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患者:普桑子
她是病入膏育的病人吗?不对,除了失眠、颤栗和内心 沉闷的叫嚷之外,她思维敏捷。当她坐在郝仁医生对面时, 郝仁医生翻开了一本病历册并写上了她的名字。郝仁医生的 钢笔是黑色的,钢笔虽然很纤细,但普桑子却看到病历册上 自己的名字很醒目。郝仁医生翻开洁白的病历册,他拾起头 来看着普桑子轻声地说:“普桑子,现在,你得接受我的问 答,你要如实回答,我才能寻找到你患病的根源,这需要你 慢慢地回忆。你知道,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经历过一种记忆和身体的损伤,你别害怕,普桑子,你的病并不太严重。” 普桑子听着郝仁医生的话,自从母亲将她的病称为慢性精神 病以后,她就被归纳进了精神病的名单之中,这当然没有什 么,普桑子知道20%的人都患有轻微的精神病,只是感到 奇怪的是普桑子不是像别的精神病人一样在诊所之外游走, 她已经进了诊所,这就意味她是,或者她已经是一名名副其 实的精神病患者了。对此,她微微地点点头,她是怯懦的, 就像墙壁上那些斑斓多姿的蝴蝶那样怯懦。
郝仁医生说,普桑子在回答
“你别害怕。”郝仁医生说。普桑子说:“我不能不害怕, 我要不是害怕的话,我就不会到诊所中来找你…… ”“我知 道,我的意思是说,让你别害怕我。”“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呢?我害怕的是记忆。”“是的,是的,普桑子,你别太激 动,我现在就是帮助你将你记忆中的那些东西说出来,也就 是将你害怕的那些东西说出来…… ”“说出来,我能那么简 单地说出来吗?”“普桑子,我给你倒一杯水,你先喝一点 水,然后再慢慢说,好吗?”普桑子点点头,郝仁说到水时, 普桑子才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发痒,仿佛置身在沙漠中一样, 她感到嗓子干燥。郝仁医生站起来给普桑子倒了一杯水,放 在普桑子面前的是一只乳白色的瓷杯。普桑子伸出手去捧住 那只瓷杯,她想,这只瓷杯要放在炉火中烧多少天才会变成 一只乳白色的杯子呢?她捧着那只杯子,她似乎看到了那团 炉火和这只瓷杯的关系。水很烫人,虽然她很渴,但是她不能用嘴唇接触杯里的水。她掀开盖子看见了里面飘浮在水中 的绿茶,看到这种颜色,普桑子感到嗓子开始变得湿润起来 了。郝仁医生说:“普桑子,现在,把你最害怕的事告诉我 吧!”普桑子说:“你想看那些蝴蝶吗?”郝仁医生说:“你是 说蝴蝶,你问我想不想看蝴蝶?哦,普桑子,难道蝴蝶与你 害怕的东西有关系吗?”普桑子说:“十年前,我与研究蝴蝶 的耿木秋到南方去捕捉蝴蝶…… ”“你是说十年前,好,你 慢慢说下去……我先问一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耿木秋到南方 去捕捉蝴蝶呢?也就是说耿木秋是你的什么人?”普桑子头 一次碰到对她记忆感兴趣的人,而他是一个医生。普桑子 说:“耿木秋是我的初恋,我先是爱上了他,后来也喜欢上 了耿木秋捕捉的那些蝴蝶,然后我就跟他到了南方 …… ” “南方,我一直想到南方去,但由于战争的原因, 一直没有 实现这个计划。”普桑子听郝仁医生这么一说低声说道:“那 次南方之行使我们陷入了一场鼠疫之中,我和耿木秋在逃亡 中失散了…… ”“哦,鼠疫……现在我知道了,你害怕什么? 你是害怕那场鼠疫,对吗?”普桑子点点头, 一霎时,她感 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似乎又看到那些无以数计的死老鼠 随水漂流而下。她看到了在河流中漂浮起来的尸体鼓胀着肚 皮展现在她面前,而那一年她才20岁。郝仁医生看着浑身 颤抖的普桑子说: “别害怕,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普桑子, 十年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普桑子觉得这是十年 来她唯一听到的安慰她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她轻声地说: “我想忘记,但是每到晚上我就会想起这场鼠疫,我就会想 起已经消失的耿木秋,每当想起这些事我就无法睡觉,现在 我最害怕的便是失眠…… ”“我知道,普桑子,我会帮助你,
我会帮助你进入睡眠,这需要一段时间……哦,时间,普桑 子……我从未碰到过你这样的患者……你的这段经历太残 酷……你听到枪声了吗?普桑子,他们都说战争快要进入到 这座城市了,如果战争到来,你会离开这座城市吗?”普桑 子告诉郝仁医生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确定听到了枪 声。但她的眼睛却没流露出惊慌,战争并没有让她达到将失 去平衡的极限。郝仁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问道:“你刚才说 我想不想看那些蝴蝶,你是不是说你手中收藏着的那些蝴 蝶?”普桑子告诉郝仁医生:“是蝴蝶标本。”郝仁说如果可 能的话我很想看看十年前由普桑子带回来的那些已经形成蝴 蝶标本的南方蝴蝶。普桑子没有说话,在郝仁医生说话时, 她听到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
穿高跟鞋的女人
穿高跟鞋的女人已经来到诊所门口,郝仁医生对她打了 一声招呼,女人就走了进来。普桑子侧过头去看到了另一个 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嗅到了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她穿一 件绿颜色的旗袍,普桑子听到郝仁医生说:“我在工作,秋 兰,有事我们改日再谈…… ”那个叫秋兰的女人来到普桑子 面前看了看说道:“这么漂亮的女人难道也是你的病人吗?” “秋兰,请你别伤害她,她确实是我的病人。”秋兰说道: “反正,你已经抛弃我了,所以,我这一生要伤害你最喜欢 的东西,你喜欢什么,我就要伤害你什么?”普桑子站了起 来,她不知道这个叫秋兰的女人是郝仁医生的什么人,反正,她已经听清楚了秋兰的话,普桑子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呆 下去,如果再继续呆下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她站起来 向郝仁医生告辞。郝仁医生无可奈何地将她送到门外说: “我会到你家里去看那些蝴蝶的。”普桑子没有看郝仁医生的 目光,这是她十年来接触到的第一个男人的目光,她觉得在 那目光中有一种温暖包围着她,那些温暖散布在南屏街的大 街上。那是一些什么样的温暖呢?普桑子看到一棵树,这是 一棵春天的树,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季节已经是春天了。
撑着拐杖的陶章
普桑子刚想搭一辆人力车回家去,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清晰地传来了,起 初普桑子还以为是一种错觉,当声音第二次传来时,普桑子 回过头去,她惊讶地看到一个撑着拐杖的男人来到她面前, 他说:“普桑子,我是陶章…… ”“哦,陶章…… ”普桑子猛 然回忆起来,陶章除了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之外,他还与普 桑子闹过一场恶作剧。他知道普桑子很害怕毛毛虫,有一次 他将一条绿颜色的毛毛虫放到她的书包里……岁月是如此地 剧变着,它改变着那个喜欢运动的中学生的模样。令普桑子 感到惊讶的是,陶章竟然撑着一根拐杖,再仔细看上去,普 桑子抽搐着身体。她看到陶章少了一条腿,他的右腿没有 了。他斜挎着一只包,身穿黄颜色的军服,但没有领章。陶 章告诉普桑子:“我刚从战争前线回来…… ”“战争,你去参 战了?”普桑子意识到自己说战争两个字时是如此的苍白,战争使陶章变成了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男人。他的右腿没有 了。这就是战争。陶章说:“我要走了,普桑子,见到你我 真高兴,你仍然像中学时代一样漂亮。”“你要到哪里去?” 陶章回过头来轻声说:“回家。”普桑子注视着陶章的背影, 她不知道陶章是去参加什么战争。她不想了解战争。因为在 她内心战争就总意味着骸骨,战争就意味着恐怖、忍耐、受 辱。她记不清楚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陶章了。他已经变成一个 男人,只是他已经少了一条腿。普桑子凝视着陶章的背影, 他现在只有一条腿了,就是这样他只有一条腿了。普桑子怀 抱着双臂,她感到有些寒冷,直到看不见陶章的背影,直到 街道上的人群淹没了陶章的身影。普桑子抬起头来,她看到 街对面的店铺中央挂着一只只鸟笼,鸟笼中的那些纷散的羽 毛现在变成一只只鸟。普桑子再仔细看下去,她竟然看到了 母亲。母亲正面对着一只绿颜色的鹦鹉。母亲的嘴唇张开, 看上去母亲正在对那只会说话的鹦鹉说话。母亲取出一只钱 夹子,现在普桑子知道了——母亲是为了带走那只鹦鹉。在 现代汉语字典中,对一只鹦鹉的命名是这样的:“鸟,头部 圆,上嘴大,呈现钩状,下嘴短小,羽毛美丽,有白、赤、 黄、绿等色。生活在热带树林里,吃果实。能模仿人说话的 声音,通称鹦哥。”母亲带走了那只装在笼子里的绿色的鹦 鹉。普桑子觉得奇怪,母亲从未向她透露过她喜欢鹦鹉,更 没有与她商量过家里需要一只鹦鹉。
母亲拎着一只鹦鹉走在前面
普桑子没有搭人力车回家,她穿过街道走在母亲身后。 母亲拎着一只鹦鹉走在前面,那只羽毛美丽的鹦鹉正发出声 音来,那是一种鸟语,未经训练的鸟语正像人的声音靠近。 普桑子觉得纳闷,母亲是什么时候对一只笼子里的鹦鹉发生 兴趣的?母亲将一只鹦鹉带家去,肯定要训练鹦鹉的嘴唇, 母亲要让鹦鹉像人一样口齿伶俐,毫无疑问,这就是母亲的 目的。另一个目的很明显,在那座院子里,只有普桑子与母 亲相依为命地生活着,母亲带回一只鹦鹉到家里去,是为了 让院里多一种声音。普桑子第一次听见鹦鹉说话是在南方, 在她与耿木秋捕捉蝴蝶的日子里,他们经常与鹦鹉见面,南 方人没有将鹦鹉囚禁在鸟笼中,而是将鹦鹉置放在一根横木 上,用一条红褐色的细链拴住鹦鹉的小腿,以防止它奔逃。 那些鹦鹉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它们确实会像人一样说话,当 然,那些语言都是由人教会它的,所以,这是一种奇怪的鸟 类。
而现在,普桑子的母亲正从容地拎着一只笼子里的鹦 鹉,她将把鹦鹉带回家去,从此以后,院子里将有一只鹦鹉 模仿着人说话。普桑子加快脚步,追上了母亲。母亲看了她 一眼问她是不是已经从郝仁医生的诊所回来了,普桑子点点 头。母亲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她告诉普桑子,家里太 静,有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一边说, 一边晃了晃那只鸟 笼说:“这是一只南方的鹦鹉。”母亲的这种声音很有点像普桑子记忆中的另一种声音:“这是一个充满战争的年代。”普 桑子看着母亲,母亲已经50多岁。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 只有母亲在陪伴着她,普桑子从未看到过父亲。母亲一生总 是穿着旗袍,冬天到来时外面加一件呢大衣。母亲的旗袍有 粉红、绿色、灰色、黑色。母亲有时穿上黑色的旗袍时,看 上去类似一个幽灵,她在院子里穿巡,普桑子感觉到母亲并 没有放弃那种等待。事实上从母亲的眼里看上去,母亲一直 在期待着参战的父亲归来,虽然这种等待在普桑子看来已经 变得遥遥无期了。普桑子将陶章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仍 然拎着那只鸟笼,缓慢地行走着,她的气色看不出是变得黯 淡了呢,还是变得冰冷了,总之, 一路上,母亲再没有说一 句话。普桑子觉得很后悔,自己不该将陶章的消息告诉母 亲,因为陶章是从战场回来的。回到家,普桑子帮助母亲将 那只鸟笼挂在了院子里的苹果树上。那棵苹果树已经很有些 年代,普桑子出生以后,那棵苹果树就已经存在了。母亲站 在笼子下面仰起脖颈来,母亲说:“今天天气好。”但鹦鹉并 没有发出声音来。
普桑子面对着蝴蝶标本
鹦鹉是属于母亲的。普桑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很 空虚,整个一天都过得很空虚,现在看上去,去郝仁医生的 诊所自己并不愉快,也许是中途碰到了那个叫秋兰的女人。 普桑子想起秋兰说是郝仁医生抛弃了她,这就是说她曾经是 郝仁医生的女人。总之,这个女人闯进诊所后,普桑子就离开了。尽管如此,面对郝仁医生,普桑子有一种想诉说的欲 望,只不过开始时普桑子还有一种抑郁,她不知道要从哪里 说起。十年来她一直随着南方那场恐怖的鼠疫,十年来她的 男友音信渺茫,留给她的只有那些墙上的蝴蝶标本。普桑子 吃完晚饭后一直坐在那间挂满蝴蝶标本的房间里,而母亲已 经开始在训练那只有绿色羽毛的鹦鹉。
虚构者说
在9月底的蒙蒙细雨中写小说,普桑子生活的年代距我 是那样遥远,而她置身在墙壁上的蝴蝶标本之下,她坐在椅 子上,偶尔又站起来,墙上的蝴蝶是她与耿木秋的南方之行 中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直到今天,作为虚构者来说,蝴蝶对 于我来说是一种诱惑,尽管只要我走出去,只要我乘车到山 岗上去,我的视野中就会飞满蝴蝶,但这些视野中飞满的蝴 蝶取代不了普桑子墙壁上的那些蝴蝶标本,那些经历鼠疫而 幸存下来的蝴蝶标本。在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除了让我从虚 构中看见那些美丽的蝴蝶标本之外,我正在虚构和想象着普 桑子在蝴蝶笼罩下的另一些生活。因为无论如何,普桑子的 生活需要延续下去,十年来她的生活一直关闭着,直到她会 见了郝仁医生。世界是变幻无测的,她去见郝仁医生时,她 邂逅了从战场上归来的中学同学陶章。这两件事对置身于蝴 蝶之中的普桑子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我出于什么目的这样 关注着普桑子的生活,当然,这首先是为了写作的目的,出 于偶然,当然也有另一种目的,让那个穿着旗袍的旧时代的女人和那些蝴蝶在一起。她是一种虚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