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魂的活动持续到了下半夜的四点钟,当最后一点火焰熄灭时,巫婆们已经穿着黑色的灯笼裤从她们身边消失了。染方说她看见了周林的魂回来,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已经告诉林玉媚,也许明天回到医院,周林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就像蜕了一层皮一样,恢复了活力。她们回到了那座乡村旅店,染方喝了几大杯水,她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渴过,也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她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人了睡眠。她的黑头发散在一对绣花枕头上,头发是那样黑,就像林玉娴看见的山坡上的黑暗一样黑得没有任何颜色。
林玉媚并没有轻易进人睡眠,从她乘上这辆轿车出门到现在,她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是染方带着她在穿越这场梦境,这场梦境并没有答案,她确实并没有感受到染方所感受到的那一切:燃烧的火焰、黑色灯笼裤、黑色的咒语以及黑色的节奏对于她来说永远只是一场梦境而已。使她迷惑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周林的魂,染方在黑暗中看到的那种蓝色的魂自己为什么就看不到呢?
她侧身看着染方,她显得那样恬静,那样满足,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周林的蓝色的魂已经回来了。她极力想进人睡眠,而她似乎仍在梦境中飞越,当她的双脚落在地上时却迷惑地趔趄着,她真的也想看到染方所看到的一切,但直到第二天凌晨,她也没有看到一点蓝色的光。
林玉媚又看到了染方那双荒漠似的美丽至极的眼睛,她拎着桶出去了,林玉媚看到她正在洗那辆白色的轿车,她告诉林玉媚回到城里后她要去见周林,因为她深信周林的魂已经回来了。林玉媚诧异地看着染方,她原来以为染方是在黑暗中看见了周林的魂,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也许第二天她就看不到这种幻觉的存在了,然而,白昼到来后,她仍坚信她已经找回了周林的魂,因为她深信那些穿黑色灯笼裤的舞蹈和那些黑色的咒语已经将周林远去的魂找回来了。
白昼到来,当林玉媚看到染方拎着那只红色的塑料桶在洗着白色的车时,她却并没有进人染方的那种从昨晚一直保持下来的那种幻觉之中去。她是医生,她了解许多臂膀、腿和心脏中的秘密,她了解她病人一旦进人了医院就进人了黯淡的生活,进人了阴郁的小径上趔趄的生活状态,但她又希望那位巫婆真的能够出现奇迹,让周林的魂回来。
其实,直到如今,周林的魂也并没有远去,他的魂仍然附在他体上。林玉媚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性,当他的身体摩擦着她时,仿佛从她的身体中长出了许多小翅膀,仿佛那些小翅膀带着他们在飞。
染方回来了,她说可以出发了,林玉媚看到了一辆干净的白色轿车,湿漉漉的一尘不染的车使染方显得很高兴,但林玉媚发现了,是在染方高兴起来时,她的那双荒漠似的眼睛仍然是冰冷的,她的喜悦洋溢在她的嘴唇和举止上。染方已用一根黑色丝带将她的长发捆在脑后,她的美丽就像她置身在昨天晚上那场黑色的巫术中的那些幻觉一样变成了弥散中的难以言喻的符号。染方一言不发,她带着她的幻觉并把那些幻觉延续在路上,也许她甚至没有感到林玉媚的存在,她此刻不再需要交流,她需要的只是把她在黑夜中看到的那种幻觉带到她所爱的那个病人身边。
而林玉媚呢?她早已穿过黑暗,因为她并没有沉溺在那些咒语之中,她爱她的病人,她知道回去之后,染方就会把轿车开进医院,她会不顾一切地带着那个幻觉出现在周林的病室,她甚至会不顾一切地把她病室的病人带走。她现在希望的只是周林能够用他身上的力量接受染方的那个幻觉。她比染方更了解周林的病,她知道他也许会死,但不是在今天,是在生活延续到明天之后的某一天,她知道如果发生奇迹的话,她就不会让他去死,不过,那需要一场奇迹。他如果死了,她会难受,因为她希望他不死,因为她已经慢慢地爱上了她的病人。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两个女人坐在轿车里的迥异心情,但她们此时此刻都抓住了一个日的:到医院去,到903病室去。
周林并没有呆在病室,护士告诉她们,周林的高热已退,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染方惊愕地张开嘴唇,这正是她在幻觉中看到的一切,周林的魂已经回来了。她告诉林玉媚,她知道周林去哪里了,她会去找到他的。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病室,这是她头一次到903病室中来,这是她头一次有勇气走到医院来。她告辞了,她闪进了电梯,一切都是那样快,比林玉媚想象中的都要快,她就这样消失在医院,开着她的白色轿车,载着她那些从黑夜中上升的幻觉。林玉媚站在窗口,仿佛有一种炽热的东西从她心底升起来,她知道染方会寻找到他,用尽快的速度寻找到周林,这样,周林一直期待的那个女人又会重新投人他的怀抱。她想着他们拥抱、亲吻和性爱生活,想着他们重归于好的一切情景。但是有一种淡淡的东西在折磨着她,嫉妒就像一股淡颜色的火苗在刺着她身体的某一部分。然而,这种情景转瞬即逝。其实,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希望染方能回到他身边,用她的方式回到林玉媚的病人身边去,因为这样林玉媚的病人精神上就会升起一座灯塔,而林玉媚可以在这座灯塔之下治愈他的病。而现在,她将要把那座灯塔升起在林玉媚的病人头上,林玉媚为什么会嫉妒呢?
嫉妒已经消失了,林玉媚拾起头来,肖克华就站在走廊深处看着她。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她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再见到肖克华了,而最为重要的是虽然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见到他,她却没有一点想他的感觉,甚至从未出现过他的身影。如今,他来到了走廊,她仍然没有那种感觉,仿佛她的魂被另一个人带走了,可那个人到底会是谁?难道是那位躺在墓地里的萨克斯手,难道是周林?林玉媚感到当肖克华走近她时,她的魂已经不存在,她再也不会爱这位律师了。三十多岁的林玉娟就这样看到了自己真实的一种生活状态。她带着他一块下电梯,她决心把他带到她的世界之外去,带到不属于她的感情之外去。
她带着他来到了医院的门外,她认为在这里终止她与律师肖克华的恋爱关系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除此地之外,她不想再把他带到公园和咖啡屋去,不想再把他带到自己家中去。她抬起头来,那些沉浸在星期天的人们仿佛在甜蜜和幽蓝的星空下散场,他们从医院的马路上走向另一条街道,那些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人们并不理会她要在此地与一个人终止关系。这是一个怎样的时刻啊,别的人正在头晕目眩地享受生活,享受男人和女人、家人之间的那种生活。她抬起头来,肖克华已经在她的沉默之中看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救药,他问道:“你是不是爱上了你那些病人?”他是无意问的,他并不知道她的生活,但是她却低下头去,她的神态像是默认了这件事实。肖克华再没有说话,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你的病人,除非你疯了,除非你真的疯了。”她没有看他的目光,也不想再回答什么,她不承担对他去解释自己生活的责任,因为对她来说,她与他的关系已经划上了句号,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撞击她的心灵了。他走了,她告诉自己:不错,正像他说的那样,我爱上了我的病人,可我并没有疯。
林玉媚的病人周林已经消失两天了,在这两天时间里,除了上班之外,她没有一刻停止对他病人的想念,也许正像染方说的那样,他的魂重新回来了,所以他可以与染方重新呆在一起,忘记时间在他们身边流逝,他们可以紧拥着,一刻也不分开的守住染方在幻觉中看到的他那蓝色的魂。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林玉媚突然在电话中听到了染方的声音,她告诉她,周林刚过了两天好日子,但今天晚上突然又开始发高烧,她正用酒精给他降温,但好像无济于事,他又进入了昏迷状态,染方恳求林玉媚快到周林家里去,她在电话中说道:“林医生,他的魂好像又远离我了,我害怕他死,我不能看着他死,我害怕极了,林医生,你快来救救他吧!’
林玉媚搁下电话,她本来想睡觉了,连睡衣都已经穿上了,正像染方告诉她的一样,周林身上的魂都没有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但她必须去救周林。她脱下睡衣,穿上风衣后就出了门。他的魂又远离了她,染方是这么说的,这是染方陷人巫术之中的表达方式。对林玉媚来说,周林的病正在加重,他的魂仍然附在他身上,哪怕到他死的那一天,他的魂都不会离开他的身体。林玉媚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她病人身上的那道魂,也许那道魂是的,正像染方在幻觉中看到的一样。魂就是一道蓝色的光而已,她开始跑起来,她要去帮助他,她要抓住她身上的那道光并不让那道光溜走,她跑到马路上,她的手挥起来,她钻进一辆出租车:“请快一些,请快一些。
她说话时气喘吁吁,出租车司机说:“出了什么事了?”她望着街灯闪烁的街道,她想起了那个穿着黑色灯笼裤在火焰之上跳着喊魂的巫婆来,她想起了那道蓝色之光而自己却不能在幻觉中看到它。
她敲门,染方打开门后对她说:“林医生,我把他交给你了。她好像要走,林玉媚拉住了她的手,她将手挣脱出来:...
“林医生,你把他带到医院去吧,也许只有你会治好他的病。”“为什么,染方。你不能走?"“我已经看不到他的魂了,林医生,我过去对你说过我害怕看见他从我眼前消失她说完便拉开了门,林玉媚大声说:“你不能离开,你们这两天不是呆在一起吗?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染方回过头来:“不错,这两天我们俩在一起很快乐,林医生,我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两天里,他的魂真的回来过,我都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我们在一起做爱,就像从前在一起一样无休无止地做爱。我怎么会想到他又会成为一个病人。现在我睁开双眼后再也看不到他的魂了,我要走了,林医生....”她拉上了门,林玉媚听到了她匆忙下楼去的声音。
林玉媚呆滞地站在屋里,刚才她告诉她的话事实上已经被她想象过了。听着她的高跟鞋声远去之后,林玉媚才回过神来。染方走了,她又把她的病人留给了林玉媚,这种危机四伏的现实使她意识到发着高烧的周林就在卧室里面,她越往里面走,就嗅到了酒精的气味,浓烈的酒精味加人了这危机四伏的混乱之中。林玉媚对自己说:在这两天时间里,他们在一起无休无止地做爱,然后进入了高烧状态,酒精再也无法使他的身体降下温来。
她来到卧室门口,染方把一个病人交还给了她,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她听到了来自自己体内的那种梦幻般的力量:我要把我的病人带回医院去。除此之外,她还看不到自己的任何一种力量。她来到了他身边,他前额上覆盖着一层层浸满酒精的白纱布,仿佛看到染方那双绝望的手颤抖着把这些纱布当作她幻觉中那些蓝色之光,然而,那些光却怎么也无法再看到。
林玉媚伸出手去,她要用手去接触他被高烧所没蚀的皮肤,但是当她的手放在他额头时,她吓了一大跳,她没作声,因为任何人也不会听到她的声音,周围没有旁人的影子,也没有护士的影子可以协助她。她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梦幻似的力量,她把他抱起来,然后用脊背抵住他的胸,她知道自己能行,她能背着他到楼下去打一辆出租车。她终于把他背起来了,有一种梦幻似的力量给了她背他下楼的勇气,她移动着脚,终于拉开门到了楼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