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鸣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寂:“你还没有告诉过我,李 玲到底是怎么死的?”林信说:“你对这个问题很关心,是 的,你对这个问题很关心。看起来,它真是一个问题,可 是,他们 · 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所以,给你 发去了电报,因为我知道只有你会关心这个问题。”林信打 开了门,因为已经是傍晚了。林信说:“今天晚上你想在这 房子里为李玲守夜吗?”罗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 林信就说:“你就陪李玲呆这最后一个夜晚吧,明天就要下 葬了。”罗鸣点点头。盯着那棺柩,他想到了棺柩中曾经跟 自己有过肉体联系的女子,她的胸,她的子宫和双腿已经冰 冷,以后她的头发、嘴、手指还会逐渐腐烂。就像灰烬般溶 解她的生命。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感到透不过气来的荒诞。
林信从抽屉里取来一个塑料本子,告诉罗鸣:“李玲写 得不多,但是, 一些重要的事都被她认真地记下来了,你看 看吧。”林信将塑料笔记本递给罗鸣后就出去了,他的脚步 很轻,黑色布鞋踏在地板上仿佛是踩在棉花上。他出门时随便将门带上了。又过了一会儿,李媚推门进来了,罗鸣不知 道为什么将手中的那个塑料笔记本迅速揣在了衣袋里。李媚 在棺柩旁边站了一会说:“她死去也许会痛快些。”李媚望着 窗口的那把黑布雨伞说:“姐姐一生总愿意与这把雨伞在一 起,这是一种不吉利的命运。姐姐是一个我们难以理解的 人,你看见林信了吧,她嫁给林信之后平安地过了一段日 子,但好景不长,最后她却自杀了。”罗鸣惊讶地说:“你姐 姐是自杀的?”李媚看了看屋子上空的那根木梁说:“我母亲 看见过她死后的情景,母亲吓得晕死了……现在,母亲仍然 躺在床上,姐姐是吊死的。”李媚边说边呜咽起来,罗鸣轻 声说:“你还是回去呆在你母亲身边去吧!既然你姐姐已经 死了,你们都应该节哀。”
李媚走后,罗鸣将门锁上,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木楼 下面的电影院门口涌满了人流,有人发出一种富有挑衅性和 权威性的叫声。罗鸣将窗帘拉上时,不知不觉地碰到了那把 雨伞,他的手似乎触电一般痉挛起来,他觉得那把雨伞正游 移在棺柩之外使李玲昔日的生活再现在眼前。罗鸣想到了衣 袋里的那本塑料本,当他的手指伸进衣袋里触动着那塑料本 的一角时他的心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有一种预感,那本子 中一定记录着李玲的另外一些秘密,它们会将李玲的死推入 另一个无法确定的情景中去。不过,他还是从容地坐在书桌 前,并且将书桌前的那盏灯打开。他翻开了笔记本,他还是 头一次看见李玲的钢笔字,这些字谈不上漂亮,但曲线柔 和,像是夏雨之后的草地。李玲记下了最为重要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罗鸣的到来,包括十年前的具体日子,李玲 显然在记录时倾注了无限的情感,而罗鸣飘然而去给李玲留下的是难以承受的抛弃。在绵绵相思中,李玲写出了这种被 抛弃的可悲命运,那条通往火车站的小路清晰地被李玲用流 畅动人的语言详尽地记录下来。除了爱之外,就是恨,生活 在香城小镇的这位年轻女子在塑料本中记录了她对罗鸣的巨 大怨恨。 (读到这里时,罗鸣感受到了一种罪孽般的折磨, 他没有想到这个萍水相逢与自己沉入云雨之中的女子受到了 这么严酷的伤害,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法弥补的懊悔。) 第二件事就是李玲面对的第一次婚姻,她记录了她在结婚之 前窥视到的那位医生的儿子与一位寡妇的亲密关系。所以, 当她成为他的妻子时,她决定报复医生的儿子,塑料本中只 是记录了她对男人的又一种仇恨,而且她在本子里暴露了自 己想杀死她丈夫的计划。(读到这里,罗鸣开始不安地在屋 子里走来走去。李玲的语言就像雾在屋里荡来荡去,更像冰 冷的子弹射击着这座旧式木楼的墙壁,罗鸣感到了恐怖,这 个十年前的女子,她的躯体曾经使罗鸣保留着那种露水与花 朵般的记忆,然而,现在,这些记忆正在使他感受到窒息。) 李玲杀死了医生的儿子,罗鸣想起了李媚告诉他的话,医生 的儿子在外人看来无疑是自杀,因为他们绝对无法判断是李 玲杀了自己的丈夫。第三件事使阅读中的罗鸣大吃一惊,那 就是李玲在塑料本中正在策划着的一心一意想杀死自己的一 系列计划。这些文字正在鞭笞着罗鸣的躯体,他放下塑料本 时林信推开门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林信站在屋子里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那塑料本,又看 了一眼罗鸣后说:“你并不了解她……现在你了解她了…… 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走道上的相遇吗?当时我不知道你是 谁,看你的衣着我只知道你是外来人,我认为你会将她带走,但你突然走了。你走后我曾看到她撑着那把黑布雨伞在 外面走来走去,也许从那时开始,她就开始了仇恨……你已 经看到了笔记本中的事情,她后来杀死了她的丈夫,我看见 了那情景,她使她丈夫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后……在一个夜 晚,我在我的房间里——我房间里有条很细的缝,从里面可 以看到她用刀割断她丈夫血脉的情景,那是一个半夜,我禁 不住叫出声音来 ……就是这样,她知道我是唯一的目睹 者……就是这样……
不用林信解释,罗鸣就看清楚了那桩罪恶之后的生活, 李玲害怕了,她将住在隔壁的数学教师紧紧抓住,只有婚姻 才能使她抓住一切,封住林信的嘴。而结婚是多么简单,只 要她稍稍诱惑一下林信,这位从未接触过女人的单身汉将全 部属于她,他的嘴和收藏在内心的秘密将受她的支配。接下 来,是林信讲述了后来的一切,让罗鸣惊讶的是这位小镇的 数学教师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说李玲有一天晚上敲开他 的门来到他房间里,她开始脱衣服并且紧抱着他。林信是一 个在数理逻辑中生活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看透了李玲的 用意,他接受了李玲的肉体是因为他同情她,他的同情心达 到了极限,因而他开始第一次向一个女人求婚,这当然是李 玲期待之中的事情。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谈论她前夫的死 亡。生活又在枯燥中进行着,他们的婚姻在一座旧城木楼上 开始了不和谐的节奏。李玲一天天暴露着她对生活的厌倦, 她经常撑着那把黑布雨伞出门,到电影院的人群中去看形形 色色的嘴脸,还去郊野散步。两年后李玲有了身孕,但是不 久她就独自去医院做了人流。林信问她这是为什么,李玲的 目光变得很涣散,她含糊地告诉林信,她这一生不应该有孩子,生孩子不是她的重要事。林信问她什么是你最重要的 事,李玲就哭了起来,然而在她停止了哭泣之后她突然告诉 林信:“你已经看见过我杀死了他,我还要杀死另一个人。” 林信走上去用手蒙住她的嘴唇说:“李玲,你千万别干傻事, 我们好好生活吧!”李玲转过身去大声说:“我的事情你已经 知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必须杀死那个 人。”林信很清楚她要杀死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外地人,林信 的声音变得颤抖:“李玲,那个人既没有伤害你,又没有影 响你的生活,你干吗要杀死别人呢?”李玲看着那把黑布雨 伞说:“我已经打听到他的消息,他现在是一个造伞大王, 你看见过吗?街上那些年轻女孩子撑开的很漂亮的伞就是他 制作的。但是他抛弃过我,十年前我撑着这把黑雨伞送他到 火车站去时,他就一去不归。我已经找到他现在的地址,我 要在杀他之前将这把黑布雨伞送给他 · 然后再杀死他…… 林信,你害怕了吧!只有你对我好。”李玲说完紧抱着林信 的手臂,那天晚上他看到李玲是那么虚弱不堪,她的世界是 混乱的,但是,看得出来,她是那么坚定。
天渐渐亮了,李玲的妹妹们陆续赶来,她们面对今天的 葬礼显得很沉着,这是因为李玲的死是她们预料中的事情。 李玲的母亲被李媚牵着走到了棺柩旁边,她是人群中最悲痛 的,也是最神志清醒的一位妇女。棺柩被几位年轻人抬到了 楼下,罗鸣走在最后,他将那把黑布雨伞取下来并合拢。她 是他十年前在这小镇唯一认识的人,而今天因为她死去,他 认识了这么多人。除了李媚和林信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与 李玲的关系。在一片丘陵上,罗鸣看到了李玲家的祖坟,山 坡上青草起伏。棺柩置入潮湿的泥土时,罗鸣抱着那把伞犹豫了几分钟,后来他还是决定带走那把黑布雨伞,他原来想 把这把雨伞放在泥土中陪伴着李玲,但是,他觉得这是最后 一件李玲的东西,对于罗鸣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回 忆起李玲来,只有这把雨伞。
葬礼之后罗鸣没有离开小镇,他找到了林信,有一个问 题至今还使他不解,既然李玲要坚定不移地去杀死他,那么 她为什么会自杀呢?林信正在收拾东西,他的房间里一片狼 藉,他告诉罗鸣,他将要离开小镇,他要去另外一座小镇中 学去教数学。罗鸣说:“李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林信将墙 壁上的一张中国地图取下来后看了看说:“我要去的那座小 镇在地图上是看不到的。”
罗鸣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到我的厂里去。”林 信笑了笑说,“这些话你要是十年前告诉李玲的话,她的命 运就是另一种命运。”罗鸣说:“这是我从未想到的命运,其 实,我当时是认真的,我很喜欢李玲,但是我却没有说出来 让她跟我走。”林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的全部东西就是 那只红漆木箱,林信用手拎了拎说:“我带走的是一些书和 破旧的记忆。”林信又说:“你将把那把黑布雨伞带回去,那 就是李玲的命运。在任何时刻你如果撑开它,你就会看到李 玲生前的影子,那晃来晃去的雨伞就是她的影子。所以,在 她生前,我害怕这影子,当她撑着雨伞又回到小楼上时,她 身上的气息让我一天一天无法忍受…… ”罗鸣轻声说:“于 是,你就杀死了她。”
林信没有说话,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他将手中的 箱子再一次拎了起来。罗鸣说:“我可以用我的车送你到那 座小镇去。”林信说了声谢谢就出门了,他下楼梯的声音很轻,布鞋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盈。
罗鸣再也没有见到林信,也无法核实他心中的疑窦。他 离开小镇时带走的那把伞陈列在他厂房的展览馆里。在一次 订货会上, 一位外商指着那把展览馆里唯一的黑布雨伞对罗 鸣说他就订购这种伞,罗鸣问这是为什么,外商说:“我要 让这种雨伞在我的城市流行起来,因为这是一种晃动在命运 中的伞。”罗鸣果然满足了他的愿望,伞王罗鸣的黑布雨伞 迅速在外商的欧洲城市流行,外商发来了邀请书,罗鸣来到 了那座城市。 一个雨天,年轻妇女们撑着他的黑布雨伞走在 街上,每一把伞都在头顶晃来晃去。伞王罗鸣突然感到血液 往上冲,然后迅速晕眩,过了两天他在那座城市死去,黑布 雨伞是他最后制作的一种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