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韵带着自己身体中质的变化来到她与陈涛约定的地 点时,陈涛早已在用一种翘首相望的目光等待着她。今天的 约会地点选在咖啡屋,罗韵太熟悉这座黑色的咖啡屋了,她 曾经坐在里面,作为倾听者看着陈涛手中的雪茄烟圈在飘 动。她站在门口,由于她刚从炫目的阳光中进屋,她感到与 往常一样,咖啡厅似乎是黑色的,但她还是看清楚了陈涛就 坐在一个角隅,那似乎是单独属于他们的位置。她身上的粉 色使咖啡厅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看到了陈涛的目光,这目 光已经发生了变化,仿佛她的到来可以使一切倦怠、沉寂的 东西消除。她坐在他对面,他给她要了一杯热咖啡,她将双 肘放在桌布上。陈涛说,我很想你。罗韵有一种畏惧,不知 道她畏惧什么,她害怕陈涛对她表达另一种东西,她害怕陈 涛再提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但随着话语在进行,陈涛却沉 浸在对那件事的陈述之中,据陈涛讲他与罗韵昨天发生的那 件事将会影响他今后的生活,包括影响他的婚姻选择。他还 告诉罗韵,他过去跟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一种异样的感情, 他只是觉得她是他的挚友和知己。陈涛说:“现在, 一切都被改变了,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他有些歇斯底里, 他的手从桌布上伸过来,他是想顺着桌布寻找罗韵的手,就 这样罗韵的右手被他捉住了。罗韵拒绝道:“其实,我们之 间应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应该就像从前一样…… ”罗 韵一边这样说一边却回想起自己白裙上被风暴所挟裹而成的 那些波浪似的皱褶,她的头望着别处,不敢正视陈涛的目 光。哦,这一切似乎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因为她不敢再面对 陈涛的目光了,她的手无力地拒绝着,但眼睛却望着别处。 在她凝视着墙壁上的花纹时, 一对男女走进来了,他们就坐 在墙壁下面的花纹中,那男人一直到坐下来仍拉着那女人的 一只手,仿佛再也不想与那女人分开。罗韵几乎看不清楚他 们的面孔, 一种银色之雾移动过来,似乎想把她的双眼笼罩 住,她的手已经不再拒绝了,这并不是她想把她的手放在他 的手心里,而是有一团银色之雾飘到她身边来,飘到她那粉 色的衣服上面。她望着陈涛,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暗淡、纤弱 而亲切,她与他的关系已经被改变了,他们沉默着。陈涛对 罗韵说: “如果你现在没有结婚的话,我想我会马上娶 你…… ”罗韵的嘴唇颤抖着,她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所震撼 着,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她毕竟才26岁,亲身经历 的事情是那么少,如果这句话发生在她与肖克华结婚之前, 她会不会嫁给陈涛呢?现在,她没有用眼睛望着别处,似乎 想透过那层银色之雾看清楚陈涛的面孔,但是那张面孔是那 样模糊,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当她坐在他对面时,她可以 看清楚他那清晰的线条以及做律师而养成的敏锐的目光。他 终于把手松开了,大约是他那颗跳动的心回到了现在,意识 到了罗韵已是他朋友的妻子,他再也没有机会和权利向她求婚了。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的激情没有了,似乎丧 失了一切希望。罗韵问他是不是情绪又变了,他沉默着点起 一根雪茄烟, 一团烟雾比银色迷雾更猛烈地笼罩着罗韵那团 粉色的身影。
几个小时后他们走出咖啡屋,在夜色上升中他们站在一 块广告牌下面分手,这是一块巨大的关于洗发精的广告牌, 她看到了周润发举起那只玻璃水缸微笑着,厚实的玻璃水缸 中的水正流在下面那个女人的黑头发上。陈涛已经走了,她 仍站在那块广告牌下面,她想起了余刚的建议,明天早晨就 要回答余刚,这是一个生活的转折点,从今夜到明天早晨, 她将选择一件事情。现在,她回到了现实,她似乎已经有很 长时间没有单独一个人在城市的夜色中行走了,自从与肖克 华进入恋爱角色之后,总有一个人陪着她慢慢地在这样的夜 色中行走,不管她有没有激情和感觉,那个人始终走在她身 边,在六年以后他们便走到了婚姻的一纸契约之中。她抬起 头来,到处是车和人的影子,夜色之中,她终于有了机会独 自行走,六年来她从没有这样的机会,直到那一纸契约划定 了他们的圆圈,罗韵从圆圈中掉了进去。但无论怎样,她最 终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线。当她走进那道属于肖克华所在的 医院宿舍区的大门时,她有一种被圈住的感觉。她看到了阳 台上的那道影子,他在等她,现在,她已经上楼,她在掏钥 匙,但还没有等到她用钥匙开门,门已经敞开了,肖克华站 在门口,那道暗影已经笼罩着她。
他拉着她的手进了里屋,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了,他们将世界关在了外面。肖克华开始拥抱她,罗韵嗅到 了他衣服上的乙醚气味,他问她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罗韵解释说她们公司里有事。肖克华说我在等你,你 知道吗?罗韵点点头。肖克华说:我还没有吃晚饭,我以为 回家来就会看到你,你会做好饭等待着我回来……罗韵说我 陪你到外面餐厅吃饭去好吗?肖克华说太晚了,冰箱里有面 包,今晚就吃面包吧。肖克华放开了罗韵,罗韵给他把面包 切开,又将面包和果酱放在他面前,他已经饥饿至极。在他 狼吞虎咽时罗韵推开了浴室的门。
她累了,想站在水龙头下面让热水淋湿自己的身体,她 掩上门并且把弹簧锁锁上,她想独自一室没有人干扰地洗 浴。她脱掉了那套粉色的短装,赤裸着站在镜子前面,使她 感到欣慰的是她还是那么年轻,她的额头上没有任何皱纹, 她的躯体充满了活力,她冲着镜子中自己的那双单眼皮笑了 笑,她笑起来时眼睛更小了。她不再笑,而是看着自己的裸 体,她对自己说:我才26岁,有一天当我老了时,我的浴 室中将废弃镜子。她听到了敲门声,肖克华问她为什么把门 关上,她没有回答他,放开了水龙头,强大的水流声迅速地 淹没了外面的声音。
洗澡对于26岁的罗韵来说从来都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情,好像只有现在她才能回到自身,回到她独自享受生活的 某一瞬间中来。世界已经在水龙头的声音之外,也可以这么 说, 一切声音都被淹没了,或者说一切外界的声音都消失 了,剩下了她躺在浴缸里或站起来,甚至没有任何思绪飘到 泡沫和水声中来,她的身体得到了最大的放松。所以,她找 到了一种只有她独自体会到的秘密,如果一个女人累了,痛 苦不堪,她应该逃到浴室中去调整自己。她不知道别的女人 有没有感受到这一切,她告诉自己,我已经找到这个秘密,而且我正在享受着这个秘密。浴室占据了她两个小时时间, 等到她穿上睡衣出来时,肖克华抓住她的手惊讶地问她: “你怎么在浴室中呆那么长时间?”她不想把自己体会到的秘 密告诉肖克华。现在,她想到卧室去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是累了,变得昏昏欲睡。她不明白进入这个婚姻的圆圈之 后为什么没有激情,甚至也不想做爱。但是半小时后肖克华 洗漱完毕来到了她身边,她睁开睡意矇晚的双眼看着面前移 动过来的那个人影,她明白那双眼睛中的含义,罗韵闭上双 眼,没有抗拒。他已经进人了她的身体,然而为什么她从来 没有体会到一种有风暴的感觉呢?罗韵已经没有一点睡意 了,她想逃避这个夜晚,她想逃避这个没有风暴的夜晚。她 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他已经睡着了。
电话铃声吵醒了罗韵,她侧过身,肖克华已经上班去 了,这么说,时候已经不早了。罗韵穿过卧室来到客厅,在 她的双手抱住电话机的那一时刻预感到这个电话也许是余刚 来的。
半小时后她已经来到楼下,罗韵就这样选择了自己从未 经历过的另一种生活 去做照相机的广告模特。余刚嘱咐 过她一定要穿上那套粉色时装,所以,她又穿上了昨天穿过 的那套粉色短装。经过了一夜与失眠的搏斗,在天亮时她才 进入睡眠,大约有半小时左右,但余刚的电话就来了。所 以,她看上去有一种微微的疲倦,但她只有26岁,她的年 龄可以抵抗睡眠不足给她带来的一切。
余刚驾驶着一辆租来的车来到她面前,余刚说这辆北京 吉普可以到山路和丘陵起伏的地方去。余刚驾着车,他今天穿了一件黄色的T恤,两只胳膊露在外面,大概是与阳光接 触得太多,他的两只胳膊显得有些黝黑。他一边开车一边跟 罗韵说话,他说他很高兴罗韵会这样选择。他对罗韵说: “你知不知道你正在粉色时期?”罗韵摇摇头,余刚笑了,罗 韵也笑了。郊外的风吹着她的面颊和脖颈。余刚就说:“所 谓粉色时期就是你正在拥有着青春,所谓粉色时期就是说那 是一团颜色,就像你的衣服一样的颜色,只有你配穿这种颜 色,只有你享受着这种颜色,你知道吗,罗韵?”罗韵惊愕 地听着这一切,26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另一个男人 评判自己,并且把自己宣判为粉色。哦,粉色,罗韵的躯体 正在慢慢地涌动,难道自己果然像余刚所说的一样是一团粉 色?难道自己正面临着粉色时期?包括今天所选择的一切 ——为照相机做广告模特。风吹着她湿润的嘴唇, 一切都是 湿润的,也许粉色时期就是一种湿润。罗韵面对车窗,她感 到惬意而迷蒙,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梦想要做一名广告 模特,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深信过自己拥有这种能力,而且从 来也没有一个人召唤过她,把她从个人的影子中召唤出来, 用她的形象去创造另一种形象。她转身看着余刚,是他把她 召唤出来了。罗韵想,虽然初次见面,现在也是第二次,然 而他为什么说我生活在粉色时期呢?
余刚驾驶着吉普车上了一片山坡,山坡上没有路,余刚 说你看到前面那些野花了吗?罗韵这才抬起头米, 一片紫色 和粉色的野花摇曳着进入了她的视线。余刚说我们就到前面 去,到那片开放野花的草地上去拍摄照片。罗韵将头探出车 窗外,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冲击着她,她恨不得从车窗里跳 出去。余刚终于停住了车子,罗韵拉开车门,现在,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学过哲学的女人,蹦跳着,因为她活了26岁, 从未看到过这样一片紫色和粉色相缀的鲜花,阵阵野花的香 味扑面而来。余刚说:“罗韵,跑到野花那边去,跑快一点, 加快速度到野花那边去。”罗韵并不知道余刚为什么要让她 跑,但她已经情不自禁地听从了余刚的召唤,她的脚开始奔 跑起来,而余刚在她身后举起了照相机按响了快门,她的每 一种奔跑都被余刚的镜头抓住了。当罗韵跑到野花那边回过 头来那一瞬间,她的黑发被风扬起来,那充满喜悦的面庞被 余刚举在空中的照相机永久地保留下来了。这就是那张使罗 韵成为照相机广告模特的照片,后来这张照片中镶嵌着一架 黑色的照相机,它悬挂在这座城市的露天广场。这当然是后 来的事情,让叙述重新回到现在。当罗韵带着一身花粉从野 花中走出来时,余刚说,罗韵,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具有粉色 气质的女人。粉色,他一直在不停地申说粉色这个词汇。罗 韵有些迷惑,她看着余刚的眼睛,试图让余刚再告诉她点什 么,但余刚却说:“罗韵,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今天 的工作,现在我们回去吧,罗韵,我要回去尽快地完成这张 广告。”罗韵说你还没有拍摄照片呢?余刚说就在你跑起来 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工作。罗韵不解地看着余刚。 余刚说:“两天后你就可以看到我制作的广告了。”“两天?” “是的,只需要两天时间你就会看到你做广告模特的形象。” 看样子,罗韵简直难以置信这一切,再有两天时间她就会看 到自己的另一种形象,生活的另一道窗口将被她打开,这真 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罗韵坐在车上,余刚一句话也没有 说,他在加快速度,他似乎想尽快赶到城里去,坐在身边的 罗韵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那种激情,她有些心跳,她坐在车上想象着余刚设计的那张广告。余刚说她正生活在粉色时期, 所以,她的期待就是她的梦。但多少年来她还是头一次为自 己做一场梦,但愿这个梦是粉色的, 一切都是纯净的粉色, 除了那些紫颜色之外。
余刚将罗韵先送回她的住处,然后就开着车走了。他临 走只说了一句话:“两天后见。”罗韵目送着那辆白色的吉普 车消失在马路上后才转过身来,余刚要她等待两天时间,她 除了自己已经在等待之外,她的身体却开始变得虚弱起来。 两天是怎么一回事,两天就是两个晚上后的另一天,两天就 是短促的一瞥,两天就是她将手举在空中又将双手放下来的 那一刹那。罗韵准备回家去等待,办公室的人太多了,她想 单独感受那种等待的心情,她要具体地体会等待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两天以后你就 会看到一场奇迹。她用钥匙打开门,肖克华白天是永远也不 会呆在家里的,所以,她就可以独自一个人等待了,两天时 间对于现在的罗韵来说显得漫长一些,但好像她就是要在这 漫长的时间中体会余刚所说的粉色时期是什么?她刚想开 门,突然感到自己应该到花店中去买一束粉色的玫瑰。以 往,花瓶中的鲜花都是肖克华下班经过花店时买回来的,他 喜欢带回黄色的玫瑰。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他告诉罗 韵,家里如果常年插上黄色的玫瑰就能让婚姻幸福、长久。 罗韵想,余刚说过,我生活在粉色时期,那么,粉色的玫瑰 会给我带来什么呢?她穿过马路来到了一家花店,花店里的 各色玫瑰正灿烂地开放着。“粉色是一团颜色,就像你的衣 服一样的颜色,只有你配穿这种颜色,只有你享受着这种颜 色…… ”她想起了余刚的话,当她告诉花店女老板为她选一束粉色玫瑰时,是余刚的声音给了她信心。女老板将大花瓶 里的粉色玫瑰一枝枝拿出来用花纸包装好。当她接过那束鲜 花时她感到有些目眩,现在,她已经抱着那束粉色玫瑰穿过 了马路,玫瑰的味道也就是粉色的香气缭绕着她,当她回家 将玫瑰插在花瓶中时,她觉得自己犹如一只粉红色翅膀的蝴 蝶,翅膀张开了又合上,翅膀张开了又合上……直到肖克华 回来,当他看到花瓶中那束粉色玫瑰时,她和他之间便发生 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