杀死肖灵的这件事。我感觉到一种 怪诞的欲望在悄然无声地袭来,正当我想清理它时奔涛向我 走来了。他看着我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第 一句话就告诉我他在电梯门口就看见我了。我告诉他我现在 正在想肖灵的死亡,奔涛轻声说: “雷平,我一直在寻找 你。”我端着啤酒杯说:“你寻找我无非是想告诉我别把你杀 人的事泄露出去。”奔涛的声音更加低沉,他说:“别把我的 事告诉别人,如果你背叛我,那我杀死了一个人,我还会杀 死第二个人。”他站起来向我微笑着点点头,因为他看见乔 华已经向这片草坪走来了,他们相互点点头说了声你好,然 后奔涛就走了。
乔华俯下身吻了吻我的前额说:“雷平,我在水中就看 见他坐在你身边,你们好像从前认识。”我告诉乔华,他是 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会在温泉相遇。乔华坐在 椅子上眺望着水池那边的另一片绿色小树林,他没有说话,他小憩了一会儿说:“看来,你不喜欢温泉,我应该带你到 哪里去呢?”我趁机说:“我们明天就离开温泉吧,我想到另 一个地方去。”乔华眯着双眼看着水池中游泳的人说:“你跟 刚才那个人坐在这里谈话时除了我嫉妒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 也在嫉妒你们。”我知道她是谁,她正是那个女人,奔涛现 在又在教她游泳。想想看,人的嫉妒心是多么无聊,在一些 现实中,嫉妒别人确实是一种错误,比如,乔华嫉妒我与奔 涛谈话,而我们坐在一块却充满着相互的危险,而另一个女 人是奔涛带来的女朋友,她嫉妒我们却并不知道我正在想脱 离奔涛,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我多么希望永远摆脱奔涛给我带 来的阴影。所以我果断地告诉乔华:“我讨厌这个地方,我 们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去。”乔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那个 人与你的相逢使你想离开这里,好吧!”我们回到更衣室换 衣服时,奔涛和那个女人也走进了另一间更衣室。我感到一 阵头晕,看见奔涛我就会嗅到那种弥漫着整个房间的从肖灵 身上流出来的血液,那气味带着一个多么可怕的故事。从更 衣室出来后我紧紧攥住乔华的手臂,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说:“雷平,你脸色很苍白,你不舒服吗?”我感觉到我在荆 棘丛中行走着,我抬起头来,奔涛他们在另一边上车,他打 开车门时看了我一眼。
在车上坐下后我将头埋在乔华的手臂中,我不住地想呕 吐,五年前的那场景在我的眼前不断地伸展开来,我告诉自 己,只要我与奔涛活着,那件杀人案将永远是一个真实的故 事。乔华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虚构的是另一个故事,关于我 与奔涛的另一个故事,在虚构中那一定是一个爱情故事。所 以,乔华的情绪也在变化,当我们到达宾馆时,乔华轻声对我说:“雷平,我去买明天的机票,你必须呆在房间里。”我 目送着离去的乔华,他想把我带走的唯一原因就是让我告别 旧生活,而旧生活中却隐藏着被我看见的这桩杀人故事。我 如果到达另外的地方仍然会看见这个人,只要与这个人相 遇,他身上的恐怖就无时无刻地提醒我,这就是那个杀人 犯,他杀死了肖灵。乔华出去不到五分钟,奔涛就敲开了我 的门,我紧张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快走吧!奔涛诡秘地说:“你不想见到我,但相信我的话,从此以后你总会见到 我,无论你到哪里,只要我活着你总会见到我。雷平,你平 静些,你别害怕…… ”奔涛将门关上,他突然抱住我说: “雷平,我爱你,多年来我一直在爱着你…… ”他的诉说使 昔日的奔涛重又再现,在他未杀死肖灵之前,他一直是那么 温情,他的热烈弄得我不知所措。此刻,我推开他说:“你 离我远一些,你应该离我远一些。”奔涛果然停止了诉说, 他看了我一眼拉开门走出去了,我将门锁上,心绪复杂极 了,乔华很快就会回来,就在这一刻,我伏在桌上给乔华留 下了一封信,我告诉乔华,我突然想写一篇抛弃的小说,我 想独自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将在那里 完成那篇小说。最后我请乔华原谅我的离去,小说一完毕, 我将尽快回到他的身边来。留下这封信后我就收拾了一下行 装,五分钟后我拎着箱子离开了宾馆,我来到火车站用极快 的速度买了一张火车票,乘上了一列开往南方城市的火车, 我从未想到过要到那座城市去,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抛弃,正 像我将要写的小说题目一样叫“抛弃”。我坐在窗口,在现 实的意义上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不想让奔涛追踪我与乔华, 我从与乔华相遇的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了永远爱乔华并维护我们所建立的婚姻。奔涛的出现已经使敏感的乔华感受到了 阴影的降临,所以,我这样单独乘上南去的火车是为了将奔 涛吸引而来,这样他追踪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我自己。我 深信,在我写《抛弃》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奔涛就会出场。抛 弃是我在时间的历程中孕育的题目,抛弃就是沉着、冷静地 把某种东西丢弃,抛到荒漠之中或者垃圾之中去,我想写这 样一种东西。 一个人面临着一种并不需要的东西,而这种东 西在滑稽地占据着记忆、生活的内容,这种东西令人羞愧、 恶心、厌恶等等,而这个人采取的唯一方式就是抛弃。正在 我写下这个题目时,奔涛突然与我相遇,仿佛他是来帮助我 完成这篇小说的,仿佛他正是小说中的被抛弃者。火车轰鸣 着将夜晚带来后,我想着这篇小说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在 拼命奔逃,有一个人一直在追我,他把我追到一片废墟之 中,我们再也不能奔跑了,就在这时候,火车的又一阵轰鸣 使我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