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部亲爱的旅行者1
书名:亲爱的践约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36字 发布时间:2024-07-11

精疲力竭的他长久地听着峡谷同河水的喧闲声,水面上月光闪烁,因为月亮已经升起,弯弯的新月十分明亮,两角朝上,仿佛是两座相距很近的峭壁间的小船,这时他隐约听见对岸有马在奔跑,甚至还听到呼喊声,其中几个音节在山岩间回荡,仿佛有人告诉了他,正在设法寻找他:“你是谁?”——米歇尔·布托尔
你抓起你钻蓝色的旅行包从车厢里走出来时,我恰好在抬头时看见了你,我感到奇怪,因为在火车厢里我从未看见过你,你显然也要在这座小小的站台目送火车远去,而你我都面临着这座图钉似的小站走出去。我不认识你,你显然也不是我这次旅行所要会晤的人,因为我从未想过要与一个陌生人去会晤,我只是留意到了你下了火车,拎着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我并不对你手中的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有多大兴趣,我只是觉得那团钴蓝色随同你的手在移动,它比深红色旅行包和深褐色、黑色的旅行包更独特。
你是典型的旅行者,你穿着牛仔裤和牛仔上衣和一双打磨过的牛皮鞋,颜色是黑色,它顺从你的脚,那双脚很大,也许是一双特号鞋,因为只有特号鞋才能贯穿你身体的旅行。你走在我前面,你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很显然,你早已习惯面对陌生人,尤其是面对陌生女人,她们决不会延误你的行程,甚至也不会成为你眼睛里的一种颜色。
那么,你有多大年龄了,只有那些既有人生经验又没有丧失热情的男人才会拎着一只钴蓝色的包独自去旅行。除此之外,只有那些怀着梦想的男人,他们的梦想似乎总没有实现的一天,我的意思是说即使那梦想已经呈现在眼前,他们仍然认为那不过是过往的风景,他们的梦想总是呈菱形波浪,穿越在田野、矿区、葡萄园和布满歧途的路上。你属于前一类男人还是后一种男人呢?
好了,我不想揣测也不想捕捉你身上的故事,因为我的身体在回忆的侵蚀之中不能保证我到底能活多久,我不能保证我能否再次搭上火车,顺着铁轨线上的羽毛,那漫天飞舞的羽毛去经历活着的更多奇迹。
走出了火车站的门,在你的那只钴蓝色旅行包即将消失之前我才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来到这座小站并不是去会晤什么人,在车厢里,播音员用清脆的声音告诉了我,这是元谋小站,元谋具有著名的土林风景区。我被这声音所缠绕着,仿佛看见树枝和南方的藤蔓中升起一座尘埃标立的柱子,它就是土林吗?这么说,我下了车是来访问一座土林。是的我终于寻找到了我的目的,因为在我被一个强大的魔鬼受控于他出没的陷阱时,我必须随时随地为自己寻找到目的,因为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太少了。
但是你不可能消失殆尽,你钻进了那辆中巴车,从火车站到土林旅馆还有十公里路程,而且只有惟一的一辆中巴车等在空旷的布满尘埃的草地上,我与你显然要乘同一辆车进人土林旅馆,就这样,我又看到了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因为那只旅行包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你的面孔,它就是把你安排在路上旅行的并把你镶嵌在废墟和灰烬之中试图主宰你的种力量吗?我坐在你旁边的空位子上,我进车厢时,你似乎看了我一眼,我不是那让你在第一眼中就能铭记的女人,我已经不漂亮,虽然过去我曾经漂亮过,在过去的那些日子,如果我想勾引别人,那种方式对于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那也是一种真实的游戏,人在年轻而富有魅力的时刻总是想制造很多游戏。而此刻,在镜子中我发现了我的脸,那张对未来感到渺茫的脸,那张布满了蜘蛛似的灰色的脸,使我打了一个寒战,每到这样的时刻,游戏的快乐在手腕上闪者磷光的手表的指针中深陷下去,我已经不再拥有勾引别人的力量和快乐。所以,我坐在他旁边,有几分钟,车厢里因为只有我和他,那种惊人的寂宽使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在盯着那只钴蓝色的包,我在盯着那只包关闭着,只有那团钻蓝色凝固而上升,它变成了他的旅行。
终于有几个旅行者上来了,他们在我们后面下的火车,所以我并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属于一支队伍,也许是结伴旅行者,也许是一支小型旅行团队。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罩住了车厢,我把头靠在车背上,似乎想睡过去。但我并不想睡,我只是希望能快点进入土林旅馆,我要避开他们的声音,我要避开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天啊,但睁开双眼,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仍在我视线之内。
“你不舒服?”他突然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我?”我感到紧张,我害怕别人看到我的疾病,看到我的绝望,看到我的末路。
“哦,没什么,也许刚下火车,每个人都会有些面色苍白,我的气色也不会太好…哦,你好像是南方人?”
“对,我是南方人…”
“我来自北方,我出门旅行已经有几个月时间了。”
我似乎了解了他的一些东西,但这只是我看到的外在的风景线,但他确实是北方人,有者-·口流畅的标准普通话。
这就是我对你的初步了解,在我未进人那座旅馆,脱去风衣,在我未将头埋在枕头上休息时,眼睛所看到的始终是那只钴蓝色的旅行包。
然后是进人一条高矮土林的小路,进入了一座红色的墙壁之中,它就是土林旅馆,进入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浴室,它几乎就是让我身体变得脱胎变骨的方式之一,只有面对浴室,在迂回缭绕之中把自己滋生病毒的脑袋放在水笼头下面,被清泉清洗着灰尘和迷雾时,我才会重新活过来,才会抛去影响我面对生活细节的种种哀怨。
所以,在我像一只小鸟一样在浴室被泅湿了身体时,我慢慢地忘记了那个旅行者和那只钴蓝色的包,我穿上了睡衣,下午六点钟,我就穿上了睡衣,这显然说明我在拒绝着生活,我在拒绝着那只钴蓝色的包对我的诱惑。我站在窗帷里面,我并不想躺在床上去,因为我深知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将永久地躺在床上,躺在基地,那时候我有足的时间躺在成群的红色和黄色的蝙蝠舞动者翅膀的黑暗之中,所以,似乎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我看到了他,他背着一架黑色的照像机,右手拎着脚手架,他站在院子里,正在往上看,他的目光从窗户上琼过,最后停留在我的窗户上,他突然肯定我就住在里面,他突然转身进入了大厅,然后再进人了楼梯,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穿着睡衣为他打开了门,他说了声对不起,他惊讶地问我是不是这么早就要休息,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果断地说:
我们可以去土林顶上去看夕阳,你不想去吗?
我像他同样的果断,我让他在楼上等我三分钟,他拉上了门,是的,我只需要三分钟,我只需要三分钟就可以在箱子里寻找到那套蓝色的牛仔衣裤,出门时我似乎意识到了,在这次旅行中我会穿上它,我此刻就利用它的质地和粗糙,因为我要去土林,现在我才知道,陌生的旅行者,只要你召唤我,我就会随你而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而去吗?因为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的疾病和烦恼,所以,你召唤我时,实际上是在召唤我的生活。你把我召唤在屋外去时,我才意识到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我永远都不会感受到和你一起去看夕阳的那种心情。
在我们攀越土林的路上时我才看到了你的面孔,一张经过风吹日晒的面孔已经变成揭色,你大约三十五岁左右,肯定比我要小,你眼里有一种潮湿的热情,我们往上攀越时你很有力量,有时候甚至会伸出手来攥我一把,经过了四十分钟我们到达了顶上,甚至可以触到蓝天,实际上我们离蓝天的距离是那么远。你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激动,你支起了脚手架,等待着落日的那一刻,这时候你神情专致,我则站在你旁边,落日将土林映红的刹那,我发现你的面孔仿佛上了色彩,你拍下了好几幅照片,我不住地听到咔嚓的声音,你对我说让我站在前面,我犹豫了一下仍然走到了你的镜头之中,我想那张照片也许是我在这次旅行之中留下的惟一的照片,他的摄影机摄下了我苟延残喘时的一刹那,但他却告诉我,我的姿态和表情都很动人。你这样赞美我,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是一个病人,如果说你了解我的话,你惟一了解我的是我的性别,作为女人,你了解她们的虚荣心,所以,你赞美着我,并且使我满足和愉悦。
你谈到了孤独,你说只有最孤独的人才可以感受到这一片风景。陌生人,不,亲爱的旅行者我不想参加你的话题,我也不想了解你的孤独,我之所以跟随你站在这片夕阳笼罩着地平线的土林之中,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是因为你是那么健康。
我喜欢看到健康的女人和男人,当我面对一个健康的男人时,我会滋长若一种欲望,跟随他的影子从那种包围我的恐怖中脱身,从那种谎言成堆的废墟上逃离出来,因为那个健康的男人身上燃烧着一种理性,我会由此看到一种积极生活的热情。你瞧,陌生人,亲爱的旅行者,我总算寻找到了与你接近的理由,因为只有在这种理由支撑之下我才会脱离开体内持续的颤抖,与你一起跳望着夕阳落下,在我们之间保持着一团颜色,犹如你的那只钴蓝色的包,犹如一团絮语在起伏。现在好了,我寻找到了理由,寻找到了一个女人与一个陌生男人之间有联系的客观原因,好了,我看到了你正调动着脚手架,因为夕阳就要下山了,你似乎正直接面对着落日,你是一个摄影家吗?你那么喜欢自然万物的蜕变,在这种蜕变之中,你感受到了自由,因为只有蜕变才可能让人寻找到未知的事物。
两边看不到落日了,不过落日的色彩正在变暗,这种蜕变,短暂而深长的蜕变使白天过去了。荡漾在我们面前的是另一种可能性,暮色即将到来,你点燃了一支烟,我没有看到你的烟盒,我看到了一只打火机砰地一声,火焰跳动在你的嘴边,只半秒钟就消失了。你坐下来,抽着那支烟,看着我的身影在边缘之外移动,突然你奔过来大声说:“别再往前走了”“我并没有往前走,我只是停留在此处…”
你嘘了一口气说:“我们回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你变得有些古怪,你说如果再不回去就看不到路了。
在飘动着沙土的空气中,走在路上时,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回到旅馆时,我们只说了一声再见,以示告别。
浑身是沙土的我并不想尽快回到房间里去,站在土林顶上眺望落日的那种东西现在荡漾在我体内了,它正在变成一种精神,而我这样的女人夹带着盐和煤、绳索在喘息的人,似乎精神已经变得微弱,但土林给了我一种精神,我一边呼吸着沙土的空气一边问自己:我现在想干什么?我想象了一遍身体的弧度,似乎想测试一下身体的另一些力量,我一直想寻找一座黑暗的房间,那间房子只在睡梦中出现,但我此刻却看到了那幢房子,在黑暗上升的士林深处,如果我可以在里面度过一夜,那么,说明我的身体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所以,我不愿意回到房间里去,更不愿意站在浴室,然后穿上睡衣,我此刻突然厌倦了这种生活,我要检验一下我有没有真正的勇气在土林中度过一个夜晚。
刚出门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使我想起一种记忆。我想前行,我想飞,在梦醒之后我仍沉湖于这种境况中,飞的原则就是逃离现实世界,飞的原则就是越过限前的船桅队城里的高楼和圆顶,飞的原则就是在灰暗、紧张的气象之中借助于躯体中的力量,那力量来自于想像力,所以,多年之前,我置身在一堆打碎的花瓶之中,我削着土豆,我是这个世界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姑娘,我接受了那堆碎片,花瓶中的水流湿了房间,我站在窗口,看见了对面的那座旅馆,看见一个女人,这是一种风景,也是一种令人欣悦的风景和挑战,然后是我的想象,我想象着那个女人从哪里来,她住进这座旅馆里等一个人到来呢还是为了独自度假…
这样的忘记还发生在别处。此刻,那个女人在我之前出门了,她显然也要到土林去,她的勇气比我更大,她走到前面,仿佛跟情人去约会,我距离她大约有五十米,由于天黑,她看不见我,她走得很快,似乎约会已经晚了点,她在匆匆赶路,进了土林,我远远地看见月光下站者…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人,离他稍近以后我差点叫出了声,他就是旅行家,他就是亲爱的你,难道你知道我会来,难道你在此处等我…然而,我看见走在我前面的这个女人扑进了你怀抱。
我的内心开始感到惘然,她是你的谁?亲爱的,她怎么会扑进你的怀抱,那个人我白天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果说要扑进你的怀抱的女人应该是她的话,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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