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躺着闭上双眼,她能够看见她的病人吴立爬到平台上看星空,有星空照耀着他病人的面庞,她似乎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只要手术成功,她的病人吴立就能开始他下半辈子的漫长生活。
她闭上双眼为她的病人想象着他的生活,他来自城郊的一家啤酒厂,他在工厂里面做化验员,如果手术能够顺利,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可以回到啤酒厂去重新做他的酒精化验。进人三十岁的吴立也许会尽快在啤酒厂找一个姑娘做他的新娘,新娘会围着一架录音机的旋律给他跳舞,他看着灯光映照在姑娘橘黄色的短裙上,他也许会在假期时带着他的新娘到乡村的外婆家里去看星空。她闭上双眼,如果这种想象在她生活中变成了现实,那么,她就阻止了死神的手,这对于林玉媚来说就是体验到了一段梦想实现的过程,她将病人从死神的力量中拉了回来,她将她的病人重新送出医院送到他的啤酒厂去,再可能的话送到乡村去看外婆和乡村上空的夜色和星星,而不是把她的病人送到墓地去,这对于三十多岁的林玉媚来说是一次形而上的体验,是对一座迷宫的访问。由此,让她闭上双眼吧,人在闭上双眼时看到的或想到的跟睁开眼睛时看到或想到的完全不一样。
她正在暗示自己,这一切,包括这个夜晚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情景,雷萌萌就像一首抒情诗一样充满旋律。
跳舞的梦破灭了,就像一种乐器凄厉而清晰地确立出她今后的道路。
伴随着拐杖声和轮椅声,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些幻梦就像轮椅展现的痕迹,沙土上到处是鞋子印和燃烧的烟蒂,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日子使那个年轻女孩抛弃了幻想,她得一天天地看着拐杖和轮椅,她得年复一年地看着别人在奔跑时露出的脚踝,起初她不想活了,但活下来已经成为了她的生活方式,成为了一种梦想。
雷萌萌的这首打情诗确实让疲倦不堪的林玉媚进人了睡眠,但睡得并不安宁,因为睡眠也是她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每一场睡眠看似安静,却被不同的影子叙述着,死者和生者都在睡眠中交替与她前来赴约。今天第一个前来赴约的又是萨克斯手,看样子,萨克斯手确实不愿意躺在那座冰冷的墓地中,他赴约时从未忘记携带他那管黑色的乐器,它像缤纷的曲子飘落在林玉娴身上,她和他相似中的一瞥,从来没有微笑,她没有哭泣,他来赴约只是因为他躺在墓地时仍心存幻想,希望他美丽的女医生将她留在人世。
天已拂晓,林玉娟已经出现在吴立的病室中了,他的老母亲已守候在他身边。吴立看上去很平静,林玉娟本来想安慰他,但他那镇静自若的形象从闪进病室时就进人她的视线,他瘦削的两颊上冰冷的线条并看不出来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威胁,也就是即将送他到手术台上的那场不可预知的战争,灼热的气浪并不环绕着他,他似乎毫不看重自己是死是生,因为他已经对自己的身体保持着信心,当他站在平台上看星空时,看到了那些蔚蓝的小星星已替代灼热的气浪和骤雨使蚂蚁们遭受死亡的场景。
她本想与她的病人交流,用语词来抚慰这场前所未有的手术,然而,看来,他们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对这场战争的理解了。那么,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各自进人了战争的状态,她——身上的福尔马林味比往常更加浓郁,她回到消毒室戴上消毒帽,并戴上消毒口罩,在她的身边站满她的助手和一名麻醉师,他们将进人那间挂满了蓝色灯罩的手术室去,一个飘忽的意象将开始停止歌唱和移动。
而他呢,他一一是林玉媚的病人,他想到手术室去是因为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生的期盼,一条条彩色的带子使他对生的希望比对死的恐怖要更加强烈,而且,他总是希望把想象中的情景延续到星空下面去。他已无法记清楚,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不再逃出医院了,他也不再害怕面对现实生活了,尽管他身上的病毒正从他体内向外洇湿、蔓延,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与他的医生林玉媚的意象的接近,那个意象就是把他身上的病毒变成蔚蓝色的泉水,当他与林玉媚医生的目光相遇时,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这个意象在闪动,终于,他的医生林玉媚,那个身材顾长的女医生要将他带进那个意象中去了。她把他带到了那间屋子,这是他头一次进这样的大房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并没有听到掩门声,但他知道门已经在他进屋的那一瞬间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睁开双眼,他四周站满了医生,他们的衣服有点像蔚蓝色,麻醉师过来了,林玉娟低下头对他说:“吴立,如果你感到心跳就把眼睛闭上,尽量去想象你伫立在平台上看星星的那些情景,你听见了吗?吴立。”他果然将眼睛闭上了,他奇怪他的医生林玉媚为什么会知道他心跳呢?尽管他给予了自己一个意象,但在进屋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加速了,那么,就听林玉媚医生的建议闭上眼睛吧!对,闭上眼睛吧!
林玉娜看着吴立闭上了双眼,她对麻醉师点点头,手术室里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林玉姗的额头上尽是汗水,她的助手不断地伸出手去用消毒棉巾将她前额上的汗水擦去,这是用金属器具和一双双手努力在战争中生活的场景,这场景尽管林玉媚已经体验过几十次。然而,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手术,其目的是要将那蔚蓝色的意象带到现实中来,其目的是要让那个意象变成不死的神话。
吴立平静地闭着双眼躺在手术台上,在这当中他从来也没有睁开过双眼,一个小时、两小时过去了他也没有睁开双眼。看来,林玉媚让吴立闭上双眼是对的,因为她深谙她病人的秘密,只要让那个秘密的生活支撑着他的病人,那么她就可以把那些金属器具操纵得更从容和更精确。
一个意象在手术室之外飘荡,它并不在林玉媚的手术刀下飘荡,而是飘在她内心,再从内心飘荡在旷野,而此刻,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站着,她在用自己的手制止了它,那些病毒被她手中的钳子抓住了,她终于吁了一口气,那些病毒的弥漫之地已经被她寻找到并用强劲的金属器具抓住了。
林玉媚吁了一口气,手术就这样结束了,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但比她想象中的要彻底。但就在她想走过去让她的病人睁开双眼时,她突然感到展现在她眼前的那个意象除了使她感到兴奋之外也让她的身体变得晕眩。
林玉媚终于昏倒在手术室里。但她不久就醒来了,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林玉媚在手术室整整站了七小时,晕眩对于她来说只是暂时的,但晕眩也反映出一种状态:林玉媚的疲倦已经呈现出晕眩,她的助手提醒她并把她送回了家。她刚进屋,肖克华已经在家里等待着她。哦,她想起来了,肖克华有她的钥匙,她告诉过他要分开,但他可以用那把钥匙打开她的门。
肖克华对她说,他知道今天上午她要动一场大手术。是的,是的,她蠕动着嘴唇,肖克华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倾诉的惟一的人。她告诉肖克华,她的病人并没有死在手术台上,而且她会让他不死。她说话时,肖克华给她端来了一碗刚煮好的鸡蛋面条,红色的西红柿飘在上面,林玉娟不知道肖克华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煮面条,她感到很饿,也许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让她有好胃口,她很快就把那碗面条吃了。肖克华一直在看着她,林玉媚有了一些精神,他对她说他恰好有一周的假期,他的意思是说林玉媚能不能跟他一道旅行,这实际上是他心里的一种小小愿望,肖克华一直希望能有更多时间与林玉媚呆在一起,而旅行是林玉媚向往的一种生活,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旅行。肖克华刚说到旅行这个字眼时,林玉媚就想到了穿上衣柜中那些休闲装和牛仔裤到外省去。大学毕业已经多年了,除了有一次去省外进修之外,林玉媚还从来没有一次到外省的旅行生活,她想象着自己戴上宽边草帽,和陌生人出现在外省地区的风景线上,好像一个彩色的点不停地向前奔走,走得满身大汗,回到住所时又好好洗一个热水澡。但她突然想起了周林和雷萌萌,这两个人的存在使她旅行的梦想突然之间破灭了。
“不行。”她摇摇头。
“林玉如,你不是已经刚刚做完了一场成功的手术了吗?”
林玉媚说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外省旅行。肖克华问:“那我怎么办?”“你独自一个人去吧!”肖克华看了林玉娟一眼说:“好,好,看来我们真的要分开了,我怎么努力去争取,而你呢,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和感觉
肖克华说完这些话站了起来,就在他把钥匙掏出来交给林玉媚的那一刹那,林玉媚知道这一个段落已经真正结束,林玉媚抬起了头,就在她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时,肖克华已经拉开门走出去了。她现在知道,这一段落已经真正结束了,本来她已经又重新进人了一种温情状态,而这种状态却像泡沫消失得如此之快,林玉媚握住那把钥匙,他已经将她的东西还给了她。律师肖克华从她生活中离开了,这种距离她已经感受过,在上次会面中她就已经感受过,而在此时此刻,她知道有一层浪花平静如烟雾已经湮没了他们彼此的恋爱过程。
她是一个女人,她握着那把钥匙,眼睛上的泪水已经干枯,但略带忧郁的那双眼睛仍在看着那把钥匙,电话铃声在一片沉寂中响起来,竟然是周林打来的电话,好像在这之前周林从来也没有给林玉媚来过电话。林玉媚握住话筒,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声,她感到他好像在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上吸着烟给她打电话,“你在哪里,周林?”“我在哪里并不重要,只是我想见到你。”“周林,你又到外面去了,你今天服药了吗?”“那些药我已经感到腻味了,每天一瓶,可是我还是服了。你能出来吗?”林玉媚判断得不错,他的声音确实是从一座咖啡屋的角落中发出来的。
她从衣柜中寻找一件鲜艳的衣服,这种情况她在与萨克斯手约会时就已经出现过,色彩可以调协气氛,当然也会给她的病人带去一种意象。她注重色彩,是因为她研究过病人的心理状态,如果一个人在低沉的情绪中看到灰调子的颜色只会加重这个病人的抑郁状态,而相反,鲜艳的恰到好处的色彩会给病人带去一种遐想。
鲜艳的衣服是红黄相间的格子裙,而且她还使用了香水,那些精致的瓶子来自法国巴黎,来自一个特殊的富有浪漫情调的国家。
他去了咖啡屋,生活在病房对于服装设计师周林来说似乎是生活在一座囚屋,所以他派遣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地寻访民间生活,他最近仍然在寻找染方吗?不对,他好像是在散发着一层银辉光彩的世界里等待着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不是染方,而是他的医生林玉媚。
他此刻正在咖啡屋等待林玉媚,他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找到另一个女人,但他可以找到林玉媚。上帝不会让生活永远成为幻灭,上帝总是轮流地替换角色,让怯懦者寻找到与之共演一场戏剧的天地,有了上帝的这种旨意,人无论如何都能寻找到游戏的理由以及活着的方式。
他此刻正坐在咖啡屋中等待这一个可以降临的女人,他有了等待的理由和希望,也就是有了活着的希望和幸福的时刻,林玉媚给了他等待,而他又给了林玉媚什么呢?
林玉媚正在行走在赴约的路上,是她的病人给予了她焦虑和不安。她本来从手术台上下来时已经晕眩不安,她本来需要休息,但她的病人开始召唤她了,她从进医院的那一天仿佛就是为召唤而存在的,所以对于她病人的召唤仿佛就是战场,而且她对这个病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感情一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是感情在焕发着悲剧的力量,而此刻,林玉媚浑身充满了力量。
她的衣服中散发出男人所喜欢的那种香味,她衣服上的色彩揭示出一种谜式的生活,人们因此可以在这种生活中,认同自己的想象力。她是这样可亲可爱的一个女人,已经沦为医院中的一个病人的周林在不知不觉之中当然会堕人情网。他呼吸着四周的烟草味和女人们的气息,在他未进人疾病的无法挣脱的控制之中时,他当然是一个幻想家,他是一名时装设计师,他是靠想象而活着的。他未进人医院时,他的想象寄寓在模特们身上,在他进人医院后,他的想象寄寓在一个漂亮的女医生身上,是她给他带来了活力,如果说他身上还存在着活力的话,是她给他带来了等待,此刻,他的等待正掠过咖啡屋,迷漫着一片更为浓郁的咖啡的原色。所以当林玉媚出现在他面前时,她的身形成为他视角线上一个彩色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