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在哪里飞翔3
书名:像幽灵一样飞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475字 发布时间:2024-07-11

星期二的上午
星期二的早晨,普桑子记起了,今天是郝仁医生给她就 诊的日子,因而她起得很早,虽然那个叫秋兰的女人使她产 生过畏惧,但郝仁医生的目光在她眼前闪动。那目光是温暖 的,只有那目光可以穿透她的身体,那些被阴影和记忆燃烧 的身体。她像星期一的上午一样准时来到郝仁医生的诊所: 九点多钟,她的身影来到诊所门口。她嗅到了一种中药的味 道。她刚进门,就看见郝仁医生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他 对普桑子点点头,示意普桑子先坐下来。 一会儿,他手里捧 着一碗熬好的中药来到普桑子面前对她说:“这是治愈失眠 的中药,你先趁热喝下去吧!”普桑子看着郝仁医生手中冒 着热气的药汁,伸出手去。郝仁医生说:“趁热喝下去吧。” 普桑子果然按照郝仁医生的吩咐一口气喝完了那碗中药,她 感到嘴里一股五味子的味道,郝仁医生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郝仁医生坐下以后说:“昨天的事情请你原谅。”普桑子没有 说话,郝仁医生又说:“我已经给了她一笔生活费,她到上 海谋生去了。”普桑子仍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郝仁医生为 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实际上,她并不愿意知道这些事情。 郝仁医生今天开始寻找普桑子身体中的另一种阴影,他一边 伸出手去为普桑子用中医方法号脉,另一方面他让普桑子伸 出舌头,观察她的舌苔情况。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郝仁医生 说:“普桑子,你的病完全是心病。也就是说南方的那场鼠疫给你带来的心病。你应该慢慢地学会遗忘。用各种方式寻 找遗忘。你呆在房间里的时间太长了,你应该到外面来找些 事情做,多结识些新朋友,这样的话,你才能分散精 力…… ”普桑子摇摇头说:“母亲早就告诉过我,这是一个战 争的时代…… ”普桑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意思大概是说 在一个战争的年代里,工作和寻找朋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 处处充满了危机。郝仁医生说:“普桑子,你一定要出来工 作,我的一位亲戚在市三中任校长,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 以到中学去做老师…… ”普桑子告诉郝仁医生,这主意倒不 错,不过她得考虑一下,因为要面对那么多学生,毕竟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普桑子这样说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闲置在 家中。母亲在城里开的首饰店可以养活她们母女俩,就连母 亲也是这样,她虽然开了首饰店,但她很少去首饰店露面。 店铺的经理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乡下人,他按月向母亲交纳每 月的资金。郝仁医生看着普桑子说:“假若我向你求婚,你 会不会嫁给我?”普桑子吓了一大跳,她不知道这是郝仁医 生开玩笑的话还是郝仁医生真的有这种想法,但她摇摇头。 她坦然地告诉郝仁医生,她一直在寻找耿木秋,他是她的初 恋。郝仁医生说:“世态动荡不安,你到哪里去寻找耿木秋 呢?”郝仁医生已经很熟悉耿木秋这个名字。普桑子说:“如 果我身体好一些的话,我想去一趟南方。”郝仁医生摇摇头 说:“我不希望你再去南方,那是一 ·条危险的路。普桑子, 我刚才的话是认真的,你可以考虑,而且,我给你很多时间 去考虑这个问题,毕竟,我们刚认识不久,对你提出这问 题,有些太突然了,不过,你如果与我结婚的话,你的病肯 定会减轻三分之二。”普桑子很清楚,郝仁医生是在暗示她,如果与郝仁医生结婚的话,她除了会逐渐地遗忘那场南方的 鼠疫之外,也会慢慢地把耿木秋忘记掉。而鼠疫和耿木秋这 个名字是普桑子最沉重的记忆,正是这记忆导致了她的精神 病。
普桑子在星期二的上午有一种女人的幸福,30多年来 从未有男人向普桑子求过婚,她就像那些蝴蝶标本一样隐藏 在房间中,除了那场十年前的记忆损伤着她的记忆和身体之 外,她与外面的世界完全丧失了联系。三十多年来从未有男 人向普桑子求婚,这并不是说普桑子是一个相貌平常的女 人,正相反,普桑子的美丽在二十多岁时就已经被那位研究 蝴蝶的年轻专家耿木秋发现了。耿木秋当时每天守候在普桑 子上学的校门口,他像追逐蝴蝶一样追逐着年轻漂亮的女大 学生普桑子。如今,10年已经过去,普桑子已进入30岁, 她身上蕴藏着的美丽已经像一只苹果一样开始成熟。
尽管如此,普桑子仍希望去一趟南方,她忘不了耿木 秋,但是,外面的世界对普桑子来说已经变得就像风筝一样 遥远了。走在路上的普桑子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就是陶 章。因为陶章刚从外面回来,他一定知道除了这座城之外的 另一个大千世界。普桑子决定去找陶章。但是陶章的家在哪 里,这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普桑子来到昨天邂逅陶章的地 方,她回忆着自己目送陶章消失的情景。她觉得自己的眼里 有一种湿润的东西,然而那东西并没有分泌为泪水,那东西 湿润着她的双眼。现在,她又一次回忆起中学时代那个与她 作恶作剧的少年。她站在风口,慢慢地感觉到春风中有一阵 细雨正从天空飘落而下。普桑子迷惘地摇摇头,她觉得自己 是如此地无能,竟然连同学陶章的家也无法找到,而且这座
城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坐落在海边的城。普桑子突然想到了 大海,十年来她竟然一次也没有到海边去过。实际上,城里 离海滩是那么近,那么近。普桑子挥了挥手,她抬起脚来, 跨进一架人力车。她知道半小时后她就可以到达海滩了。

柔软的沙滩和自己的影子交叠
海滩上有一群孩子在相互追逐,还有几个渔民在打网, 这是普桑子在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情景。普桑子下了人力车, 她来到沙滩,多少年没有在沙滩上行走,普桑子感到大海正 包围着自己,而潮汐正在一层层地涌上来。普桑子曾经对耿 木秋说过,那是在南方,她对耿木秋许愿道,从南方回去以 后,她就带耿木秋去见自己的母亲,而且带他去看大海。普 桑子想到自己的允诺,她来到沙滩,她弯下腰去抓起一把柔 软的沙砾来,就在这时普桑子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在100米 之外,走着一个人,撑着一只拐杖。他无疑是陶章。普桑子 知道,只有最孤独的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刻来到海边,就像自 己一样。普桑子在街上感到的那种彷徨实际上是一种孤独: 也只有最迷惘的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刻到海边来,在这样的时 刻想贴近大海和沙滩的人从本质上讲是想被大海湮没的人。 那些迷惘升起在远方,对于普桑子来说她想重新穿越南方, 她想找到耿木秋,而她却看不到去南方的路。
普桑子抬起头来,她突然惊愕地叫出了陶章的名字。然 后不顾一切地穿越着那100米的距离。她这样奔跑,是因为 她看到了陶章正撑着拐杖向大海深处走去。

普桑子在海水中抱住了陶章的腰
100米距离已经被普桑子冲过,她越过海水抱住了陶章 的腰。她将陶章从海水拉回到沙滩,也就是说普桑子将陶章 从死亡的路上重新拽了回来。她全身颤抖,两个人面面相 觑,说不出一句话来。在他们身后大海正翻滚着浪花。陶章 侧过身去,他显然不敢再面对普桑子,因为他害怕这件事 实。普桑子走过去对陶章说道:“你不该这样,你虽然少了 条腿,但不应该去死。”陶章没有说话。普桑子将陶章的拐 杖递给他说:“我送你回去吧。”陶章点点头。

虚 构 者 说
普桑子将陷入绝望之中的陶章拽上了岸,这完全是我原 来虚构中从未想到过的事情,当我写到这里时,突然下起了 一阵骤雨,我喜欢倾听窗外的雨声进入某种睡眠或进入某种 语言状态之中去,将某种绝望付诸于虚构的情节中,正像我 七月初写的诗一样:“我的身体已没有明快的节奏/一块乌黑 的布幔/也许是我的帐篷,也许是我的披风/也许是我的裹尸 布/所以,在弯曲中,我的身体忌讳被人看见。”现在,普桑 子竟然从海水中将一个被战争伤害的人救上岸,虚构着这样 的情节,骤雨中雷鸣使我坐立不安。普桑子意外地看到了 100米之外的那个撑着拐杖的男人,这就是说陶章还不到死的时刻。我看见他撑着拐杖走在沙滩的前面。普桑子则走在 后面。

普桑子送陶章回家
一个撑着拐杖想走到海里去的男人,这个人除了饱受战 争的摧残之外,他的心灵一定集聚着战争中的很多碎片。普 桑子变成了同情者。她的同情之心事实上从站在街头与陶章 邂逅时就已经产生了,看着一个失去右腿的男人撑着拐杖, 木拐杖砰砰砰地击在坚硬的地面上,这一切,是一个阴影像 黑点和斑块般移动的结果。普桑子陪同陶章走了许多路,唯 一的目的就是把他送回家去。至于陶章的未来,普桑子不敢 再往前继续想,正像自己的未来一样完全被一个战争弥漫的 时代所笼罩着。她走得很轻,穿着被海水濡湿的旗袍,湿着 头发。丝绸旗袍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吹干的过程是那样 快,普桑子感到风像一种细流激荡着身体,过一会儿,她就 感到那件紧贴身子的湿漉漉的旗袍又像水一样柔软光滑了。 而此时,她们已经进了城。从海边进入城的路上,陶章沉默 着, 一句话也没有说,保持着没有意识的那种距离。他似乎 想与大海保持着距离,想跟普桑子保持着距离,但是普桑子 却把他从海边带进了城。
进城的路上似乎浮动着许多气味,那种难以忍耐的气味 似乎是从某座旧房子角隅的后面散发出来的,似乎是从那些 逃亡者的物品中,从一堆堆模糊、龌龊或者说一些死人和牲 畜尸体中传播而来的。这使普桑子想到那场鼠疫,她紧靠着陶章的那根拐杖,似乎那根拐杖可以帮助陷入绝望的氛围中 的她获得解脱。陶章看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嗅到一种气 味?”普桑子点点头。陶章说这种气味他过去经常嗅到。他 说他每天就在这气味中生活,直到丧失了右腿,他再也无法 与这气味抗争了,才回到家。普桑子点点头。陶章的声音无 非是把某种情景展现了出来,但普桑子已经感觉到陶章在这 种气味中挣扎不息的那种漫长的过程。她看了陶章一眼,但 她看到的却是他的拐杖。除此之外——他就像在另一个地方 躲藏着,在那些充满物品、死人的、最模糊的龌龊的气味中 微微地颤动。但无论如何,普桑子已经把陶章送回了家。陶 章的家在城市的中央,在一条石板路的前方。陶章指着那幢 油漆斑驳的老房子说:“那就是母亲留给我的房子,我参战 时,母亲就去天堂了。母亲是基督教徒,在这之前母亲一直 向往天堂。”普桑子点点头,她站在房子的外面,她准备告 辞了。她出门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普桑子想到了母亲。母亲 一定在焦急不安地等待自己回去,虽然陶章对她说:“进去 坐坐吧!”但她还是告辞了。


笼子里的鹦鹉
普桑子打开门。她在路上时早已想好了托辞;如果母亲 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就哄母亲到雯兰家去了。雯兰是普桑子 唯一的好友。但她早已嫁人,她嫁给了一个茶叶商人。她的 丈夫经常外出,外出时,雯兰总是希望普桑子去陪陪她。虽 然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雯兰家了,但母亲知道雯兰的情况。现在,母亲并没有在家里,只有笼子里的鹦鹉挂在苹果 树上。那只鹦鹉看见普桑子回来后就欢鸣着。但它并没有发 出人语,它的声音仍然是比鸟语更加清脆的叫喊声。普桑子 在笼子下面的那张木椅上仰起头来,母亲就是这样坐在椅子 上的。这把椅子是属于母亲的,但母亲并没有坐在上面,普 桑子想也许母亲到店里去了呢。她刚想张开嘴与笼子里的鹦 鹉说说话,她听到了敲门声。普桑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普桑子站起来时听到了客堂里的那架 老式挂钟发出的声音。她来到门口打开了门,看到郝仁医生 时普桑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扶着门框说:“是郝仁医生。” “我是来看那些蝴蝶标本的。”普桑子哦了一声。郝仁医生曾 说过要看那些蝴蝶标本,没想到的是他真的来了。普桑子嗅 到了他身上的乙醚味道。郝仁医生将手中的一只包交给普桑 子说:“我给你开了几付中药,你每天服一服,必须用炭火 煨药。”普桑子看着郝仁医生,他镜面下的那双眼睛很温和, 普桑子想,既然郝仁医生是来看蝴蝶标本的,那么,我只好 把他带到楼上去了。但尽管如此,普桑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除了母亲之外,还从未把另外一个人带到那间房子里去。又 对自己说:郝仁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看那些蝴蝶是为了 更好地治愈我的病。她一边走在前面, 一边寻找这些理由。 也许只有找到一个理由,普桑子才能使自己得到解脱。

在蝴蝶标本的房子里他们刚一进屋就听到了一阵枪声。这是枪声而不是潮汐声,更不是笼子里的那只鹦鹉的叫喊声。枪声比较密集,不 像往日那样是一颗子弹的声响,而是几百颗子弹发出的轰鸣 声。普桑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屏住呼吸扶住墙壁,感到 郝仁医生此时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他的呼吸声是那样急 促。他伸出手来扶住她,但郝仁医生向她撒了一个谎,他说 他去看望一个病人,恰好路过这里,很显然,这是一个谎 言。郝仁医生已经开始窥视她的行动,但普桑子并没有发现 这些细节。如果她知道,她除了会感到发怵之外,她会丧失 对郝仁医生的好感和信赖。
陶章去矿山了。他在滚滚尘埃中走了。郝仁医生却出现 在普桑子面前,这使普桑子很感动,普桑子终于第一次挽起 了郝仁医生的手臂,这意味着她已经承认郝仁医生是她的男 朋友。郝仁医生那天晚上带上普桑子走了很远很远。他把普 桑子第一次带到了他的住处。郝仁医生没与父母同住,他自 己买了一套房子,他说他从开诊所后就单独一个人住了,因 为他的继母不能嗅他从诊所带回去的那些乙醚味道。
郝仁医生抓住她手的时候,她的身体一阵颤栗,尽管郝 仁医生不断地说:“普桑子,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别害怕!” 其实普桑子并不是害怕,郝仁医生把她的双手抓住时,她感 受到的不是害怕而是迷惑。

母亲和鹦鹉的关系
春去秋来,母亲和鹦鹉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首先来源于鹦鹉的声音。普桑子记得母亲将那只鹦鹉带回来时,那只鹦鹉并不会发出人语,也就是还不会模仿 人的声音说话。转眼之间,普桑子已经听到了那只鹦鹉发出 的声音。当普桑子早起时,鹦鹉会说:“今天天气很好。”鹦 鹉的声音有点像母亲的声音,这使普桑子很难区分到底是那 只鹦鹉在说话呢,还是母亲在说话。可以想象,母亲为了训 练那只鹦鹉说话一定付出了许多时间。母亲和那只会说话的 鹦鹉的关系就像自己跟那些蝴蝶的关系一样密切,母亲把自 己想说的话一遍遍地重复给笼子里的鹦鹉,比如:“我想让 战争快点结束,老天保佑快让战争结束吧!”等等,从鹦鹉 发出的许多不同的声音里,普桑子也感受到了母亲所承受的 那些阴影。不管怎么样,那只笼子里的鹦鹉终于被母亲训练 得开始说话了。自从那只鹦鹉开始说话以后,母亲脸上就有 了一种喜悦,这只来自南方的鹦鹉每当看到母亲的身影时就 会蹦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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