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他仿佛散开了封闭已久的心扉,他找到了倾听他倾诉的人,他不顾一切地把二十年前我身上的那种气息转换为今天的语言,在二十年后他把语言抓得那样紧,他说:“那莱莉花的气味直冲我来,在教室里,在小路上,在开放的石榴花中,你身上有淡淡茉莉花气味,你曾经用眼睛看者我,当你用眼睛看我时,我感到害怕了,二十年前我毕竟是你的老师,我不能对你产生任何别的念头,因为我当时想,那是犯罪的念头。然后,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二十年里,一个女人给我带来了短暂的快乐,但她却忍受不了红河谷的阳光,她又回到北方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了吗?”
哦,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我没有听我的老师艾德说完就想起了我的那副扑克牌,它使我具有逃跑的力量,我抓起我的包,用意想不到的速度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从他身边,轻浮地、慌乱地找到了那条捷径,然后伸长我的腿,躲藏到别的路上去了。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我的感觉是那样错乱,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在二十年后与我的老师相遇时,他会把二十前的往事告诉我,他甚至记得我的气味,但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的身上有一种茉莉花的淡淡气味。
我回到旅馆,我终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将说些什么,他将要说出口已经被我制止,他像许多男人一样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季节,竞然不露声色地嗅到了我的气味。
我希望寻找到出口,却遭到抵抗,因为我在散开在床上的那堆扑克牌中寻找到了一种秘经,因为我看到了我老师艾德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死亡比我的死亡来得更快,是的,他将要死去,他已经告诉我,所以,他已经不害怕了,尽管二十年后他仍然是我的老师,但是他已经冲破了束缚他的戒律,于是,我站在窗口,望着西边渐渐下沉的落日,我的心也在慢慢地下沉着。我意识到我不应该从艾德老师身边逃走,不管他会告诉我什么,面对一个将迅速死去的人,我不应该再考虑任何别的什么,因此,我要回到他身边去,听他把话说完再离开也不晚。
我在上楼,听到了艾德老师的咳嗽声,我不知该干什么?我似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他没有在阁楼上,也没有在别的地方,但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我拐进一间小屋,有一层屏障挡住了我,“是谁在外面,”我说出了我的名字,他哦了一声告诉我别掀开屏障,因为他在洗澡。哦,我嘘了一声,回到我们喝茶的阁楼上来,我跳望着红河桥上的人影,在暮色中,他们被染成红褐色成为细块的玻璃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坐在木椅上,我不知道艾德老师为什么会在暮色降临时藏在屏障之中沐浴,难道这也是他的生活方式,终于,我听到了咳嗽声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到他就站在我身边,他正伸出手来,想试图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惊慌失措,就让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好了,就让他站在我身后叙述好了。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所有这一切都是人在活着时的最后一点生命中的风景,好像为了驱除炎热和寒冷,他们竭尽全力靠近一座充满希望的悬崖,哪怕会就此掉下去,哦,生命,亲爱的扑克牌,你看到生命了吗?
他的双手正在抚摸着我的双肩,似乎在我的肩头飘动着许多泡沫,在那些白色的,看不见的泡沫里,他在二十年前的呼吸中寻找我身上的茉莉花香,而我似乎在闭着双眼,我暗恋过我的老师,虽然时间很短,我甚至已经认不清楚我的心跳。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除了伸出双手抚摸到我的两肩,艾德老师已经没有力量做什么事情,即使我把自己交给他,他也已经没有力量。他的欲望只在那双手的抚摸之中,因为在丧失力量的情况下,抚摸是人生最纤弱的方式之一。所以,我平静地坐着,感受着我的老师喘息之声,如同坐在一座沙滩上,用我的身体感受到大海的潮起潮落,直到他终于停止了抚摸,他坐下来,在旁边的那把椅子上,他告诉我他在红河教了一辈子的书,做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他享受过很多风景,而此时此刻在他人生的最后旅途,他却享受到了一种最独特的风景。
噢,风景,难道我是他的一片风景吗?我们面对着暮色继续上升,如同面对带泥土味的树根和植物之茎,他坐在对面,他不住地咳嫩,身体仿佛在煤中挣扎。
他突然说:你走吧,快离开我走吧!我快要死了,我并不想当着你的面死去,实际上,我已经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夕阳上升时我就坐在屏障中的木盆中沐浴,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一个月了,每次沐浴完毕我就等待就进入天堂,仿佛有神在召唤着我。此刻,你走吧,我快死了,我已经嗅不到你身上的茉莉花的气味了。
在他的声音里除了让我离开没有别的,我不可能再留下,我的老师他已经不再有欲望他惟一的等待是进入天堂,似乎有一支乐曲在旋转着,我要离去了,因为我的存在让他烦躁,因为他今天晚上已经嗅不到我身上的茉莉花气味了。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我被幽禁在这个上下左右都是可怕的天蓝色屋子中,只有那个气窗不是蓝色的。我举目望着天窗,一截松树枝映人我的眼帘。只见它本身渐渐错位,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枝;随后两根树枝又像幻影似的慢慢靠近、复合,变成了一枝。我久久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最后害怕起来,大声说非常清醒地说:“我出不去了。我处在一个受魔力控制的地方。”
我敲开了秀姐的门,在闷热的下午,在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之际,秀姐穿着一套黑裙,仿佛发生了许多事情,她的眼睛深陷,她告诉我她手中的那副扑克牌已经不其有意义了。
为什么,她告诉我她又钻进了霍的怀抱,从那一时刻开始,她的扑克牌再也没有测试出什么东西,我告诉她,为什么非要在扑克牌中生活呢?与霜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才是最为重要的生活,实际上这种生活比一副扑克牌指示的东西更有意义。是的,她当着我将那副扑克牌抛进了正在燃烧的火炉,她的这个动作却是我未想到的,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话已经说完,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扑克碑了,我悄然离开了她的房屋,消失在我应该消失的地方。
使我离开红河的时机已经降临,然而我却迟迟没去买火车票,因为有一件事仍然悬挂在我面前,那就是艾德老师,我想,尽管我想离开,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的重要原因就是我想陪陪我的老师。
亲爱的扑克牌,我不能把你抛进火炉,我坐下来,摊开了扑克牌,突然,我看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光,那是笼罩在个男人头顶上的暗淡的光,那个男人不是别人,他就是艾德。
我有可能就是那个把那团暗淡之光驱除的女人,艾德背定在最后的日子会需要我再次出现在他身边,于是,我被我亲爱的扑克牌召唤着回到了他的身边。那同样是一个暮色拂动的时刻,我薇了敲门,似乎没人,但门没锁上,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叫着艾德的名字,上楼,拐弯也没看见人,我想起了那道屏障,也许他仍像往常一样藏在屏障之中沐浴。
屏障是艾德最隐密的世界,每当幕色上升时他渴望着沐浴,渴望着进入水草的凉爽之中,然后从疲惫不堪的热带雨林和荒漠之中逃走。
我站在屏障之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没有声音,于是我径直走进去。
他就躺在热气腾腾的木盆之中,赤裸着仿佛睡者了一般,事实上他已经在沐浴中停止了呼吸。我伸出手去似乎触到了他的心脏,但是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那团暗淡的光已经消失,艾德再也不需要我的帮助。然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我看不见他的棵体,他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头或者变幻成时空和土壤。
在秀姐和蛋的帮助下我们为艾德老师举行了简单的葬礼,然后把他似乎已经送进了天堂,在茂密的盘旋若菠萝蜜的触须旁边,艾德老师的墓碑矗立着。
亲爱的扑克牌,你在哪里。
乘火车前我环绕着红河县城走了一圈,因为我深信我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在这样的时刻我无疑是悲哀的,甚至是沉重不堪的,所以,任何一位陌生人都会乘隙走进来,他们与我搭讪,站在热带的阳光下面,他们研究我的身份,也在研究我的悲哀和痛苦。
我不理会他们奇怪的目光,正像不理会我已经将我的颓丧和病态的影子和目光留在身后一样,但一个男人仍然跟了过来。他似乎出奇地胆祛,跟我说第一句话时,嘴唇在颜抖,他很年轻,到底有多大,二十五岁还是三十周岁,我已缺少判断年龄的原则,他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丢失东西了。
这完全是年轻男人的问话,他仍跟者我,我回味着他的话,我想,他说得对,我是不是丢失东西了。
那么,我把什么东西丢失在红河县城了,我对若他微笑了一下,他说他已经观察了我好几天,他生活在这座县城上,他知道我是外地人,他还说我显得很恍惚,也很关丽,他是我旅行开始以后第一个赞美我的陌生人,我的面神经开始变得柔和起来,我感谢他的赞美,这声音使我再次意识到我在活着。他请我去喝茶,在一家茶馆里,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下面是他讲述的故事:
他叫刘韵,他的女朋友叫徐莎莎。当刘韵获知徐莎莎得了血癌时,他带着他的恋人徐莎莎搭上了一辆绿色火车开始出发。年仅二十三岁的徐莎莎转眼之间就跟着刘韵来到了一座岛上。一周以后因为随身带的药品用完了,刘韵将徐莎莎托给了岛上的另一个朋友赵凝,他们是在岛上认识的,而且徐莎莎对赵凝很有好感。当他带着药回到岛上旅馆时,服务员告诉他,赵凝一早就带着徐莎莎到沙滩上去了。海风将渔网吹得沙沙作响,刘韵沿着海滩向下走去,他看到了徐莎莎被风吹起来的长发和她那件白颜色的短风衣,走在徐莎莎身边的赵凝紧紧地攥若她的手臂,刘韵突然感到一种不祥的东西,也许是徐莎莎的身体已经很衰竭了,然而就在这时,前面的影子突然不再向前移动了,他们紧贴着身子,赵凝伸出手去抚摸着徐莎莎的长发,他还弯下身子吻了徐莎莎的前额。刘韵愣住了,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景。然而,事情却真的发生了。那天晚上回来后,徐莎莎开始发高烧,在高烧中她一遍遍地叫着赵凝的名字,刘韵来到隔壁房间把赵凝叫了过来,徐莎莎抓住赵凝双手,她的目光中的火焰似乎从水底的深渊中升起来,她似乎想表达什么,赵凝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徐莎莎,他不住地点头,似乎已经听到了徐莎莎要表达的那些东西,而他门三个人,只有刘韵知道徐莎莎的病情,就连徐莎莎自己也不知道。
为了这一刻,他门决定来一场决斗。
通往沙滩的小路只挂着几盏黯淡的路灯,这时候已经是半夜的三点多钟了,小路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刘韵握住拳头,在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用拳头撞出过什么东西。是的,从来没有过,而现在在黑夜中他的身体还洋溢着热情的力量,这力量是为了他的恋人徐莎莎,他曾经深爱那个女孩,她是他的初恋,甚至是他最重要的一切,而现在她被一个男人抓住了她的双手,为了这一切他要和他较量。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那声音充满节奏感,也许就像他的歌声一样有旋律感,刘韵听过他的歌声,他是一位来岛上旅游的歌手,在海边,他们三个人坐在河滩上跳望阳时,他唱过一首歌。他显然比刘韵高大强壮,但刘韵并不害怕这一切,他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击败他,因为我充满着对徐莎莎全部的爱情。
在黑暗的沙滩上,他们的决斗开始了半小时,刘韵一开始就握着拳头迎着黑暗中的影子而上.,他感受到了拳头上的剧烈的火焰正在内心燃烧,他被赵凝推倒在地上时他的头刚好触到海上来的潮水,他的头被泡沫淹没着,有一瞬间他几乎已经快要窒息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翻转上来用同样的方式将赵凝推倒在泡袜和潮水之中,当他意识到赵凝可能快死了时,他的双手松开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一点力量,他坐在涌满潮水的沙滩上,他真的已经没有一点力量了,当赵凝站起来对他说:“我们的决斗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吗?”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刘韵看着黑暗中的大海,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需要决斗,他被徐莎莎面临的现实世界所彻底笼罩着,他对自己说:“她就要死了,除了医生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快要死了。”
那天晚上,赵凝离开后,刘韵就一直坐在涌满潮水的沙滩上,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因为任何人也无法看见他在流泪,他可以把平常不能轻易流出的那些泪水流出来。
后来,他看到了大海上的拂晓,他还看到了渔夫们正在撒网,无论怎样,这座岛屿仍然是一座平静的岛屿,一座快乐老家,他听到后面有声音,他转过头去,赵凝抱着徐莎莎已经来到他身后,他们看了他一眼,就朝前走了。刘韵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也许这就是徐莎莎的快乐老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情景他很平静。
他消失了,离开了岛屿,他仍深爱者徐莎莎,临走时,他给徐莎莎和赵凝各自留下了一封信,他告诉徐莎莎在岛上多住些日子,他给赵凝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并暗示赵凝,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了请一定告诉他。
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他在画板上试图想画一个不死的女孩,他调动着鲜艳的色彩,这里面没有一一点黑色,因为他害怕黑色,从岛上回来以后他一直抗拒着黑颜色。所以,他确信那些鲜艳的色彩就是徐莎莎快乐老家的颜色。一个多月来,他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做,他沉溺于那些跳动的颜色,似乎这幅画会使他的恶梦消失。然而,那天半夜他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时,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拿起了电话,他的心怦怦直跳,电话是赵凝从岛上打来的,他告诉刘韵:一个多小时前徐莎莎突然在他怀抱中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他不相信。所以他连夜赶到了火车站,又赶到了岛屿,赵凝抱着徐莎莎坐在-一片沙滩上,刘韵走过去,他仍然不相信徐莎莎已经死了,他去抚摸她手上的脉跳,但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拾起头来看着徐莎莎,她紧闭着双眼,似平在微笑,赵凝说:她真的死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他说他一直想把这个故事面对着一个陌生人重新讲述一次,而我就是那个陌生人。
哦,亲爱的扑克牌,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