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林玉媚一直走在耿飞前面,她想不停地走,摇曳的葵花用株叶摩擦着她的皮肤,摩擦着她那遁逃的灵魂,这是金黄色葵花植株的涩味,一种像酒精一样涩的味道,有些醉意,仿佛是太阳晒着葵花使它们的液体流出来了。所以,这种味道使林玉媚发现大自然是一座热气腾腾的火炉,但她仍然不顾一切,忘记了一切地往前走,她要穿越那些密林般的葵花丛。她要摆脱那座集死亡、出生于一体的白色的医院和灰色的屋顶。她要摆脱她的病人周林蒙住头的那床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被子和人在火焰中下陷的身体。她要摆脱她经常在梦中看到的那位年轻的萨克斯手放在天堂中抓住那双手的那种对性的渴望。她要忘记女模特染方关在笼子里黑夜里放出来攀援在玻璃和墙壁上的那些有毒的蝎子。她要忘记自己正一天天朝着一个洞穴跑去,她不停地回头她不停地恐怖的那些活生生的经历。她要忘记她生活在实验室举起透明的玻璃器皿与病毒作斗争的那些时光。她要忘记那些亮晶晶的金属器械在她手中碰撞时所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她要忘记在雾气腾腾的浴室中,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湿润里那种迷惘的时刻和一个三十岁女人孤独的雨夜。她要忘记十八岁的雷萌萌,上舞蹈学校的雷萌萌所缺少的那条右腿和代替她的那条假肢。她要忘记当她置身在那道窗口,想象一只鸟陷落过去时的胆怯。她要忘记从停尸房时走过的那种寒冷的气息
他们已经穿过了一亩又一亩的葵花地,当耿飞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他身边时,她的身上到处挂了葵花花瓣。她仰起头来,她已经不知不觉在他胸前假依了一会儿,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脏是那么有力,跳动着仿佛敲击在牛皮鼓上咚咚的声音。在这浩瀚无边的葵花丛的气息中,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变得潮湿,她仰起头来,她望着他,有一种欲望在他们彼此的眼里上升,缭绕着他们的身体,几乎是在同时他们都同时伸出手去触摸着对方敏感的皮肤,他们寻找到了妨碍他们彼此亲近的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于是他们焦灼地迫不急待地伸出手去互相在帮助对方解除他们身上的那些柔软的盔甲。
于是,他们那些柔软的盔甲纷纷散落在热气腾腾的地上,他们滚动着身体,滚动在柔软的葵花植株下面的阴影之中了。他们要在这阳光照耀的葵花丛中交媾。因为他们是自然之子,他们来源于自然,似乎只有在这葵花下的阴影中身体才会热烈地颤抖起来。身体,他们健康的身体吸收着大地的水分。身体,他们健康的身体通过一阵热烈的、欢快的、紧张的、诗意地过程之后,他们的身体开始平息下来。林玉媚就躺在耿飞的手臂上,躺在他汗淋淋的皮肤上,她身处于这个自然世界,这座葵花的庄园。她睁开双眼,她已不再是那只蜘蛛在网中挣扎,她已不再是医院中的那个医生,她看着摇曳的葵花株叶,她想睡一觉,但是他把她从葵花丛的阴影下拉了起来,这似乎还不够,他要带她到许多地方去。
他们赤裸着站在葵花的株叶中穿衣服。
人们进人性,除了充满爱欲之外,也是为了逃避世界,他们选择了葵花园一也是为了进人自然与自然真正地溶合在一起。他们可以逃避世界吗?除非他们永远生活在葵花园中,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棵体重新找到了盔甲,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了走出葵花园的道路,他们不能生活在葵花株叶的摇曳和阴影之中。因为他们还没有寻找到淹没心灵和肉体的最根深蒂固的地方。所以越过这片金黄色的葵花原野,越过这片接触了他们激情的葵花原野就是他们此刻的惟一命运。
然而,林玉媚感到自己的躯体已经完成了一次飞越的过程。当她从金黄色的葵花株叶的摇曳中抬起头来时,就是这些生命的植物使她的躯体寻找到了源泉,这是那种在生命中丧失了又重新寻找回来的源泉。所以,她站起来,她一路走在前面,走在这位驾驭过她肉体的男人的前面,走在这位令她感受到生命蓬勃生长的男人的前面。
他们的吉普车就像是世俗之界的与葵花原野迥然相异的另一番景色等待他们。一条笔直的路,伸向地平线的尽头。她对耿飞说,她想回去,耿飞问她是不是不想去俱乐部了,她说改天再去,她原来想跟随耿飞度过整整一天的休息日,现在她却改变了计划,她要到实验室去,她仿佛觉得实验室也是一条道路,是一条可以通往病人的道路,她似乎看见实验室向两翼扩展,向着病人展开两翼飞翔。
耿飞站在林玉媚身后,他轻声说:“玉媚,我感到我已经无法离开你了。”林玉媚听到这句话到转过身来面对耿飞时,她躯体中的血液一直在流动,耿飞的话使她在刹那间感到她已经成为那个青梅竹马时代的男友最亲近的女人,她转过身来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找不到任何别的语言表达她想表达的,她觉得语言根本就不属于她,不属于她沙哑的嗓子,也不属于她的舌尖。但耿飞并没有勉强她再去俱乐部,他只是告诉她,俱乐部再两个多月就可以开放了。这时,他已经驱车带着林玉媚走在回去的路上。林玉媚将面颊紧靠着车窗,田野上的葵花园已经从她眼前彻底地消失了。
回去的路已是通往医院和病人的路。每一次出门时,她都想迅速地逃离那座医院,而每一次归回时她却归心如箭。她现在明白了,当她从葵花园中往外寻找道路时,她是在寻找着自己的一座医院。现在,耿飞又站在医院的门口与她道别,他告诉她,下周她的休息日,他又来带她到俱乐部的草坪上去。她点点头,她答应了,她想起了草坪另一边的废墟和一口清澈的池塘,她想起了她和他赤棵着身体在池塘中游泳是那样自由和愉快,除了他们俩彼此看见对方,那一天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们。她走进了医院的大门,下一周她还会与耿飞再次见面的,她还会与他穿过那片草坪并寻找到那片废墟再寻找到那口池塘,她也许仍然会棵体游泳,只要除了耿飞之外没有别人在场,她一定会再一次在池塘中裸游着,被水草缭绕着自己的身体,所以,她现在回到了医院,回到医院,也许是为了下周与耿飞再次约会。
蝎子并没有从染方的生活中消失。曾经有一段时间再没有染方的电话,林玉媚以为那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所以,她认为染方家里的那几只有毒的蝎一定也会从染方生活中消失了。这是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染方给林玉媚打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医生,我已经取出了蝎子身上的毒液,我把那些毒液装在瓶子里面,我想请你到我家里来一趟,周林,他好吗?我想让你将这些瓶子带给周林,以毒攻毒,也许周林身上的病毒就会消失....“戈以为你旱已把周林忘记了。”“林医生,你以为什么?"林玉媚按照她们约定的时间再一次来到了染方家里。
她穿着那件红色的睡衣来给林玉媚开门,她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林玉媚说:“我真的以为你已经将周林忘记了。”“你以为...记一个人是这样简单的话...不错...我试图忘记周林,因为他是一个病人膏育的病人,他是一个要死的。为了忘记这一切。我试图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找到他缺少的力量和健康,最近一些日子,我不断地替换男朋友,我跟他们同居,跟他们做爱你没发现我有变化了吗?林医生。但是我是忘不了周林,除非他死去,不,也许他死去我也不会忘记。然而,我又害怕去面对他,我一方面与别的男友约会在一起度过夜晚漫长的日子,另一方面我又在想着他,就在昨天,我把那几只蝎子杀死了...."她穿着红色睡衣,眼圈发黑,她好像从没有睡好觉,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她仿佛想把自己的灵魂展览给世界,观众却只有林玉娜一个,除了林玉媚之外,她是隐形人,她想藏在世界的深处,因为她有隐藏的能力,就像她把蝎子的巨毒藏在瓶子里一样。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只褐色瓶子交给林玉媚说:“这就是蝎子的巨毒,我费了很大勇气才将巨毒装在这瓶子里。她刚说着话,林玉媚就听到了钥匙在孔道里转动的声音,开门进来的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他好像是属于做艺术的那一类:音乐制作、画家、演员等等。他刚进屋林玉娴就告辞了,她不会在这里久留,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染方的另一种生活,为了忘记周林,她在不停地替换男友,试图使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忘记周林。
她带着那只装满蝎子毒液的褐色瓶子,她怎么会把这只瓶子带给周林呢?她是医生,她带走这只瓶子只是为了带走染方竭尽全力为着周林而成的一个梦,一个怪异的荒唐又迷人的梦。然而,她并不知道应该把这只瓶子带到哪里去,她不忍心将它抛进垃圾箱里,是因为她不忍心将染方那个迷人的梦抛弃,于是她把那只褐色瓶子带回了家,并将瓶子放在窗台上,她知道每天照射窗台的那缕阳光会使瓶子里的毒液迅速干枯,蝎子的毒液只会变成一只空瓶子,而那些伴随着染方度过了许多夜晚的蝎子,它们也不会再攀援染方家里的玻璃墙壁了,让这一切梦的荒谬都随同岁月而慢慢地、尽快地消失吧。
第二天,林玉娟去参加了吴立的婚礼,那个被宣判为死刑的人,现在正挽着新婚妻子的手臂走到林玉媚面前。吴立对妻子说如果没有林医生就没有他今天的生命。他还告诉林玉媚,等到举办完婚礼后他就带着妻子到乡下外婆家里去度蜜月,对此吴立神秘地对他的林医生贬了眨眼睛,他似乎在说:我要去乡间看星空去。参加完吴立的婚礼之后,她感到人如果不死,一个病人如果能走出医院,实在是一件万分幸福的事情。问题是很多人正在死去,医院的住院部总共有九层,每天都要有人死亡,医生们束手无策,这是人类的规律,他们将死者裹上白色的裹尸布,这是人类永不会停止的规律。人总会死去,医生们将死者送进停尸房,停尸房也叫太平间。
林玉媚将周林带进了有金属机器的房间里。在她调整机器的高度时,她听见了周林脱衣服的声音。作为医生,她早已看见过他赤裸的肉身,作为一种性别的短暂的亲密关系,她早已熟悉他身体赤裸时的秘密。她想起她偶尔翻看过的一本小说,一本美国人写的小说,里面写到了这种她天天在感受到的东西:“在记忆的仓库里,每件事都保存着。所有的观察,所有的心理活动,所有记住的事,所有想到的事,所有的梦,所有的思考,所有残留的记忆,不论心理机制是如何保留的,但直至最后的点滴,最后无形的发丝都贮藏在记忆的仓库里。什么也没失去,什么也没有丢掉。每个形象,每种感觉、概念都有它自己无形的轨迹。任何事都有痕迹,在视线里闪烁或是保存在黑暗中的火焰有痕迹,心理生活所揭示和隐藏的所有事情都有痕迹。无数的轨迹不仅无限,而且穿过重重隧道、沼泽,永远增长、加长、扩大,银色的小写字母一路压着一路,导致矛盾产生,这矛盾只限于仓库里固定不变,但内容却永远在膨胀。”现在,她的病人正躺在那巨大的金属机器锃亮的凹处,它们像笼子一样罩住了她的裸体,她让他闭上双眼他就闭上了双眼,而她让他闭上双眼,则是为了让她的病人遗忘掉这间罩住他裸体的房子,遗忘掉锃亮的光线像刀刃一样在他裸体上停留的时间。他果然闭上了双眼,这样他看上去不是那样虚弱了。她用手指按响了机器的红点,光线像阳光一样移动而来了,金粉色的光线洒在他躯体上,她屏住呼吸,她在光线中看到了他内部的肉体,他那宽阔的两肋间的乌黑阴影已经向右或向左分别移动,它们在扩大,乌黑的阴影已经有拳头那样大,它们仿佛在两肋之间生长,日日夜夜地在生长,而他躺在凹处被机器罩住了,他根本无法想象他的躯体严重损坏到了怎样的程度。而她看见的事实正在吞噬着她的知觉,吞噬着她那无助的目光,这是真正的病人膏育,所有的前期治愈都对他无效,她把手伸出放在那团金粉色的光线中,她的双手在他的躯体之上也变成了金粉色,她慢慢地将两手放在两肋之间,就在这一瞬间,林玉媚突然望着她的病人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很快会死,毫无疑问他会死,但还有最后一种希望,就是为他做手术,切除他身上的那团乌黑的阴影。她的轻柔的手使他的身体,那敏感的身体痉李了一下,她将两手抬起来,离开了她看见的那片赤裸和停留在他身体中央的那种金粉色光线。她看见了:“无数的轨迹不仅无限,而且穿过重重隧道、沼泽,永远增长、加长、扩大,银色的小写字母一路压着一路,导致矛盾产生,这矛盾只限于仓库里固定不变,但内容却永远在膨胀。”
她带着他的躯体离开了金属机器,尔后她送他回到病室,她严肃地与他谈了一次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病人的尖下巴,好像在她记忆中,周林的下巴并不是尖的,而是圆的、方的,总之不是尖尖的下巴。这说明他在变瘦,让身体逐渐变瘦是他症状的最明显反映,而这只是开始,只是他身体外型发生异变的开始,以后呢?她必须与她的病人好好地谈一谈,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曾经想不应该与她的病人交换在这座医院中稳隐嗡鸣直至在这间病室中盘旋而起的那只乌黑的大鸟不祥的声音,但现在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要让她的病人了解死亡,真正的死亡可能就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