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媚与耿飞的缘份是在青梅竹马时开始,又在中学时代中断的。现在,他们之间的缘份又由一种无形的关系开始滋长了。当林玉媚被她的病人周林的轿车带到那片空旷的乡村地带时,她看到她的病人周林兴奋不已之外也看到了他告诉她的梦,他和几个朋友已经将这片土地买下来了,那一座现代化的乡村高尔夫俱乐部是他们共同的理想。林玉媚随即被他带进了一片石头林立的正在上升的建筑群中,那些戴着头盔的人群中,有一位与林玉媚熟悉的人,他就是耿飞,当周林想介绍他们认识时,事实上他们俩早就在幼年时代就认识了,但仿佛他们俩已经有了一种默契,谁也没有讲述他们青梅竹马时的一段历史。周林置身在帮助他设计梦想的另外三个男人之中,他除了向他们介绍林玉媚之外而且还告诉他们,林玉媚就是他的医生,所以他从未想到他会死。林玉媚第一次听到周林跟别人而且是跟几个健康的男人谈到不死的话题,跟他们在一起,周林仿佛不是一块可以迅速粉碎的玻璃,而是一块铁盾,他正用自己身上的那块铁盾去撞击他的梦幻。
耿飞和另外两个人并不了解周林的病,他们只不过认为周林是一般的病人,住一段医院就可以回到这片郊野里来与他们共同缔造那个绿色之梦,所以他们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作是一个身上布满了根深蒂固的病毒者的话语,只有林玉媚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那复杂的表情似乎被耿飞察觉到了,当他们步行去看那片正在种植草坪的高尔夫球场的路上,他们俩有意走在后面,耿飞说他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就会在这里与她再次相遇,林玉媚说她也感到惊讶,不过是周林帮助他们再次见了面,林玉媚说周林的病并不轻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可能会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投人到治疗他的病和研究他的病之中去。她这样一说,耿飞马上说明白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见到林玉娴,为什么她会陪同周林到这里来。
周林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中断了谈话迅速赶了上去,林玉媚发现他们四个男人在一起时,他们几个人仿佛是去穿越一片沙漠,寻找一片绿洲。周林就站在耿飞旁边,他穿着黑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裤和鞋子,林玉媚想让这个梦的实现过程帮助周林为此活下去吧,除了这些,还有几个男人站在他身边,还有他的医生站在他身边,这样他就会不死。他们穿过了那片草坪,穿过了石匠和泥瓦工人的营地,他们支起在白云下面的那些帐篷外面的晾衣绳上有衣服在飘荡。林玉媚就这样陪同她的病人在这里度过了两小时。现在,林玉媚催促周林回去了,她下午还要到实验室里去,另外,周林上午还要接受化验,这些理由足以让她说服他回去了。
她告别耿飞时,并没有伸出手去与他握手,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周林为她打开了车门,黑色的轿车很快进人了笔直的高速公路段,周林说为了这片乡村高尔夫俱乐部他会活下去的,他仿佛穿着盔甲,现在仍没有脱下来,但只有面对他的医生时,他才会认真地与她谈论他的生死问题。
事实上,林玉媚知道,他除了穿着那身盔甲之外,他的血肉之躯是脆弱的,他从没有放弃过对死的追问,也就是他从来都把自己置身在那座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和死人气味的医院里面,这就意味着他从来都在想真正地逃离那座医院。健康者从来不去亲近医院,只有病者才会在医院的孤岛中苟延残喘。他一次次地与她谈到生死问题,在他的医生面前,他显示出孩子般的天真,她如果说你不会死的,他就不断地重复着这种不死的世界,然后他似乎已经摆脱了萦绕他身体的病毒与他人死亡后的气味。所以,每一个病人既在摆脱他作为病人的自己,也在紧紧地抓住自己作为病人的目光。
他把车停在一片梨园中,梨树上到处结满了成熟的果实。他把头探出车窗外,他告诉她这里的空气好极了,他们可以下去走一走,林玉媚说只能有五分钟时间,他点点头。在这五分钟时间里,他在一棵茂密的梨树下拥抱了他的医生林玉媚,而林玉媚也就在树下接受了她病人的拥抱。他此刻并不是生活在医院的孤岛上的那个苟延残喘者,他拥抱着这团紫色之光,在阒寂的风景中,他们仿佛是一团水粉画。用五分钟时间他们结束了那场拥抱,现在,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他们仿佛已经进人一种隧洞,深沉的车轮声卷动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他和她之间的这种感情充满了非现实的感觉,两人都仿佛怀有一种热切的祈求,她想让他不死,而他希望她能让他不死,仿佛从水泥路面上扬起一阵树叶,以一种更低沉的声音鸣叫着,使他们的血液流动着。
林玉媚第一次在电话中听到雷萌萌的声音时正趴在实验室中的桌子上,观察着那些器皿中的血液,这是周林体内的血液,来自他两肋间的那团暗影中的血液凝固在透明的器皿之间。她来到电话机旁边,一台实验室外的电话,通向一道窗口,这是八楼,走廊上看似乎有一个病人的影子,林玉媚在电话中听到了雷萌萌的声音:“林医生,我是雷萌萌,你还记得吗?那个装了假肢的雷萌萌“萌萌,雷萌萌,你在哪里?”“我们正在去西藏的路上哦,你和他正在去西藏的路上吗?你好吗?雷萌萌?”“林医生,他对我好极了,哦,电话中有杂音,我们正在一座小镇。林医生,到拉萨后我会给你来电话的。”电话就这样挂断了,货车司机方洪正带着装着假肢的雷萌萌奔驰在去西藏的路上。从他们出走之后,林玉媚是头一次得到他们的消息,林玉媚开始为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想象出这样的情景来:在通往西藏的一座小镇,方洪的货车就搁浅在这里,他把十八岁的雷萌萌从车上搀扶下来,雷萌萌发现了小镇的一家邮局或者公用电话亭,于是,她就给自己打来了电话。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林玉媚是惟一知道十八岁的雷萌萌行踪的人。她打电话时,货车司机方洪就站在她旁边,通往西藏的道路长而又险,他们现在正在去寻找一家旅馆,十八岁的雷萌萌就这样将生活的赌注交给了货车司机方洪。
林玉媚知道这就是雷萌萌以后的生活,就像昊立出院以后回到啤酒厂一样,生活是无法逃避的,生活就像一阵管风琴的共鸣无时无刻都在渗透到你的内心世界去,你只要活着,就逃离不了生活的形式。让林玉娟感到宽慰的是她的病人吴立回到啤酒厂去了,而十八岁的雷萌萌却跟随货车司机奔赴西藏,对于雷萌萌来说,货车司机方洪送给她的礼物就是旋转的车轮。无论怎么说,吴立也好,雷萌萌也好,他们都已经寻找到了生活的最真实的意义。在她回到实验室以后,林玉媚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像空气一样存在于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把她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分裂过。她知道,现在,住在内科病房的最危险的病人就是周林。
一个危险的病人与自己存在的那层关系让林玉媚局促、焦灼不安。周林虽然仍能驾驶着他心爱的黑色轿车,一次次地与外界相接触,但他对于林玉娟来说却是一个危险的病人。死亡是危险的尽头,死是一种滑轮在你猝不及防时突然降临,滑轮将带你去向死神报到。为了让他不死,为了让他不被滑轮带走,林玉媚知道自己必须选择一条冒险的道路,她把这个时刻定为秋天,而在秋天之前,药物的一切治疗仅仅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而现在离秋天,离真正的秋天还有一些时间,面对她的病人,林玉娜开始了真正的研究。呆在实验室的时间除了面对寂静的时间在流逝之外她也面对着范亚平的那双眼睛,范亚平总是走到她身边来,他已向她发出过好几次邀请,邀请她去酒吧、公园,去听音乐会,但都被林玉媚用充足的理由一--地拒绝了。她已看出范亚平很喜欢自己,但她对范亚平这种感情只能报之以拒绝,她垂下头,拒绝着范亚平,在她的实验日记上却记录了种种研究的迹象。她对她的那个危险的病人有一种神经质的关怀,为了她的病人,她写下了一页页的研究手记,但是,还有另一个女人正与她一起关怀着时装设计师周林,她就是染方。在她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晃动着那些玻璃器皿时,染方却呆在她的公寓里,在这些静悄悄流动的日子里,染方曾去了一趟热带森林,她用瓶子带回了几十瓶晒干了的蚂蚁,而且还带回了几十只黑蝎,她又一次给林玉媚打电话时,林玉媚以为她又要杀鹅了,所以她对染方说:“你听着,染方,鹅血并不会治愈周林的病。染方否定了鹅血并告诉林玉媚,她正在院子里将那些干蚂蚁磨成粉沫,“林医生,我正在等你,我要请你将这些蚂蚁粉带回去。林玉媚开始沉默,她并不是在拒绝染方,她对染方的种种行为除了震惊之外已经习惯了。当染方告诉她她正在磨制蚂蚁粉时,林玉媚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染方之所以没有给她打电话是因为她去寻找蚂蚁了,那些热带丛林中黑色的大蚂蚁对染方来说并不可怕,她穿着牛仔裤,要么还穿着长裙。众所周知蚂蚁对人体来说是无价之宝,它可以辅助药物治愈人身上的多种疾症。当染方告诉她这一切时,林玉媚并不想拒绝。她知道,染方的命运已经与周林联系在一起,只要周林住在医院里,她就会在医院外寻找种种秘方、昆虫以及用巫术的方式来试图治愈周林的病。民间秘方和巫术都已经实验过了,染方知道无论是民间秘方和巫婆穿着黑色灯笼裤喊魂的方式全都没有意义。所以,她现在把目光转移到动物和昆虫身上。所以,她用她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林玉媚。这个有一双荒漠的眼神的漂亮女人,她对时装设计师周林的爱既荒谬又疯狂。林玉媚现在搁下了电话,她已经答应染方,马上去她公寓,她对那些热带雨林中黑色的蚂蚁粉末感兴趣,她对染方那荒谬又疯狂的爱情感兴趣。迄今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发现,一个女人对一个病人的爱情是这样难以解释。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林玉媚开始出发到染方的公寓去。她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她总是浮现出那些黑色的大蚂蚁,而染方已经将那些蚂蚁研制成粉末。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林玉媚没有想到会在马路上碰到耿飞。
耿飞正站在马路边缘的一家冷饮店里,他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林玉媚推着自行车来到冷饮店门口。耿飞告诉她,他要到对面的那家建筑商店进货,但他需要的那种货没有了,天气热得厉害,他想到下面的商店再去看看,由于口渴就跑到这家冷饮店里来喝可口可乐。他一边说顺便也递一瓶可口可乐给林玉媚,他问林玉媚骑车到哪里去,林玉媚说她要到一位朋友家去,耿飞说如果今晚有空的话,他想请她吃饭,“哦,不行,不行'林玉媚想起来今晚是她值夜班的时间,“我很想见到你."耿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玉媚,“有空,我会给你打电话。”“最好不要让我等得太长久。”他们就这样告别了,林玉媚再次骑上了自行车。
她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从热风中荡来的那种感觉使她加快了速度,当她再度见到青梅竹马时代的男友耿飞的那一时刻,她就知道他又重新回到了她身边,就像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儿时的游戏一样,如今他们都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们再次相聚,这也许是上帝的又一种安排。
林玉媚再次站在染方的公寓门口时,她感到心怦怦地跳着,儿时的伙伴耿飞又重新回到与她这个女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她吁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楣上,她刚想敲门却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染方,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到,我寻找了许多条街道,从原来拆迁的房屋找到这里,染方。林玉媚惊讶地面对着这一切,因为她是如此地熟悉这声音,如此地熟悉这声音的节奏,现在她转过身去,她看到了那辆她十分熟悉的轿车一周林的黑色轿车就在染方的公寓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