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室里。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过,也许他会不断地想起许多往事,他生活中更远的事林玉媚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他是一名时装设计师,她只知道他生活中有一个重要的女人——染方,她现在还知道在他的生活中有一座乡村高尔夫俱乐部。除此之外,她还了解他进人医院之外的精神领域,他刚进医院时微笑着,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病,他以为医院只是一座旅馆,住一天或两天就可以离开,然而他却驻足下来,许多病人已经出院了,他仍然得留下来,直到如今,他终于躺进了手术室。现在,他躺在手术室的床上,福尔马林散发的气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躺着,慢慢地他闭上了双眼。林玉媚已经作为进人战争的状态的手术师。在她进手术室之前她见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从未见过,她手里抱着一東百合花,她问林玉媚能不能将这束百合花捎进手术室去,让周林能看到它,林玉媚说不能,她就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她在等他,但这个女人不是染方,那么,她一定是周林生活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人。
林玉媚已经检验完了一切准备工作,她嘘了一口气,她不想屏住呼吸开始这场手术,她现在想让自己轻松一秒钟,或者三秒钟,她的眼前出现了那支金属制作的玩具手枪,如果那支枪是真的,那么周林再也不会躺进这手术室。毫无疑问,周林已经在寻找真的枪,能把子弹射进胸膛或脑袋里的左轮手枪、五四手枪。不能让他去死一一这也许是这次手术惟一重要的事情。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个池塘那些芳草起舞,然后好像她的身体也在飞,她不再受到束缚,不再受到死或生的束缚,她不再受到自己的束缚,她的内心涌起一种无穷的欣悦的浪潮,涌动着——她不会是一个逃遁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实现梦想的一个时刻,宛如她站在住院部的窗口,担心一只鸟会坠落下去,而现在她相信她不会让那只鸟坠落下去的,她不会,她真的不会让那只鸟在暮霭弥漫之中消失,她不会。奇怪,她的身体开始腾飞了,她保持了那种欣悦的浪潮,抓住了那些等待她的手去抓住的金属器具。她觉得郊外的天空、草坪和池塘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而这些晃动的金属器具以及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同样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扬起头来,一粒粒的汗珠正顾着她的脖颈流动。她知道她是最重要的人,在这屋子里她是操纵这局棋的人,她没有让这个人的生命在漆黑之中窒息,她不能让这个人的生命发出重浊的声音,不能听到那枪声砰砰…穿越那片平静的池塘…
她的手终于在黄昏降临时抛弃了那些金属器具,她的头变得晕眩,她从开始到结束,她知道并确信自己再一次寻找到了那种梦想,因为她知道她的病人周林不会死了,他再也不会在漆黑之中窒息,也不会用砰研。的声音穿过重浊的天空。
护士扶着她晕眩的身体,最近她经常感到身体在晕眩之中,她倚着门,目送着他们将他推出手术室,她又看到了那个抱着百合花的女人,她站起来奔到他身边。
在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感到了对于她来说已经触摸到了那难以接近的神秘的中心,她知道他不会再死了,他真的不会死了。
奇怪,不可思议,那些畏惧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就在她拋下手术刀的那一时刻消失了。她抬起来,她是晕眩的,但还不会在晕眩之中倒下去。她向他保证过,不会让他死,她在福尔马林气味中怀着真正的一种幸福意识到那只鸟不会从窗口坠落下去不了。在须臾之间,她来到病室,病室中荡漾着百合花的香味,那个年轻女人守候在他身边,他还没有醒来,他仍在麻醉之中,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脸上有些倦容,她对着林玉媚笑了笑,这是一个与染方完全不相同的女人,她是谁?她从哪里来的,周林醒来后会认识她吗?
那个女人一直呆在周林身边,她会是他的谁?除了染方之外,难道周林生活中还有另外的女人,她仍旧保持着一种对她的病人的冥想,也许她也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女人,也许他曾激起过她的迷乱,同情和诱惑之情。他的生活展现在他身旁时,她总会进人他的命运之中去,进人他那独特的命运之中去,当她看到另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女人来到他身边时,她忍不住问,她是谁?这个把一束百合花送给周林的女人会是他的谁?
她掩饰着自己的情感,已经从他生活中寻找到了遁词,寻找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可以贴近的胸膛,但她仍然在不知不觉中滑人他生活的轮盘之中去。但不管怎么样,那场手术室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让那个陌生女人守候在她身边吧。她刚感受到晕眩,那个陌生女人就来了,前来替她分忧,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休息,她知道她的手术很成功,他不会死了,他不会只生活一个月,两个月,他还有许时间,生活对于他来说还意味着有无穷无尽的禁区去穿越,从他身边离开吧,他很快就可以出院。手术惊人的成功,终于寻找到了云开雾散的天空,他不会去寻找那支金属的玩具手术用来抵住自己的脑袋了,他不会去死了,也不会有死的畏惧再纠缠着他。
突然之间,她不再想了解他的生活,她希望那个女人尽快把他带走,或者让染方将他带走,他已经折磨她好久了,现在,什么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再过两周他就能出院,他两肋之间的那团阴影已经不再存在了。
两周以后,他将不再是她的病人,这就是她的梦想,就像在梦中看见了她的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