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个昏迷的女孩交给了外科的医生范亚平,他恰好值班,按照正常顺序,女孩应该由外科来抢救。她的身上到处是血溃,仿佛她与别人发生了一场格斗,她嘴唇颤抖着守在手术室外面,范亚平正为女孩照X光,她不愿意等待X光的宣判,尽管她作为一名医生已经对这样的宣判熟视无睹,但感到自己在抽搐,为那个女孩的命运,她控制着自己对环形链条的可怕的想象,并竭力控制住自己必须为那个女孩写一首令人心碎的歌曲。
货车司机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去,他头下是花岗岩地板,红色的交叉线一定使他昏眩,但他已经无处可逃,他恐怖地摇着头,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林玉媚的眼睛。林玉媚对他点点头,意思似乎想宽慰他,但范亚平从手术室出来了,他对林玉媚说:“X片已经出来了,她的右腿已经粉碎性骨折,所以我必须把她的右腿。林玉媚知道他要说什么,范亚平说:“现在,必须找到她的家人,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她的身份证,她的家远在外省,她现在无法与家人联系,你。你能为她签字吗?”“我..."“对,你已经卷人了这场车祸之中,你知道,她的右腿必须迅速锯掉,否则会感染她的另一条腿。林玉媚,我让你签字,主要是因为你是一个目击者,而且你也是一个医生。林玉媚就这样替代那个叫雷萌萌的女孩签了字。她不是她的亲属,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只是一个医生和目击者,但她一直和那个货车司机守在门口,看上去那是一个老实忠厚的货车司机,他也这样等待着这种命运的变化。
这是四楼,住院部的四楼,林玉媚想起了在花园看见的那个烧伤的人,他一定住在这楼上,也许已经出院了。她想起烧伤的人躺在轮椅上,而这个叫雷萌萌的女孩不久以后也会有一张轮椅,再后来她会有自己的木拐杖或者金属拐杖,她会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右腿没有了一这对于她来说,对于那个年轻女孩来说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林玉娟已经决定做雷萌萌的朋友,她要守候在她身边,直到她明天醒来。是的,用不了多少时间,雷萌萌就会醒来的,雷萌萌就会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时,她那娇小的身体在转动,但是她的下半身已被麻醉师的麻醉剂弥漫着,也许她并不会感到她少了一条腿。
更严酷的生活在时间中,时间左右着一万个左右的飞蛾飞向火的过程,飞蛾被火引诱着,人又被什么所引诱呢?难道是被环形链条的引诱,被胶轮所引诱?林玉媚再一次被这种意象占据着,她感到迷惘,她想到了与她长久合作的那名冷静的麻醉师的双手,在她动手术时,她看见麻醉师伸出手触到了药剂和针管,他仿佛对她说:身体在麻醉中不再前行,我要让你的病人就此停留。而此刻,那个女孩的右腿将永不存在了,她的右腿停留在那条马路上,环行车轮一卷动,她的右腿就这样到达了一个极点。
手术终于结束了,她看见外科医生范亚平面色苍白,他摘去口罩,他嘘了一口气,他告诉林玉媚女孩才有十八岁,他还发现了她的学生证,她是舞蹈学校的学生。
是十八岁的雷萌萌的腿在舞动,是她的足尖在旋转,是十八岁的雷萌萌的青春在扇动着翅膀个十八岁的舞蹈学校的女孩失去了右退,只有上帝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仿佛有水蛭在侵蚀着她的腿,那些黑漆漆的水蛭就是悲哀的蛇皮,就是悲哀的透明的蛇皮。林玉媚现在才知道她作为局外人和医生代签名字的竟然是在为着这种悲哀的透明的蛇皮而随同那些嗡嗡声。那些刺耳的嗡嗡声。她看见医生们已经将她推在雪白的有滑轮的车上,一路上护送她而去的是几个年轻的护士,还有那位脸上没有笑容的麻醉师,他来到了她身边,他大约也知道她就是十八岁的雷萌萌的保护人,他对她说她在三天内不会感到疼痛,甚至不会感到她已经失去了右腿,因为她将躺在床上,整夜地注视着屋顶之外的星空。
麻醉师嘘了一口气,紧随着走廊上那道阴影消失了。范亚平对她说:“现在你不必守在她身边,回去休息吧,我们会给她输液,会一直给她输送葡萄糖液体,我想,如果能找到她家人,那是最好的事情,林医生,你回去吧,我会给她家里打电话,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因为我没有她家的号码。对,我可以通知她所在的舞蹈学校。我想,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她的麻醉剂失效之后,她的手再也触摸不到她的另一条腿,林医生。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林玉媚感到自己真的想好好睡一觉,今天晚上她还要值夜班,是最晚的一班,零点三十分。是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那些刺耳的嗡嗡声,因为她总是看到一种画面,蔓延而来的水蛭正在侵蚀雷萌萌的大腿,她忍受不了这种画面,她想回去好好睡一觉,现在要抓紧时间睡一觉,零点三十分要值夜班,明天一早她要出现在雷萌萌病室,因为她可能会在明天早晨从昏迷中醒来。她看着货车司机已经随护士们到病室去了,有他今晚守候在雷萌萌身边,她就可以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了,她不想摆脱这件灾难,但她想摆脱那些侵蚀雷萌萌大腿的那些水蛭。
从轨道到车祸,在这些时间里,没有一件事是顺心如愿的,染方也许到乡村去了,那个幽灵似的影子在现实中向林玉媚暴露了她对周林那种荒诞的爱,有一种东西覆盖她身上,在那片荒漠似的眼睛里,染方却在顺着深不可测的悬崖缓缓攀登,她要寻找到让周林活下去的一种源泉,然而她并不知道对周林来说,她出现在他身边就是他的源泉。她走了,要到乡村去,就在她睁大双眼时,林玉媚突然发现了在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里有她对周林的荒谬的爱,她希望他不死,也许她甚至可以替他去死,奇怪的是她却坚决不出现在周林面前,这是脆弱之爱,她仿佛在用自己的行动建立一座砂堡,所以她开始出发,去乡村寻访那位医生只是她建立一座砂堡的第一种方式。
哦,那确实是染方的一座砂堡,因为她眼睛里已经升起了一座沙漠,她为什么不可以用自己的手和灵魂亲手建立一座砂堡呢?林玉媚仿佛被越来越清晰地升起在荒漠上的那座脆弱的砂堡所吸引,她感到自己的那架生锈的自行车被她抛在路上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骑它了,再也不用听见环行链条的声音了。
她的身上到处是汗渍,衣裙已经粘住了皮肤,一颗钮扣解开了,却另有一条拉链,自行车的环形链条虽然被她抛弃了,却有衣服上的链条等待着她,链条被卡住了,她想起了那个字:“撕。"请稍等,她可以有耐心的,她可以想法拉开那道链条,但上帝在那一时刻把她的耐心剥去了,她听到了“撕”这个字眼爆发出的异常声音,她听到她撕开了裙摆,撕开了腰部的衔接处,几绺碎片被她抛在地上,她赤身裸体,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学会了撕碎衣服。这个场景使她很快意识到了屋子里到处是衣服的碎片,碎片就在她脚下,是她亲手撕碎的.-现在她好像不再受那根被卡住了的链条的折磨了,就像站在稀薄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从天空飘荡而来的氧气,她自由地仰起头来,从水笼头里流出来的水淋湿了她的嘴、头发和身体。电话铃仿佛想穿越她的腹部和呼吸,她没有听到电话声,除了水声之外她现在听不到电话声。她仰起头来,一种赤裸的自由和快感,一种撕碎了东西的快感包围着她,她在水龙头下面闭上双眼,搜寻着记忆,她想回忆过去的三十多年她有没有撕碎过什么东西,但她只感到她在学生时代不时地将纸团揉皱,但她从没有撕碎东西的习惯,也从来没有感受到撕碎东西后的快感。但是在忘记中,母亲总是动辄就撕碎什么东西,在失败的婚姻生活中,在母亲身边,她看见过母亲撕碎的围中像丝线在风中吹拂,她还看见母亲砸碎的玻璃和瓷器在地上尖锐地刺痛着她.-.但她并没有母亲的习性,她对生活从小就有一种或者几十种耐心,她从来不毁坏什么东西,因为她对每一件物品都寄寓着感情。但她现在感到斯碎东西原来也有一种快感,她仰起头来,她的碎片在屋子里,她想着那些碎片就像流体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她赤棵的影子在屋子里穿来穿去,她要找到她的闹钟,她要上好发条,零点三十分她得准时去值夜班,所以她得在零点十分醒来。
上一班的医生告诉她,吴立一直在平顶上看星星,她问林玉媚会不会有事,林玉媚说他白天躺在病床上,晚上就让他看看星星吧,再有一周她就要给他动手术了。她发现她在自言自语,值班医生已经走了,她仍在自言自语。
吴立在平顶上找到了星空——从此以后,他仿佛就不从医院逃跑了,他也并不害怕见到林玉娟了。这是他自己寻找到的彼岸吗?林玉媚来到了平顶,她本来并不想打扰他,但她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没有看见她的病人吴立了,为了他,她已经在实验室看到了那种结果一种是让他生,另一种是让他死,如果想让他生的话,她必须做一次手术,她必须去战胜手术刀下的危险。
站在他身边看星空,平顶上潮湿的雾使空气显得凉爽,她的病人坐在水泥平台上,经过了许多选择,他终于选择了蔚蓝色星空,这是她第二次陪同她的病人看星空,这是第二次与他对话。他告诉她,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他还能在世界上活着的话,他要回到乡村去住一段时间,他的外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但如果能与外婆生活一段时间,那将是他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的愿望简朴得像一只砂器,她不能在平顶上久留,今晚是她值班的时间,也许有病人会需要她,她从电梯出来后看见周林的病室还亮着灯光,她推开门,周林并没有在病室。
她知道周林一定又驱车外出去寻找染方了,看上去,他目前还能驾驶那辆黑色轿车,他两肋之间的阴影还没有扩散,所以他可以在夜里逃走,也可以在他认为可以抗议的时候逃走。但她不能去寻找他,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值班室,她将903病室的灯熄灭,然后来到值班室。
病人的逃跑在医院越来越严重,别的科室也传来消息,他们的病人周期性的从病室中逃走,这让林玉媚感到苦恼,除了坚守值班室之外,她也在听着夜色中的声音,911病室的病人正在咳嗽,他的肺癌也已经开始扩散,癌细胞就像鱼鳞生长,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咳嗽声似乎是冲撞着一块镀锡铁皮层的钳子。林玉媚来到911病室门口,透过门上镶嵌的玻璃她看见他呆滞的目光正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灯光辉映着他的面孔。她没去惊动他,他的咳嗽声已经停止,他总会在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飞蛾群时进人睡眠的一一在他认为或者看来,天一
花板上飞满了蛾群,事实上,他也许只看见过一只飞蛾,但他认为他看见了一群飞蛾,有一次他曾经告诉一位护士,他的病室中到了夜里时到处是蛾子,护士给他配制了驱赶飞蛾的喷液,但护士最后发现,他病室中从来没有一群飞蛾,最多也只是一两只飞蛾。
人在将死时,总会看到一些将死的生物,而一样飞蛾大概也是911病室的病人在癌细胞扩散后寻找到的生物。一旦夜深人静,守候他的亲人已经按照医院的规定离开医院,他的咳嗽声像是要将他的肺活量逐渐地耗尽,而孤独和恐惧就像积雪一般蜂拥而至。这时候他在搜寻天花板,想着那样飞蛾的两翼振动了一下,接着困倦到来了,每夜他都是这样进人睡眠的,但林玉媚知道911病室的病人会活下去,他可以不死,因为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会活下去的信念,她起码会让他再活两年,如果境况好一些的话,可以让他活五年,或许会更长时间。
直到看见他闭上双眼,林玉媚才离开了他病室之外的镶嵌在门上的那块四方形的玻璃,透过这玻璃林玉媚看到了她病人们的多种世界,他们在夜里的疼痛会加深,由于夜阑人静,他们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伴随着药粉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度过了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