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践约中的最后一个人,你是时间和至高无上镜子垂照着我,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梦见了你,在这最后的时刻,似乎我仍然“从未生活过。我要成为另一个人”。亲爱的,散开那道灰金属窗户,请探出头来,请看见我并与我约会,最后请吻我。——作者
事实上我原来想我们之间的会面应该推迟在多年以后。多年,意味着我想在我们彻底变老的时候见面,但我没有想到我已经赶到了我出生之地,四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四十多年前我的肉体和精神按照自然规律在上升成长。一块手帕能够包裹起来的小镇,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认出我是谁了。
A和B同时出现在我居住的那座旅馆里面,当我看见他们的身影穿过楼下的交叉山径再进人一道窄门进人我的视线时,亲爱的,我的头正剧烈地疼痛着;A和B很年轻,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而且是来自城市的情侣,这意味着他们在旅行中开始了私奔。私奔是一个带着温度和冒险的词汇, A和B正在这个词汇中以抵御外部世界的寒冷。
寒风吹佛着小旅馆的窄门。我坐在窄门里的旧沙发上,我的头痛加剧了我的隐居生活。我想这座小镇应该是我最后的践约之地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抱着双手从客房串到窄门里的旧沙发上,我想是一种最后的渴望在纠缠着我,人在最后一刻确实应该是慌乱的,随着我的头痛的频率加剧,我总是像一个将头从木窗中探出去的女人,嗅着附近残存的灰漆味,我无法说清楚我将头探出去是为了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我看到了A和B,除此之外,在那天上午我没有看见任何别人。我忍受着剧烈地疼痛,佯装出一丝微笑,因而我想,人在最后一刻总会在脸上保持着微笑,我想,这微笑也许是上苍赐予我的。
我数着窄门内的第三根柱子上的木纹,这座用木柱和木柱上的木纹撑起来的小旅馆大约应该有四十多年到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我出了门,没有谁可以判断我的身份,他们中没有谁知道我出生在此地,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出生后发生的什么事情,因为在我出生后不久,父母就带着我迁移了。
我站在街上回过头看了旅馆-一眼,我看到了一道窗户, A和B正趴在窗口,他们也许已经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就是坐在窄门内沙发上的那个女人,但他们一定感受不到我的慌乱的疼痛,他们评判着我,分析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我知道在陌生的旅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好奇的猜疑,他们在旅行中推测别人的命运胜于对自己的命运的好奇。
如果有一个真正的陌生人突然之间在此刻闯进我的生活中来,他应该是谁呢?我没有用双手抱住我的头,那样很容易落入别人的圈套之中,他们会将我归人精神病患者之中,所以,无论头痛怎样厉害,我都忍受着。我知道我在最后一刻应该保持精神,因为人的精神是有穿透力,我希望来自我身上的精神在我最后一刻表现在我的目光和姿态上,无论如何,我总是告诫自己,在我有呼吸之前我决不能让别人看出我是一个快死的人。
我这个人似乎一生都在恋爱,容易陷入恋情的女人大都是一些忘记目的地的女人,她们望着高悬长空中的太阳和月亮,她们在寒冷和炎热中,在黑暗和白昼都会找到自己恋爱的机会,她们从不让神经麻木,她们在健康状况很良好的情况下希望让爱情为自己插上翅膀,她们在临近死亡时企望在爱情中死去。难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难道我快要死去了?
我捂住嘴唇,寒风令我的嘴唇干燥,在这寒冷之中我独自一人走在一座小镇的街道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在我周围到处是陌生人的身影和脚步声,我看见了A和B,他们是不愿意呆在那座旅馆的,他们已经手牵手出来了,他们来到了我面前,A是那个年轻的男人,B是年轻的女人,我愕然地望着他们,男的开口了,他说:我们是来找你的,刚才我们对面住进来一个男的,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他说的那个女人好像应该是你,我们恰好要出门,我们告诉他,如果碰到你,我们就让你回旅馆去。
我摇摇头,怎么会有男人来找我,我一路上没有跟谁联系,而且我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计划,我到哪里去从未与人商量,也没有人可以商量,那个男人难道认识我?A和B已经走了,他们操着一座南方城市的浓浓的口音,卷入了这座小镇的暴风呼啸之中,他们将城市的约会带到这座小镇,他们私奔着,行走在粗劣的老式石铺路上,他们有令我羡慕的年龄以及健康的身体,他们不害怕生活中有转瞬即逝的东西存在,比如,月光会在你闭上双眼时轮转一圈消失,而太阳就消失得更快。
而旅馆里竞然有一个男人为我而来,他在等待着我,我望着AB的身影,他们有他们的故事,而我则刚转过身。我以为我的故事已经全部结束了,但却有一个人在旅馆中等着我。
你难道就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与我篡改命运的那个人,一个男人可以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来到旅馆并在那里等待着我,哦,一路上我在寒风中朝前移动着脚,仿佛在最后一刻移动着我的命运,我透过这朦朦的灰色的寒冷看到你了吗?
每一个男人都用左侧的脸,右侧的脸,正面的脸与我相遇过,他们陌生过,他们后来给我带来了某种机会,一个女人的故事大都是在男人那里开始又在男人那里结束的。当我面对他们的脸时,我知道我是在面对时间,有时候我的双手会变成弧形,我用弧形面对着时间,他们远在天边是因为他们曾经在咫尺之内,哦,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是在这弧形之中消失的一轮光环或者星星。
亲爱的,我上楼时,你正看着我,你并不认识我,因为你并没有叫出我的名字来,而你对我来说却是陌生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从来没有。你打量着我并走近我说:很显然我会在这座小旅馆碰到你,·一个星期前我做了一个梦…
我不想让你站在楼梯的过道上将这个梦讲完,我把你带进屋,是我住的那间客房,即使你是陌生人我也不害怕你,因为到了我这样的时刻,人世间要降临的所有一切都是我最后咀嚼的东西,即使是一个强盗进屋我也会让他抱走他需要的-切东西。
你进屋,你是迟疑的,你一直在看着我,我让你坐在那只木沙发上,只有一只沙发,我只好坐在床头,窗户是开着的,我喜欢呼吸新鲜空气,我不害怕寒冷,我还喜欢从窗口看风景,看那些夜晚在寒风中纷纷散落的某种昆虫的翅翼,看它们的小身体在颤动,我会让它们」飞进窗来。
现在你开始重新讲你的那个梦了,你说,一个星期天的深夜,准确地说是下半夜,你梦到了一座旅馆,这座旅馆叫木味旅馆,在旅馆里住着一个女人,她在梦里拼命地抓住我的双手,她说别放开我,我害怕,别放开我,你甚至还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的模样,在梦里,她的脸异常苍白…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你一直在寻找一座木味旅馆,当然你的目的性很强,你已经离异多年,但一直没有寻找到别的女人,你想那个住在木味旅馆中的女人,也许就是你要相遇的女人我知道我们住的这座旅馆就叫木味旅馆,为什么叫木味旅馆呢,因为这座旅馆基本是用附近森林中一种散发出木味的纯木制造,即使过去了多少年,只要你住进来就会嗅到好闻的木质中间的味道,而那个在你梦中出现的女人她会不会是我,如果是我,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梦中,因为我与你索不相识,也许那个女人并不是我,而是别的女人,我把我的这种猜疑告诉了你,你摇摇头说,别的东西可以否定,然而,你的面孔却不可能否定。
A和B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我立起身子,你问我看什么,我说我看到了A和B,你突然问我,如果我就是你梦中的那个女人我能不能跟你走?
跟你走,我站了起来看着你,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难以思议的人,而且是男人,我看着你的那张面孔,这张脸从未在我的任何梦境中出现,这张脸上有一道重要的痕迹,我对你说:也许那个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女人确实不是我,你对我说,你的脸是那样苍白,只不过你没有抓住我的双手;我对你说,如果我跟你走,你会将我带到哪里去呢?
你对我说,你想到哪就到哪里夫,我们可以多接触,以便双方互相了解,当然,我最后将完成婚姻的仪式…
哦,完成婚姻的仪式,这仪式是一个陌生男人和从梦境中寻找到的一个女人,你对我的期待最终是为了完成婚姻的仪式,因为你相信梦境,不如说是相信超越生活的另一种虚无的安排,你为了梦中的那个女人前来木味旅馆,我真的是你梦中的那个女人吗?
亲爱的,亲爱的,我没有答应你也没有拒绝你,我听见了A与B上楼的脚步声。
我看着你脸上的那道疤痕,你解释道:两年前一场车祸,所有人都在车祸中丧身,只有你活着并留下了这道疤痕,那场车祸使你感觉到人生莫测,所以,你想抓住生活中偶然的一切,所以,你在寻找着木味旅馆,寻找着梦境屮出现过的那个女人。
A与B就住在我隔壁,他们同居一室,我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从旁边的木墙中传来,他们戏笑,他们说亲密的话语,而在这样的时刻一个陌生男人也同样住在我隔壁,第一个夜晚,我躺下来后就会看见他脸上的那道疤痕,然后是我的头痛,我会想着大脑中的那个核正在身外蔓延,于是,我痛苦地吞食着大量的止痛片。
第二天,当疼痛消失之后,你来了,你问我为什么要到木味旅馆来,我告诉你说这是我出生的小镇,你似乎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就理解了我的心情,你说,你可以陪我到小镇上去走走,我问你有没有去寻找过你出生的地方,你说,男人跟女人也许不一样,我问你为什么不一样,你掏出火柴,我第一次看见你抽烟,我突然问你,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你说跟一个女人在相爱以后突然结婚。
A和B在敲我们的门,他们问我们想不想结伴合租一辆小马车到30里之外的地方去看瀑布?你马上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似乎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尽管我出生在这座小镇,可我并不知道30里之外有一座瀑布。
你问我喜不喜欢风景,当时我正在箱子里寻找我的另一件大衣,那件枣红色的大衣,箱子打开以后弥漫着一股香水味,几本供我在旅途中消遣的书放在上面,我忘记了去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因为在我阅读过的昆德拉的小说〈玩笑)中有一段话曾经被我用蓝色圆珠笔勾画过:“抛开事件和人,爱情故事还有什么内容?尽管我是个怀疑主义者,我还是一直怀有自己的迷信—例如,我奇怪地深信,我生活中发生的切都有一种超过它自身的意义,都意味着某种东西,生活通过它每天发生的事在向我们讲述它自己,在逐渐揭示一个秘密,它采取一个寓意,必须译解的画谜的形式,我们生活中的故事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神话,在这部神话书中存在着一个揭示真理和神秘的线索。这完全是幻觉吗?也许是,很可能是,但是我似乎无法摆脱不断地去译解我生活的这种需要。”
为了他的那个梦,为了我最后的那种期待,我把我那件枣红色的大衣找了出来,我忘记了我夜晚的头痛,忘记了我头脑中那个正在向外蔓延的癌。亲爱的,A和B在外面等我们,你也在等我,生活,噢生活,我现在不害怕死,我只是害怕会让我终止生活,我想,你就是那个让我延续生活的人,那一刻,我忘记了绝望,我穿上大衣,房间里没有穿衣镜,而你看来就是我的镜子,你对我说:“你看上去很漂亮
”在这样的时刻,有了这样的赞美词,我当然会忘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