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韵并没有觉得什么人离她而去,她一路上总看到自己 的广告牌,她的躯体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对,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即使是恋爱和性也没有让她如此兴奋。罗韵 就是在自己的躯体越来越兴奋时感受到了26年来自己正在 开始真正的生活。是的,生活,她过去只是活着而没有感到 自己是在生活着,罗韵走遍了整座城市。当她回到家时,并 没有意识到又一场战争正在等待着自己。黄昏已经把天空染 成金黄色,当她用钥匙打开门时, 一种极度的寂静向她袭 来,她叫着肖克华的名字,她的身体是兴奋的,甚至声音也 是兴奋的,并且有些颤抖。然而, 一种极度的寂静正向她涌 来,罗韵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她在叫着肖克华的名字,她 来到了阳台上,看到了一个身影。阳台上没有灯光,那道身 影就成了一道阴影。然而,罗韵并没有预感到一场战争即将 到来,她向着那道阴影正在慢慢走去。她说:肖克华,你站 在那里干什么?肖克华被那团阴影笼罩着,他径直奔向会客 厅打开了所有的灯,他的声音虽然被他抑制着,但仍然使罗 韵感到惊讶。他问罗韵到底欺骗他多长时间了,罗韵摇摇 头,他便面对着她,他身上的那种独特的乙醚味今天显得更 加浓烈。他又重复了刚才的话,罗韵困惑地看着他。肖克华 说,这座城市到处都挂满你的广告牌,你干这件事情到底有 多久了?你为什么要欺骗我?罗韵看着肖克华,他镜片后面 的那双眼睛让她感到有些畏惧,她过去从未发现过他的眼睛 冷飕飕的,吹着凉风。他在审视她的全身,他继续说:原来 你一直在欺骗我,对吗?就连这样重大的事你也从来没有告 诉过我,是什么人替你做的广告?广告人到底是谁?罗韵扭 过头去,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肖克华有这样一副面孔,过去她 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过他那猜疑的目光,那凉飕飕的目光,那 古怪的目光。罗韵扭过头去,她已经想好了,如果肖克华再用这样的腔调审判她,那么她就走,她就到外面去。如果肖 克华不再发出声音了,那么她就原谅他,并告诉他这是怎么 一回事。然而,她听到了花瓶在阳台上碎裂的声音,哦,是 那只花瓶,那只插着粉色玫瑰的花瓶在碎裂。罗韵冲到阳台 上,插了几天正开得鲜艳的玫瑰已经被抛到地上,那只白色 的花瓶已经变成碎片。电话铃就在这时在客厅那边响了起 来,罗韵想起余刚临走时曾告诉过她,也许他今天晚上会来 电话,那么,电话也许就是余刚打来的。罗韵来到了客厅, 她拿起了电话,果然是余刚来的。他告诉罗韵,他已经签约 了另一项广告,是一项关于化妆品的广告,他们明天就可以 开始工作。罗韵不住地点头,然后就放下了电话。她刚把电 话放下来,肖克华便又开始质问她:罗韵,刚才是谁给你打 来的电话?是不是你的广告人?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罗韵已经站起来去整东西了,她将一只箱子从衣柜上方 取下来。当她取那只箱子时,肖克华站在她旁边加大了声 音:罗韵,你想出走吗?罗韵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她奇怪他 怎么会那么准确地讲出那个词来,“出走”,这是一个多么好 的词汇啊,自己活了26年,还没有真正地出走过。她在大 学时曾看过易卜生的剧本《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的行动曾 使她很激动,她曾钦佩娜拉出走的勇气。而现在,肖克华问 她是不是想出走,她原来只是想走,而并没有想出走。现 在,正像他说的一样,她已经将衣物装进了箱子里去,她庆 幸今天没有穿肖克华为她购买的衣服,她也没有带走衣柜里 任何一件衣服。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拎着这只箱子走出这 间房子,那么她将把这次出门变成永远的出走了。肖克华终 于意识到罗韵是真的要出走了,他便走过来试图从她手中抢走那只箱子,罗韵手中的箱子果然被他抢走了。罗韵没有再 去夺回那只箱子,她从卧室奔到客厅,背起那只包拉开了 门。
她没有想到她会用如此之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当她隐现 在黑暗的小径上时,她听到了肖克华在后面赶她的脚步声, 但她已经走完了小径,来到门外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 她到哪里去,她说到一家旅馆去;司机问她到哪一家旅馆, 罗韵说最好离她上车的地点越远越好。司机对她诡秘地一 笑,问她是不是碰上麻烦了。“麻烦”,罗韵咀嚼着这个字 眼,她对他发出一种困惑的微笑。但当她笑时,司机一边看 着她一边看着前面悬挂在电缆上的路牌,说你笑起来有点像 广告牌上的女人。罗韵哦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夜色中的广 告牌上荡漾着她的微笑,而她却在出走,在这座城市寻找一 家离家较远的旅馆。她的目光有些凄楚,她有些累了,真想 躺下来休息。
出租车司机将她拉到一家旅馆门口时,她似乎快要睡着 了。她挎着那只包步入旅馆的大门,然后再进入大厅。在她 一生中,似乎很少住过旅馆,因为她很少出门,而旅馆又是 为那些异乡人准备的,是导乡人居住的客栈。但她却拿到了 一把钥匙。当她从包里寻找身份证时,她才感到包里有那么 多人民币,如果她想真正出走的话,那些人民币可以帮助她 漫游很多地方。可她并不想离开这座城市,她寻找到这座旅 馆是想摆脱肖克华。她用钥匙打开门,离开家才半小时,她 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将包扔在床上,冲了一个热 水澡,然后拉上被子。她才26岁,明天要发生的事对她没 有任何压力,而且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许多事情。但是,发生了的任何事并不会影响她进入睡眠。 她的睡眠好像是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的梦是彩色的,她正在 这道优美的弧线中进入粉色的河流之中去。清晨醒来,她还 是给肖克华拨了一个电话,当肖克华正惊慌地问她现在在哪 里时,罗韵告诉肖克华她很好, 一切都好极了。肖克华说那 你快回来吧,我保证不会再那样对你说话了。罗韵把电话挂 断了,她不愿意再听到肖克华任何一种声音,她之所以给肖 克华打电话,只是告诉他别到处寻找她,除此之外,肖克华 给她的那个家对于她来说似乎到处是被折断的粉色玫瑰和遍 地的碎花瓶,那些场景让她感到疼痛。她拉开窗帘,开始了 离家的第一天生活。她发现除了一只包外,她没有带任何衣 物,今天最为重要的是她要找一家商场,买一只箱子再买几 套时装。而且她得先到一家银行去,包里那些硬邦邦的人民 币对她来说是一种包袱,卸下这堆包袱的唯一办法就是到银 行去。从银行到商场,罗韵的包袱已经减轻,她乘着商场的 电梯上上下下。然而,即使在商场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广 告像。虽然她从家中出走了,但她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肖克 华折断的那些粉色玫瑰和砸碎的花瓶并没有影响她今天的情 绪。她钱包里已经有足够的钱让她购物,噢,购物在这样的 时刻对26岁的罗韵显示出了巨大的吸引力。商场里的专卖 店行走的大都是年轻女人,购物能给女人带来男人无法带来 的快乐,罗韵早就在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现在,当她购物时 她确实在诠释那句话的含义,她给自己选择了一大堆粉色外 套、内衣和裙装。她对自己说,也许我只适合穿粉色,别的 颜色并不适合我,商场里的粉色商品几乎全装进她箱子里 了。她回到旅馆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了,罗韵这才想起来余刚今天上午让她去他那里。她开始穿上属于自己的衣服,这 衣服不再是肖克华为她采购的,而且不是从他们卧室的柜子 中拿出来的,这是她自己的衣服。她问自己,你为什么如此 地得意呢?她站在窗口,看到马路上行走的人流就像是在蓝 色笼罩下的街道中移动着的梦幻,而自己却是粉色的,噢, 粉色的。就因为自己是粉色的,所以,生活正在开始,但她 仍然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得意什么。
罗韵来到了旅馆的大厅,她完全没有想到肖克华正迎面 向她走来,肖克华攥紧了她的手臂,仿佛她要跑。他的力气 真大,他用手攥紧她时就像用钳子卡住了她,她痛得叫了起 来,肖克华仍没有放松。罗韵说:“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肖克华诡秘地一笑说:“我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告诉你吧, 你放下电话后,我请电信局帮我查询了你的电话号码…… ” 罗韵说:“你就像一个侦探…… ”肖克华笑了笑:“就让我做 一回侦探好了,罗韵,现在你跟我回去吧!”罗韵说:“我为 什么要跟你回去呢?”她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他是那么陌 生。 一个男人如果与一个女人进入了婚姻,他可千万不能轻 易地砸碎那个女人的心爱之物,如果那些东西已经变成碎 片,那么裂痕一定开始了,然而,这是唯一的原因吗?当 然,她已经不堪回首阳台上那些碎片了,它们使她感到畏 惧。她如果不看到那些碎片,也许并不会拎着箱子出走…… 也许,并不会进人这座旅馆。她得摆脱他,但要生硬地摆脱 是万分艰难的。她突然对肖克华说:“我想上一趟卫生间, 然后就跟你回去,好吗?”她的声音很柔和,这感染了肖克 华,他的手果然松开了。罗韵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大厅里的 卫生间可以通向另一条走廊,因为她昨晚进大厅时是先去了卫生间,由于不熟悉大厅的布局,从卫生间出来时走错了路 进人了那条走廊,后来又从走廊返回了大厅。她不知道那条 走廊通往何处,但她知道从那条走廊就可以走出去。罗韵让 肖克华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等她,然后不慌不忙地向着大厅 里的拐角处走去,她的身子拐过了一个弯,闪进了卫生间, 但她迅速地就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知道现在是逃跑的时候 了,只要走上那条走廊,她就可以找到另一条路。果然在走 廊深处发现了旅馆的停车场,而且还看见一辆白色的出租车 正在启动。她挥了挥手,钻进了出租车,轻声对司机说请快 一点。司机笑了笑问她是不是有急事,她说有一个人在等 她。司机便说是去约会的吧,我加快速度就是了。罗韵觉得 出租车司机真好,仿佛学过心理学,能理解她的困境。她的 困境就是尽快摆脱肖克华,罗韵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一点情 绪,甚至连难受也没有。相反,她只想尽快地走,走到肖克 华无法找到她的地方去。但是这个世界上到底何处是她藏身 的地方呢?她想因为已经与余刚约定了时间,那么就先到余 刚那里去吧。她微眯着双眼,尽管已经摆脱了那座旅馆,但 她仍然觉得肖克华正追赶自己,她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摆脱 他,这个问题就像一只蜘蛛的网络那样呈现出迷乱的状态。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在想着余刚租住的房间以 及那间宽大的工作室悬挂着她奔跑和微笑的身影,悬挂着那 些粉色,中间有一些紫色在晃动。她开始激动起来,从出租 车下来,跑着穿过两条交叉小径。她还没有伸手敲门,门已 经打开了,余刚站在门口。看着气喘吁吁的罗韵,他说: “我一直站在阳台上等你,整个上午我一直在等你,我看见 你是跑着来的,你跑起来时呈现出一种活力,罗韵…… ”他伸过手来将她拉进了房间,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土了。 他拥抱着她,他说你的心在跳,罗韵,你好像在颤抖,你需 要放松,罗韵从他怀中脱身,她来到阳台上。余刚说,你看 什么罗韵?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刚才奔跑时的小径上一个 人影也没有,她重新被余刚拥抱住。现在,她已经摆脱肖克 华了,他是不会追到这里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追到这里 来。罗韵的身体在慢慢地松弛,如同从海绵中站起来一样, 她感到余刚在吻自己的前额,她闭上双眼,她开始想着那场 风暴,那场梦幻中的情爱风暴,他开始亲吻她的脖颈,当亲 吻到她的胸部时她感到那场风暴已经到来了,多年来,她一 直在梦幻中寻找那场强劲有力的情爱风暴。它属于爱情,属 于两个人的身体在风暴中死去又活来的现实,不是梦幻而是 现实。她紧闭着双眼,伸出手去抚摸他赤裸的肩胛。他的身 体有一种力量将她带进深渊中的力量,她开始发出一种在梦 幻中时高时低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她睁开 双眼,他仍在亲吻着她的耳根。风暴停止了,他们坐在房间 里喝着咖啡,余刚说,罗韵,你喜欢喝咖啡吗?罗韵点点 头。余刚说:“我喜欢喝咖啡,在这样的时刻,咖啡会使我 清醒…… ”“清醒…… ”罗韵看着余刚的面孔,他真的开始 清醒了,那一场风暴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长时间。而 罗韵却不同,她的身体中仍有潮汐在流动,宛如海边的潮 汐。罗韵端着那只褐色的杯子,她问道:“在这之前,你爱 过别人吗?你有另外的女人吗?”她觉得自己很愚蠢,为什 么要问他这样的问题?然而,她已经问过了,所以她等待着 他回答。余刚看着那只杯里的咖啡,抬起头来说:“为什么 要去爱人呢?爱别人太累了。女人?你是问我除了你之外有没有别的女人……哦,罗韵,别问这个问题,跟男人在一起 时最好别问这个问题,好吗?”罗韵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话时,他的眼睛在看着那些窗外的空气或者阳光。但是 罗韵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睛,那到底是一双历尽沧桑的眼睛 呢,还是一双没有岁月的眼睛。而且他刚才的话让她感到自 已的身体正擦着一些白天的雾,房间里也有雾在弥漫吗?那 么,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雾?到底是从哪里飘进来的雾?罗韵 已经喝完了咖啡,但她并没有清醒过来,因为她恍惚着,她 无法看清楚那场刚刚发生的风暴到底是不是梦幻中的那场风 暴。她有些迷惑,他已经站起来到工作室去了,穿着拖鞋, 他已经知道他应该干什么事了。罗韵想,男人终究是男人, 男人是清醒的,男人可以没有迷雾地生活,男人可以消除生 活在其中的任何迹象,他们可以理智地不跟女人谈论爱情就 进入性……不,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罗韵想,应该 理解他,因为她知道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们都还没有 时间进入爱情阶段,性却已经开始了,因为他们是相互吸引 的,因为他们都已经被卷入了那场风暴……罗韵来到他的工 作室,余刚说:“罗韵,你好像有些疲倦,我们先到外面吃 些东西吧!”他已经真正回到了现实,连他的胃也感受到了 饥饿。余刚走过来拥抱一下她说:“罗韵,你好像是一个哲 学家,总在想些什么问题。”罗韵笑了,她告诉余刚,她本 来就是学哲学的,但她并不喜欢枯燥的哲学。余刚说,这就 对了,女人不该变成哲学家,女人应该处处在享受生活。他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吻了吻罗韵的腮帮。罗韵并没有感到他 的吻给她带来了什么,幸福?愉快?颤栗?这些东西她都没 有感受到。有一样东西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就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