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这是一个不死的人的声音，不死并不是永远不死，而是现在不死。他把她拉过去拉到他的胸前。三十多年来，她除了生活在医院的雪白墙壁之中与她的病人顽强地抵御着那些寂静的悲恸和混沌之外，除了面对空空的车窗似的卧室及心灵的阴影之外，她的肉体曾经与四个男人有联系，第一个男人他就是那个忧郁的萨克斯手，他的肉体在最后的时刻曾经像一支燃焦的乐器，从里面散发出来的心跳声仿佛是一片树叶虚弱地抖动着；而第二个男人就是律师肖克华，对于她来说，与律师肖克华的恋爱关系到后来的肉体关系就像是一场秩序井然的戏剧，就像是一场没有激情而背诵台词的幕后戏剧上演了稍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开始厌倦了，而她厌倦是因为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病人，这个与她有联系的第三个男人让她感到她期待着看到沙漠中开放出一簇簇永不会凋零的深红色的沙漠花朵，然而，她的肉体和他熔结在一簇带刺的寄生叶丛里时，她感到了疼痛，他的病体使她感到有巨石覆盖在身上，在有限的她与他短促的肉体关系中，另一个女人，她病人永不清失的恋人染方时隐时现的出现，带着她那荒谬的爱和蝎子的剧毒，并用一双荒漠似的眼睛宣布她对他的爱，就在这时与她有青梅竹马关系的男友耿飞出现在她生活之中，她将困惑不堪的双眼睁开，这个难以置信的生活的被改变使她的眼前突然幻变出一块又一块草坪，他带着她游泳，他带着她贴着草地的根须脱去鞋子穿越阳光弥漫的白昼并且在草地上躺下去，倾听着草地上环绕着循环而去的音符，用他们的肉体证明他们是彼此需要的，他们不仅彼此需要各自的肉体，而且彼此需要从肉体中散发出的那些难以置信的生命的雀跃，谁在听？是他们正在听，听着从草地上的肉体中散发出来的潮湿的雀跃声。所以，他对她的诱惑是那样深，就像草地上的粉红色深渊使她猛然感到自己就是掉进粉红色深渊中的一只羔羊或银色的兔子。
他拉着她的手，再一次穿过她心灵和记忆中那些鹅卵石铺就的医院的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弯曲小径，穿过了记忆中犹如低洼地带干燥带刺的迷离之中的藤蔓，然后再翻过了陡直的路堤去观看生命中出现的一道道令人不胜惊喜的风景。他停下来吻她，这是他们头一次用舌尖感受到各自的真正气味，两个人舌尖上的不同气味也许是沙，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接吻，他们的脖颈扭动着，在阳光下，他们的脖颈是古铜色和细腻的肉色，仿佛使她们的身体，相互之间的身体镶嵌在忽轻忽重的声音里，他们也许感受到了舌尖上的沙味和盐味，也许感受到了丝绒般柔软的世界之中他们是一对伴侣和一对亲密的挚友，这就是他们此刻相互吸引对方的生活。
接吻停止下来以后，他带着她去寻找那个池塘。
他们睁大了双眼，他们站在小树林中，周围池塘里已经有声音传来，他们屏住呼吸，是谁比他们之前占领了这个绿色草地上的池塘呢？他们屏住呼吸，谁也没有吱声，就在这时，林玉媚突然看到了染方的身体，她正在从水中浮上来，仿佛在挣脱一道水中的帘幕，紧随着从水中挣脱而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周林，他们的身体浮上来，浮到岸边。像他们有过的生活，像他们曾经有过的那种透明的生活，染方和周林赤裸棵地来到岸上。池塘的岸上到处是笔直的青草舞动，突然之间，他们带着他们赤裸的身体闪动着的水珠在草地上，在芳草起舞的草地上躺了下去。
林玉媚闭上双眼，她和耿飞曾经有过的生活，另外两个人正在经历着，进人那种生活。她不明白，染方怎么又到了这里，这简直是一场戏剧，她是怎么找到周林的，或者是怎样与周林邂逅相遇的，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这片草地上的这个池塘的？这一切的一切溅起一层层浪花，像一种无法解出的谜语。林玉媚拉住耿飞的手，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尽管这声音已经被起伏的芳草淹没了，但是声音仍然从微风中吹来，那是周林和染方的身体彼此交溶在一起的声音，那是汗淋淋的声音，那是被阳光照射出的银色的声音，那是不顾一切的抓住彼此的背和肩膀的声音，那是赤裸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又一团紫色浪花的声音。
她就在这里寻找到了她的病人，这是她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是无法想象的场景，这是她的病人，那个将死的病人正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体验生命中的最后快乐。她的眼圈变得潮湿，她睁开双眼，在一刹那，她忽儿看到了染方裸露在草地上没有被草地完全覆盖的白哲的肩胛、白皙的手臂、白皙的腿、白皙的皮肤，而那看不到的是腰和她大腿间柔和的私处。她闭上双眼，仿佛看见周林一步步地趔趄着，起初的时候没有任何目的，他一步步地趔趄着进人这片草地和池塘，尔后进人了他和染方的世界。他会死？但他显然不会在现在去死，也不会死在这片池塘边缘的草地上，他正抓住什么，也许是抓住一团火焰，他并没有厌倦一切生活，并没有厌倦奔赴这片草地、池塘的生活，也许他只是厌倦了在医院中的生活，看不到草地、池塘和染方的生活。让他不死吧，让他现在不死，将来的某一天也不会，到了某一天，未来的某一天再去死，林玉媚仿佛在独自祈祷着这件事情。
那天晚上林玉媚留下来了，她要在这里等待周林，她决心要把她的病人重新带回医院去，而且她会用最快的速度为他动手术，而且她决心让她的手术刀像游刃有余的手触摸到那团阴影之后再把他带到她所发现的另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耿飞将她带到了他工地上的简易木房里，那时候已经天黑了。毫无疑问，她今夜将留下来过夜，坐在橡木椅上谈论一些更久远的事情。由于天气闷热，耿飞脱掉了上衣，他的古铜色上半身向她赤裸着，有好长时间，林玉媚一直看着他那赤裸着的上半身，仿佛在凝望古老大理石雕像。林玉媚忍不住向他谈到了周林的问题，她是他的医生，她是检验他的病人躯体存在的唯一的人，她对他的关心和爱也许超过了对耿飞的爱，虽然这两种完全不相同，但她突然惊悸般地对耿飞说：“他住哪里，周林住在哪里？”她神经质地仰起头来，“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他吗？”“我现在就想看到他“玉媚，你怎么了？”“我感到他会死，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会死的"耿飞走过来拥抱着她，她的脸颊贴紧了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她嗅到了比大理石雕像更长久的味道，他终于制止了她的那些呓语和畏惧。她不再害怕了，他用他赤裸的上半身长久地拥抱着她，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在他给予她的这个世界里，她感到了疲倦，她的头垂在他的胸前，她不再想她的病人，她暂时地放弃了对她病人的那种艰难而痛苦的爱。整个晚上，耿飞那样抱她，抱着她被福尔马林浸蚀过的身体，抱着她身体中的那种颤栗，抱着她身体中静止的流动，抱着她的畏惧和对他的那种信赖。
第二天一早她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她想起了她的病人，为什么她总是不能放弃她的病人，为什么她的病人要占据她所有的生活，她无法找到答案，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她这种答案。她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他也许刚进入睡眠，整个晚上他都在抱着她，他试图让她忘记那些令她烦恼的东西，后来他终于做到了她睡着了，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洞穴，睡得那样安静。天近拂晓后她醒来，她将双眼睁开，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吻了吻他那古铜色的裸露的上半身，便离开了。
病人，她的病人到底在哪里？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昨天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那个池塘里游泳，他和染方在草地上被日光所笼罩。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个小时，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他还会在吗？她站在草地上，寻找到他是她唯一的主题，她正以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他找到并把他带到医院去。她抬起头来，她已经到了那个池塘边缘，她突然听到了一阵趔趄向前的杂乱的声音，结果呢？无疑结论是：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她看到了一男人正在草地上趔超不堪地前行着，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踪他，仿佛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一种结果或者一种归宿。林玉媚在草地上加快了脚步，她感到那个在草地上趔起徐行的男人有点像周林，除了他不会有人穿过拂晓的晨雾，穿过宁静的雾，穿过时间，趔起着前行，趔趄着不顾一切地向着一个地方跑去。林玉媚终于可以确定是周林了，她突然站住了，因为她看见他在草地上躺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突然看到他手中有一种黑色的东西在晃动，好像是一种武器，属于那种坚硬面冰冷的武器，里面有一个孔，可以射出子弹，对，就是那种武器在晃动，在他手中晃动。她突然惊异地意识到不能再让他用手接触那件黑色的东西了，在他快要用武器的孔道对准自己的前额时，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她扑到了他前额上，于是那孔道就对准了她的前额。
他和她都被这意想不到的瞬间笼罩着。林玉媚抓住了他手中的那支枪，那件黑色而冰冷的武器，直到她用双手占据那个孔道占据了黑色武器的存在，她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死。她直起身来，用手臂紧紧地抱着那支枪，喘着气，没有语言，没有突然地醒悟，没有看到她所害怕看到的那种场景。周林直起身子，从草地上坐起来：“林医生，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林医生，这只是一只金属手枪，我到处在寻找枪，但无法找到枪，于是，我就找到了这只玩具手枪…我想试一试，我会不会使用它，我没有勇气用这对准自己的脑袋，对准我的心
林玉媚怀中的那支枪掉在草地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被这种男人的游戏法则所笼罩着，被一个濒临死亡者的精神世界所笼罩着，她垂下头去试图看见那支金属玩具手枪上的花纹，但她看到的只有黑色。她说道：“跟我回医院去，周林，”“林医生，你知道我又见到了染方了吗？”林玉媚点点头说：“染方一直在爱着你，我知道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她又消失了。”他盯着草地上那支黑色的金属手枪：“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她的出现和消失，不过，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为什么？”“你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我快要死了。”林玉媚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那双手，这一直是她在寻找中的她病人的那双手，她轻声说：“跟我回去，回到医院去，我想，我明天就会为你做手术。”“手术，“我保证，周林，我保证这场手术会成功。”她从草地上捡起那支黑色的金属手枪，扬起来，随即就把那支手枪抛进了池塘深处，她看到了一阵水花飞溅，她相信她把一个男人的游戏法则抛进去了，她还把一个濒临死亡者的精神世界突然改变了。她相信上帝，相信上帝会给予她全部的力量。她带着他离开草地时，他的脚步不再趔起。太阳刚升起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路上。
他能够不死吗？方向盘在他手中見动着，她事实上带他穿越了高速公路，穿越了郊野上的巨大篱笆园，她还能带他穿越什么呢？
雷萌萌意外地出现在林玉媚面前，她惊讶至极，雷萌萌给她带来了从拉萨八角街头买到的一串漂亮的骨石项链。雷萌萌告诉她，方洪到修理厂去修货车去了，他们昨天夜里刚进城。雷萌萌告诉林玉媚一个重要的事实，她与货车司机方洪恋爱了。雷萌萌坐在她的对面，雷萌萌讲她与货车司机方洪的恋爱史时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的感觉，她告诉林玉媚，她与货车司机的故事发生在路上，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雷萌明看上去已经摆脱了那种悲哀的东西，摆脱了那种已成为严酷的事实。当她向林玉媚讲起她的路上之旅时，她仿佛正用她的腿在奔跑，但她的话语总是环绕着那只车轮，是货车司机给了她车轮。对于林玉媚来说她现在不需要再为雷萌萌担心了，雷萌萌的精神状态已经超越了那片沼泽地——即将开始的恋爱生活以及旋转车轮使她的青春变得轻盈，她不再是那个想卷进车轮中去的女孩，这使林玉媚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神经都重新开始洋溢在这个叫雷萌萌的女孩的身上。雷萌萌告诉她，等到方洪修好了车他们又要离开这座城市。正说着，方洪就来了，他穿着一双黄色旅游鞋，他的精神状态宛如他的货车和车轮，积蕴着远行的力量。后来，他就把雷萌萌带走了，雷萌萌不再是一个悲剧，她失去的那条腿不再会终止她青春的漫游生活，而她的那条假肢存在，现在和将来都将会永远地存在着，但她的身影却会依附在车轮上，年仅18岁的雷萌萌，曾想用脚尖跳舞的雷萌萌，她现在进人了与一个货车司机的故事之中去，这实在是林玉媚从未想到过的生活。生活永远是意想不到的，生活永远在呼吸之中展开，在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中展开，在柠檬的味道中展开。那个不再跳舞的女孩，现在爱上了她的货车司机，因为他能给予她速度和声音，因为他能够带着她并且承受着那条假肢，承受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在生活中变幻的辣椒粉般的味道并带着这个女孩寻找到柠檬汁的芳香。车轮，就让他旋转的车轮把十八岁的雷萌萌带到没有悲哀环绕的生活中去，这就是林玉媚对他们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