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媚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驱逐周林寻找染方的也许是一种梦幻方式。一个人如果想要见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寻找到这个人的。周林就是这样,他此刻正站在染方面前,他看到那动物和蝎子了吗?他看到那些蚂蚁了吗?他看到染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深处燃烧着的对他的爱情了吗?林玉媚决定离开这里,尽管她弄不清楚这些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尽管她已经听到了周林的声音,但她仍然不明白,周林到底是什么时候逃出医院的。林玉媚上午值班时还去了周林的病室,周林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来,林玉媚也看不出来他想去寻找染方的欲望。生活就是这样一日复一日地把活着的人的荒谬行为记录为书和画。林玉媚只是一个医生,她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那片私人公寓区,她有些迷惘,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看到了一座两层楼的小房子,门口有一块横木上写着:酒吧。这座木房子是典型的美国西部酒吧的样子,门口站着一位牛仔青年,他那发蓝的牛仔服和牛仔裤使你可以转移阴郁的心情,林玉媚就是这样在她迷惘的时刻寻找到了这家酒吧。
她来到挂满了车轮的二楼,牛仔青年将他引到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她刚坐下来就透过百叶窗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染方披着黑发的脸有一半露了出来,她正面对着面前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周林,他仍穿着黑色的衬衫。周林的背影正对着酒吧的百叶窗户,他们在说话,但只看见染方的嘴唇在动,只看见周林的头在晃动,根本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牛仔青年给林玉媚端来一杯葡萄酒,就在她低下头看到红色葡萄酒颜色的那一刹,林玉媚突然也看到了一个情景,她透过被风吹动的百叶窗看到了周林已经伸过手去捉住了染方的手臂,染方就这样扑进了周林的怀抱。林玉媚不再盯着百叶窗外的那个小世界,而是低下头去看着那杯静止不动的红色葡萄酒,她知道她如果再抬起头来的话,她不会再看到他们了,他们一定到楼上去了,而染方的楼上是她的卧室,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林玉媚就这样坐在酒吧里,默默地把那杯红色葡萄酒喝完,现在她的身体仿佛在驾着白云,要么是白云在驾着她的身体,她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百叶窗,但除了看到一群灰色小狗在染方的院子里嬉戏之外,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在林玉媚的预料之中,林玉媚曾经告诉自己,周林与女模特染方有一种无形的绳索把他们的身体和肉体捆了起来。他们试图摆脱对方,但他们永远都难以摆脱他们之间的那种相互眷恋
林玉媚知道,在染方的卧室中,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正发生一场性的战争,周林正用他肉体中一切对染方的饥渴和爱席卷那个女人的身体。而染方呢,这个有一双荒漠似的眼睛的女人同样逃脱不了周林对她的奴役,肉体之间的奴役在他们之间永远充满着激情,因为他们总是在相互寻找、相互等待,这种激情延续在他们短暂的聚会之中也同样延续在他们肉体与肉体的战争之中。
林玉姻已经被一杯红色葡萄酒迷醉了,她对这一切的迷惘和理解,她决定下楼去,她知道今天染方已经不再需要她去取蚂蚁粉了。她在此时此刻早已被他们遗忘,在这个世界上四处充满悬念,一种又一种由深而荒谬的悬念使她的身体经常被悬空,但她还能够骑着她的自行车穿越一条又一条马路回到医院去。
她骑着自行车,身体已被悬空仍然可以看清楚这片私人公寓区墙壁上那些绿色和紫色的藤蔓,几个孩子在小径上踢足球,林玉媚想起那些黑色的热带雨林中爬行的蚂蚁,想起染方将那些蚂蚁从热带雨林带到了这座城市,她还想起了耿飞,那个退役的田径运动员,她想起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面庞和一双手臂,她想起她和他还会见面,一种悬空了的幻想使她已经骑着自行车穿过了一条条马路,她想等到今晚值完夜班以后她就给他打电话。
整个晚上林玉媚都没有见到她的病人周林,她知道周林今晚是不会回来的,但他始终会回来的,他无处可去,他逃避医院是想逃避他对死的畏惧,如今他正与染方在一起。也许他和她在一起时已经逃离一种心灵的恐怖,但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他始终又会回到医院,对于他来说,医院虽是一座地狱,但也是一座散发着绿草气息的地狱。所以,林玉媚没有给染方打电话也没有去寻找周林,一个人的这种激情是有限的,正像萨克斯手对自己的激情一样,它就像一堆燃烧的干柴,燃烧完了剩下的是灰烬。不知道为什么,林玉媚的梦中已经有好久没有出现萨克斯手的幻影了。据民间传说,如果一个死者不再进人你的梦中了,那么这个死者一定去托身变形了。林玉娴想,萨克斯手会变成什么样的身形呢,人如果能够变成一只有翅膀飞翔的生灵是最幸运的事情,萨克斯手也许会变一只夜莺,因为他总是渴望着用某种声音去歌唱,而如果变成人,人也许会精确地计算着时间,让自己有更多的声音从乐器中流出,以扑动翅膀的方式延续着他的生命。
就在林玉媚想着这一切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林玉媚已经有些熟悉这样的脚步声了,现在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刻,难道他回来了,难道是她的病人回来了。林玉媚判断一定是903室的病人回来了,他已经自己进到他的病室之中去了,他回来意味着他把染方身体中的温馨带了回来,意味着他已经再次与染方会晤,他在这个蜘蛛网似的世界中又一次寻找到了染方。林玉媚凭着他的脚步声就能够感觉到:他像是被陷在了一只硬壳里,陷在了企图脱颖而出的硬壳里,他想从硬壳里探出头来,脱离局限他的世界,他想到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上去。他被这种期待支撑着,所以他一方面去寻找染方,另一方面又去寻找郊外的那些绿色草坪,那些高尔夫球场和俱乐部的人员,而他此刻虽然还呆在硬壳里,但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寻找到了染方,已经寻找到了那些绿色草坪。
林玉媚来到了903病室,她把为他配制的那些粉红色药粒交给了他,周林见到林玉媚时有些诧异,他好像做梦刚醒来一样,但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他的医生,但他却告诉林玉娴他去会见染方的事情,“我找到了染方,林医生。我想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林医生。”他闭上双眼,他说:“是染方坚持将我送到医院里来的,她说她一直等待我能够离开医院的那一天到来。她还说林玉媚医生能够帮助我离开医院。他好像仍然陷在坚硬的壳里。他已经躺在病室,林玉媚帮助他穿上了蓝条纹的病人服。那天晚上,周林不再把林玉媚当作了染方,而林玉娴却知道她的病人正在硬壳中挣扎,她给他测了测温度,他并没有发烧,他只是在那只硬壳中挣扎而已。她看着他人睡,她把她的手心放在他前额,这样他显得就很安静,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安静,她并不是无私的人,在她的病人周林身上,一种奇妙的东西使她和他的关系已经超过了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她对他投人的那种感情,使她的思绪犹如尘埃飘落,当面对染方时她总是想抽身逃出,逃避她与他之间发生的那种亲密关系。所以,当她青梅竹马时代的男友耿飞出现时,当耿飞用一种等待和暧昧的目光在召唤她时,她对他的存在和到来也同样充满了迷乱的遐想,她想把自己的滑落到她病人身上的那种致命的私人情感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去,因为染方始终是她的病人寻找的恋人,而她只不过是他的病人在失意中寻找的异性伙伴而已。她仿佛是一只蝶蛹同样陷在一只壳里,而如今,她渴望自己能飞出这只三角形的壳,飞出紧紧束缚住身体的那种迷乱的壳。
林玉媚现在决定了为了飞出紧紧地束缚她身体的那种迷乱的壳,她决定给她青梅竹马时代的男友耿飞打电话。这就是她守候着周林人睡之后寻找到的为了让身体从一只迷乱的壳中飞出来的惟一的办法。
她看着他的病人闭上了双眼,她已经给他服过四粒粉红色药粒,她看着她的病人已经人睡,她感到心满意足,她的病人又寻找到了他自己的灯塔,他不会再需要他作为女人来抚慰他内心的那种隐秘的感情了,而染方也许不会再通过她来表示她对周林的那种既疯狂又荒谬的感情了,让生活的所有一切细节和存在都合情合理,让染方成为她的病人在生命垂危中惟一的灯塔吧。现在,林玉媚医生决定不再扮演一个恋人角色进人她病人周林的生活。
林玉媚看见耿飞向她走来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正摆脱那只绿色之壳,她像是那只蝶蛹正在摆脱她想摆脱的一切,耿飞向她走来了,她给耿飞打电话时,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就会与她儿时的伙伴在他们进人另一段生命旅程中缔结另一种男女关系。耿飞来了,做过田径运动员的耿飞有一双长长的富有弹性的腿,他今天穿着蓝色牛仔裤,一件黑色T恤束在黑色皮带里面,他面带着微笑,这使林玉媚医生在刹那间突然想起了她的病人周林刚进医院时的那种微笑,如今那种微笑却从周林面庞上消失了,似乎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耿飞说他要带她到那些绿色草坪上去,他已经把车开来了,他说车就在路边,如果她同意的话他们就取消到公园去的计划,然后到乡村高尔夫俱乐部的那些宽阔的草坪上去。林玉媚同意了,今天是她休息的日子,有整整一天时间,她可以与他呆在一块。
她就像一只蝶蛹,紧贴着那只壳,并且想从壳中挣脱出来。耿飞带着她来到那辆白色的吉普车面前,那辆吉普车轮子上还有郊外公路上那些褐红色的泥巴,他告诉林玉媚他就住在那些绿色草坪的简易房子里,他们的俱乐部正在修建中,他已经喜欢上了那些丘陵地带中绿色的草坪和褐红色的泥巴。她就像一只蝶蛹,在她的身体挣脱出壳的过程中,坐在她身边这位开着白色吉普车的男人为她出壳的过程提供了蓝天白云的世界,她已有多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世界了,对于一个生活在病人之间的女医生来说,她身边到处是味道,药粒散发出来的味道使她无法寻找到一片更蓝的天,而从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除了记录着病人的病史之外也同时让她的生活丧失了玫瑰花园中那种香气和池塘水面上的味道.-.现在,这是她想从一只蝶蛹挣脱出壳的世界,她不再是周林的医生,不再是在眩晕中迷失方向的周林的那个女人,她仿佛从壳中爬了出来,她和她的病人周林都必须从壳中爬出来。林玉媚现在感受到了这个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友给她带来的欢乐,就像她不停地出壳,最终触到了天空的那种蓝色。她听到了那带着褐红色泥土的车轮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一样在不停地旋转着,没有疲倦的时候,也没有被什么所吓住的时候。这是一堆绿色的树叶的历史,这是一棵没有病毒的树的历史,它能够把生活在病人之中的这位漂亮的女医生带到哪里去呢?
草坪,这是生活中另一种意象,它暗示着人置身在草坪上时已经忘记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忘记了无穷无尽的生命中那些繁赘的历程。林玉媚现在就置身在草坪中,她被她的男友耿飞带到了这些宽阔无比的草坪之中时,她的心灵仿佛被草尖所拂动并被草尖上的露水清洗过,连一点烦恼也没有,也想不起来那些死者的名字,她就在这时候感到自己从那只蝶蛹壳中出来了。
穿着牛仔裤的耿飞站在草坪中央,他说他的梦想就是每天能看到这些草坪,如果有一天能死在草坪,他会非常安息。他谈到了死,这令林玉媚感到惊讶,但他似乎迅速地跑过了那条隧道,关于死的话题很快就不再成为他语言中的话题。她想了解他,她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了解这个站在绿色草坪上的男人,他的身体闪烁着古铜色的色彩,仿佛是一座雕塑,她想越过这个男人的身体了解他那些可以在草坪上像一只足球-样腾空而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