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征服一座舞台一群观众
什么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与舞台产生了不解之缘,也可以 这样说,置身于舞台就是我的生活。从一个角色到另外一个角色的转换,从一张脸谱到另一张脸谱的转换——一个把舞台当作生活的人, 一心一意地想征服一座舞台和一群观众。
喜剧角色、悲剧角色都与一个故事有关系,我惊讶地发 现,当我沉浸在喜剧角色之中时,我正在替一个人的脸谱去 笑,让一个人的脸成为名符其实的喜剧的脸,笑意味着已经进 入了喜剧,只有笑才可能给舞台带来喜剧的色彩,但如何笑 呢,我们应该如何让舞台笑起来,让舞台下的观众也笑起来。
进入舞台只是诱惑我的观众,我想让别人在喜剧中笑,所 以我走向舞台,没有舞台,观众就无法看见你,没有舞台,我会 是谁。
米兰 · 昆德拉说:“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分为两部分,分别 由魔鬼和天使统治。但是世界之善并不要求天使属于魔鬼之 上(像我年轻时想的那样):它要求的一切是势力的某种平 衡。如果世界上有太多的没有竞争对手的意义(天使的统 治),人类将在重负下衰亡;如果世界失去它所有的意义(魔鬼 的统治),生活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能的。”
在舞台上,因为有天使与魔鬼的存在——剧情的高潮必 然由喜剧与悲剧来煽情,这是一种笑的煽情或绝望的煽情。 为了让我的观众看到我——是如何来煽情的,我必须用我的 身体体验喜剧和悲剧。
“魔鬼和天使,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张着口,发出差不多一 样的声音,但两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绝对地相反。看 着那在笑的天使,魔鬼笑得更厉害,声音更大,也更加露骨 了。因为那个在笑的天使本身是无限可笑的。”(米兰 · 昆德 拉说)
让观众笑之前,我必须自己先笑——这是一幕喜剧的规 则,我的身体、感官、喉咙、眉睫、心脏、血液、耳朵、嘴、面神经首先感受到了那个天使给我带来的笑,明媚的笑狂放不羁的笑,震撼身体的笑 喜剧给舞台带来了笑,这种笑传达给了 观众。置身在外的观众看到了我生活在一幕喜剧之中,我用我的姿态、面谱,身体创造了一幕喜剧。
而悲剧是怎样降临的?悲剧中也有笑吗?当一座舞台被一 幕悲剧所环绕时,我应该怎样去征服我的观众: “魔鬼的笑 强调世界万物的无意义,而天使的喊叫则赞叹世界万物创造 得多么完美,组织得多么合乎理性,是那样美好而合理。” (米兰 · 昆德拉说)
所以,是人间的魔鬼制造了悲剧,在这个悲剧上演之前, 我——必须去会见那个魔鬼。会见魔鬼才可以绝对地在舞台 上抛出一幕悲剧,让观众随着我的身体出游在魔鬼之间吧,谁 是那个魔鬼,我们制造了剑拔弩张的瞬间,也会创造悲哀的 笑,心疼的笑,绝望的笑,失望的笑……除了眼泪显示出悲剧 之外,魔鬼给我们带来了乌云、裹尸布和哀歌……一群观众进 入了这样的悲剧之中去。我想让观众在舞台之下看到我创造 的悲剧,这样我的眼泪、我的痛苦就得到了解脱。
我一生都在舞台上开始我的每一刻,每一天,每一种变化。我演了喜剧和悲剧——我由笑到哭,再由哭到笑,这就是我日复一 日地生活,直到老,我仍然想征服一座舞台和一群观众,没有它们的存在,我会寻找不到支撑点。
在天使与魔鬼之间 我的身体在寻找一 曲牧歌,当喜 剧是一 曲红色的牧歌让我看到天使的笑时,我在舞台上跳了 起来,我合着节拍有时上升有时下降;当悲剧是一种黑色的牧 歌时,我像一只鸟已经受伤,又像一只鸟一样坠落在地……这 就是我可以永远占据一座舞台的奥秘,也是我可以征服观众 的奥秘。在这个奥秘之中,我时时刻刻想超越舞台和观众,也就是说想超越天使与魔鬼的划分。
想去征服最黑暗的时间
把身体交给一次彻底的沐浴,我要在水中裸体沐浴—— 这是我的身体征服最黑暗的时间的一种方式。然后再进入睡 眠,莎士比亚曾说:“不要睡了,麦克佩斯已经杀害了睡眠。” 在黑暗的时间中让身体进入睡眠,睡得最沉的时刻来之不易, 所以,在施予睡眠的能力时--我们想遍了世间所有的事物, 沙滩可以促进睡眠,使梦幻隐现在辽阔的大海上,从远处,海 洋的潮汐使睡眠完美,所以,我躺在床上时,第一遍想的是大 海上的海水;第二遍想的是大海深处的岛屿和海上花园;第三 遍想的是潮汐来临时的沙滩上,那冷的或暖的沙粒 ……想完第三遍后我便进入了完整的睡眠。
睡眠被上帝安排在黑夜确是一种智慧,只有上帝才会在 人类延生之初,虚构出人类日后的面貌。黑夜同时也是上帝 用计谋安置的,难怪在微风吹拂的长夜里会使人们归于安静, 让人类在黑夜睡眠,创造梦境,是因为世界需要重视想象,世 界需要形式,梦境可以超越形式,带领人去没有去过的地方,同时还可以去过去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在精确而又飘荡不息的梦境中,可以指出时间贯穿到底的那条河流,诗人最喜欢梦到河流,诗人总是走在梦的前面, 从某种历史和形而上的方法上讲,诗人的出现意味着将梦境 带到了人群中,带到了世界的尽头。诗人是首先将睡眠重新 创造的人,在睡眠中的诗人通常遭遇到一场场空气和虚无的 袭击,每一个诗人从睡眠中走出来时,总是像一个先知,像一 个预言家。所以,诗人说:“海底下所有的房子全消失了。山岭 下所有的舞蹈者全消失了。”
睡眠进入了一场暴雨,在一阵阵春雨里,这时候的睡眠遮 盖着柱廊和房屋……显然,在这样的睡眠中,这个人是幸运 的,进入梦境的这个人正在实现宗教中的祈祷,通过睡眠,第 二天,当这个人醒来,他们会发现世界正在创造奇迹,有一个 人诞生,在一个温煦的峡谷,世界证明了一个梦境的愿望。
我是一个十分多梦的人,我的好多梦已经越过了世界的 界线。但是,睡眠是艰难的,它不是被噪音干扰,就是被恶梦 惊醒,这样,睡眠便变得支离破碎, 一片黑暗。尤其在睡眠被 破坏后,我们便脱离于梦境,在一种巨大的圆圈包围下,奔跑 着。
睡眠被那缭绕着,幻想着的情景所带进黑暗的空间, 一层 层的空间清晰而朦胧地展开着,再也没有更好的,合乎标准的 地方,将我们湮灭于须臾之间,作一次历史和记忆的篡改,在 睡眠中阅读爱和恨,贴近那神秘的大地。因此,米开朗基罗才 大声呼吁:“不要喊醒我……睡眠是幸福的,不要喊醒我…… ”
当一个人确实已经饱满地进入了睡眠,那种难言的秘密 是难以破译的,我们不需要看见每一个睡眠者合上的双眼,就 可以知道世界的梦幻是无序的,噢,那些试图通过明亮的百叶 窗而梦到的面容,梦到的双眼是多么忧伤,睡眠中的忧伤像那 淡淡的池塘,然后,诗人才问:“那老走在你身边的第三个人是谁?当我数时只有你我二人在一起,但当我远眺前面那条白 色的路,总有另外一个人在你身旁…… ”这是梦境中的情景, 这是抽象的睡眠。
所有的睡眠者最后都要死去,也许生命在一次次的睡眠 中缅怀了时光的一次次败北和欢乐之后,唯有睡眠,永久的 睡眠才可能构成睡眠者一生的归宿,最后的乐园。到那时,睡 眠再不需要对梦境表示任何态度,也许,只有那种消失梦境 的睡眠才是最完善的,才能让生者进入自己出生前的巢穴之 中去。
在最黑暗的时间里,我真想梦见一座教堂,那空无一人 的教堂,风吹进去,教堂在宽广的河岸,《圣经》中的羔羊出现 在眼前,还有那风琴帮助我们赎回半夜的梦呓, ……噢,上帝 帮助我梦见一座教堂。
想去征服最明亮的时辰
曙光降临——我们即刻会从梦境之中醒来, 一个清醒的 现实毫无疑问地到来,我们再也不可能在床上,让我们的身 体在梦境中寻找灵感。曙光意味着我们的身体将离开床或梦 境,这是一个最真实的时刻,为什么曙光可以让我们的身体 进入现实和真实之中去,因为在最明亮的时辰之下,我们看 清楚了我们的目标在哪里。
首先是在镜子中看见了我的脸。
我的脸带来了一夜的梦境也带来了梦境之后的清醒。首 先,我的眼睛醒来了,在睡梦中我闭上双眼去追寻梦境,睁开 双眼,我在镜子中看见了我的眼睛正在明亮的时辰之中—— 我看见一个世界, 一个镜子之外的明亮世界,它当然就是我活生生的世界——一个可以证明我活着并醒着的世界。它带来了生命中最苏醒的一刻:我将要去征服一个明亮的时辰。
一个孩子置身在明亮之中,孩子的脚正在走路,他在明亮 的时辰中跨出了第一步然后就跌了一跤。这是一个永恒的瞬 间:我们如果想征服一个最明亮的时辰,就意味着我们的身体 早已离开了床上诞生的梦境。白昼的梦境与床上的梦境之间 的最大差别在于,当我们在床上置入梦境时,我们的身体在一种虚幻的翅膀下上升,跟随梦境飞翔是我们闭上双
眼做梦的最大本能,而当我们置入最明亮的时辰,我们的身体正在大地上行走,这是一种本能驱使我们的行走方式,每一个人都要行走,每一个离开了睡梦的人落在大地上时都
要行走。
走,永远是一种永恒的姿态。
我不愿意走,但必须走,因为在一个最明亮的时辰里,时 间从东边进入西边而移动,我们的身体模仿着时间在移动:现 在让我把身体移动在一个黑夜已过去的时间中,万物都在最 明亮的时辰中被我看见:蚂蚁的队伍沿着河渠轻轻地移动漆 黑的身体,奔跑的兔子嘴里衔着草棵忧伤地、欢畅地奔跑, 一 切生物都在用身体迎接一个明亮的白昼。
我看见一座邮电所,大门敞开着,优美的时间正在邮电所 的邮戳上揭开一个特殊的时刻, 一封今天投掷的情书将盖上明亮的邮戳——这是一个情人征服另一个情人的方式, 一颗 心邮寄在路上,荡漾的情话沿着最明亮时辰的速度把另一颗 心占据。当然,我也是寄情书者之一,一只乳白色的信封坚实 地载动着我轻柔的感情之花,我用这种最古老的方式,试图在 最明亮的时辰之中—— 占据我情人的手,让他的手在一只乳 白色的信封之间来回地颤抖。
颤抖,我要利用最明亮的时辰笼罩我身体的这一刻来征 服一个人对我的印象,我要进入一座大厦之中去,我要让另一 个男人面对我的脸,我的脸已经被最明亮的白昼辉映得像诗、 像现实、像武器、像一个湖、像一种白天的月亮:我要让这个男 人看到我的脸时感到颤抖,他因为颤抖而改变了对我的印象, 他因为颤抖而使我看到了他的虚弱。
在最明亮的时辰里,我从不被他人所奴役着,左右着,因 为我始终在走,始终在离开那个想奴役我、左右我的人,所以, 我的身体已经进入一种塑造我形象的过程。我的形象在这最 明亮的时辰之中怀着一种无限的感情,因为有感情 我的 身体充满了痛苦、同情、仁慈,我的身体使那些认识我的人感 到诧异,他们惊异于我的形象支撑着我新的灵魂 我在人 群中走来走去,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一曲变奏曲使我全身 充满活力,我终于进入了一场角逐,我的形象仿佛是在作一次 诗意的旅行,我的形象战胜了我的对手。
最明亮的时辰让我的身体获得了两种自由: 一种由沉重 的躯体到像微风一样轻盈的自由, 一种看不见道路到让我的 身体在无限的道路中旅行的一种自由。我由此已经征服了最 明亮的时辰,即使在最明亮的日子里,我也用不着闭上双眼, 因为真实的梦境就在我身边。
想去征服世界的眼睛
那一双双看着我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着我、戒备 着我的眼睛,在每一个时刻带着希望并使我得到安慰的眼 睛,充满感情和忧伤的眼睛,充满宽容和爱的一双双眼睛 为什么在这些眼睛注视上,我的灵魂会感到颤栗。
眼睛在包围着我的世界,因为我有一双眼睛,别人也有 一双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用来看见别人的存在或看见自己的 存在。用眼睛看见他,她,或者看见了我,所有的眼睛因为看 见了光线、色彩、明亮之间的关系,从而可以设想我们生命之 中的故事。
让我的故事开始于一双眼睛的注视吧:那双窥伺着我的 眼睛开始让我沉入水中,我想在水中回避那双眼睛,因为水 的流动过程可以让我的身体也流动起来,这是一种流动的回 避,在巧妙的流动之中,那双窥伺我的眼睛,那双丧失前进的 眼睛已无力跟上我的身体的流动 · 这是一种机智的征服, 我要让那双眼睛得不到任何窥伺的快乐,我要让那双眼睛怀着失望去收拾那双眼睛中的夕阳。
戒备我的一双眼睛因为我的存在而戒备,这双游移在我 身体出入的地方的眼睛,我正在用一双亲切的眼睛设法与你 勾通,在我那双亲切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劝你的戒备,你 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到我心灵的清澈,我用我的目光与你对 视,我久久地看着你的眼睛 这样你看我的眼睛在一阵明 媚的春风下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的眼睛故事现在正面对一个仇恨我的人, 一个因嫉妒而仇恨我的人,那双眼睛每时每刻都散发出咒语,我保持着我的高傲一次次出现在这双眼睛之下,我无视这双眼睛的存 在,我仍然在这双眼睛之下进行我的创造。有时候,我会在这 双仇恨我的眼睛之上寻找到创造的灵感:我一定要用我的创 造和个性再一次震撼这双眼睛,对一双仇恨我嫉妒我的眼睛, 唯一征服那双眼睛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形象变成一次又一次 新的塑像展现在那双眼睛面前。
一双充满希望的双眼看着我,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双让 我的双眼感受到湿润的眼睛,当这双眼睛注视我时,我正凝神 注视着前方,我将把那双眼睛一同带上,那是一双给予希望之 光的眼睛,当我往前方走去,也正是朝着那双希望的眼睛走 去。在一双眼睛的世界里,我往前走,我要让这双希望的眼睛 永远感受到希望在延伸。
当一双充满爱情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在这双眼睛中游荡 着,我得到了爱,爱情那轻柔的风使我的双眼情不自禁地闭上,我要在另一个世界中感 受我与这种爱情的永恒的关 系,我要用这种永恒的快乐 来征服那双眼睛。所以,我把 这双眼睛牵引到每一个与我 们的爱情有关系的地方: 一 座驿站的出现意味着那双眼 睛已经看见了我们两个人旅 行的世界, 一本婚姻证书的 出现意味着那双眼睛同我的 眼睛一起,真诚可靠地交给 了对方的灵魂……
母亲的一双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看着我,在任何情况下这双眼睛都不会离我而去, 当她用眼睛看着我时,是在看着我的长大,看着我的变化,看 着我的命运……母爱的眼睛总是给予我无尽的宽慰,在母爱 的双眼注视之下,我感受到我的故事永远无法离开母亲的眼 睛,从那时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我要带回色彩去湿润母亲的眼 睛,我要给这双永远注视着我的双眼带去同样的宽慰,他们是 欢乐,唯有欢乐可以征服母亲的眼睛。
最后我的眼睛应该回到我自己的故事之中,我应该征服我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在那些荆棘之中看见了花朵,怒放的玫瑰向着我的眼睛开放:我征服了那些荆棘,我征服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发现了一种秘密,在黑暗的半夜,灵魂是如此地 静,我看到了灵魂上绘满的花纹,看到了在那些花纹中有我的某种梦境,我征服了一双黑暗中迷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