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经过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到达那座小镇时天已经完全黑 下来了。他将车开进小镇唯一的旅店，当他在登记处的花名册上 看到芳沙的名字时， 一种即将与芳沙相见的喜悦， 一种既疲倦又 忧虑的东西正在到来，他身体的其余部分正跟随他上楼去。
他来到楼上，服务员告诉他整座楼都住满了摄制组的成员，只
剩下现在的最后一间房。水均伟站在简陋的客房中，里面没有浴 室，有一把陈旧的沙发等待着他去坐，他放下箱子后就坐在了沙 发上，沙发显得很硬，仿佛里面塞满了枯草，他发觉自已此刻比 以往任何时刻都矛盾：他要面对一座旅店，那是因为这里面住着 一个人，而他此刻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她。
尽管肚子已经很饿，他还是决定先去会见芳沙。在这个世界 会见这个人意味着他已经跨越了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意昧着他呼 吸到的阳光正在弥散到这座旅店的中心，弥散到一个粉红色的影 子身上。
他蔽开了芳沙住的房间，但那个开门的女人不是芳沙，而是 与芳沙同住的另一个女子，她告诉水均伟，芳沙从早上就出门了， 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摄制组的人也在寻找她。看见水均伟 一脸忧虑，那女人说：“芳沙早上好像说过她要到镇上的邮电所去 给朋友打长途电话。”水均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我想问 问你，在芳沙主演的这幕电影中有没有需要芳沙杀死一个人的故 事情节。”“杀人……你说什么……要让芳沙去杀人，电影中根本 就没有这样的情节。”
水均伟现在排除了芳沙要在电影中杀死一个人的可能性。
然而，他觉得电话中的声音已经不再是荒谬的声音，而是电 影演员芳沙正在采取的一个行动计划。水均伟米到楼下，他不知 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芳沙。在黑暗之中，芳沙已经不再是一个粉 红色的影子，面是一个携带着疯狂的杀人方案的女人。在黑暗之 中， 一个身影正在向着旅店的大门移动过来，那就是芳沙，看到 她的出现，水均伟的神经像触了电一样。他站在门口看着芳沙正 向自己走来，已经离自己愈来愈近了。就在这时，芳沙的身影在 黑暗之中倒了下去。水均伟走.上：前去将芳沙抱了起来，她的身体 又热又烫，就像那个傍晚，他抱着她走过了那片郊野的草地。他
抱着她到了小镇的-一家诊所，他告诉医生给她打--针退烧针，诊 所的医生是一位年轻妇女，她告诉水均伟，像她这样重的高烧必 须输液。于是，水均伟便将芳沙抱到诊所中那张唯一的床上，医 生给她吊上了盐水瓶。年轻医生告诉水均伟，她知道芳沙是电影 演员，她曾经来她诊所打过退烧针，但她不肯躺下输液，她非常 奇怪芳沙的忍耐力，她发着剧烈的高烧仍然照常拍电影。
水均伟坐在床边，芳沙已经进入了高烧的昏迷状态。他现在 可以平静地看着芳沙的面孔，在那些瞬间即逝的日子里，他从来 没有好好地凝视过这张面孔。
面孔--永远是人最濯目的地方，因而面孔尤疑正在感受着 一种分解似的东西。它又像所有闪亮的镜子的聚合， 一方面在分 解时将波纹的痕迹慢慢地抹去，波纹代表人的某段历史；而另一 方面它又在慢慢地聚合，将一切东西；自言自语、毛发、沟洞、鞋 袜、温暖的流浪和星层聚合在人的面孔上。所以， 一个人的面孔 就是存在之家：带着变化万千的气味及秘密，气味中有秘密，秘 密中包含着气昧，
从芳沙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迹象，看不到水均伟在电话中从 声音知道的迹象，也就是芳沙想杀死一个人的念头。他看到的只 是她愈来愈瘦削的线条，他感觉到芳沙身上的病毒正在慢慢地伸 向她的面孔。然而，在芳沙昏迷的面孔上却根本看不到她的疯狂 和仇恨，想杀死 · ·个人的疯狂和仇恨并没有反映在她紧闭的眸子 深处。水均伟想， 一旦那双眼睛睁开，是怎样的世界呢?
午夜过去之后，水均伟看到芳沙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关 闭了很久的眼睛.犹如黑暗的门将阳光关闭了 ·样幽深。她的日 光在诊所的墙壁上移动着，当看到坐在床边的水均伟时，她的目 光仿佛从漠视着的旧风景中猛然醒来一样，显然，她有点不敢相
信水均伟就在眼前。她告诉水均伟：“在电话中我完全听不到你的 声音，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当然听到了，所以我赶来了。” “你害怕我去杀人。”“芳沙，难道你真的想杀人?”
医生走了进来，她取出了芳沙手臂上的针头说：“好了，你们
可以回云了。”
芳沙的高烧又一次退去了。水均伟挟着芳沙下了床并走出了 诊所。芳沙说：“陪我走一走，好吗?”“当然，我愿意陪你走一走。” 他们朝着小镇外的小路走去。芳沙说：“等到我想杀死他时，他已 经死了。”
谁?到底是谁死了?从芳沙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臆语，又像 梦魇之后面对的世界：神秘的曲调，紧紧淹没自已膝盖的重量、石 头般的沉重、颤抖的梦境。他 · 那个已死的人到底是芳沙世界 中的什么人呢?
他带着她过了一座小桥，事实上，他们不知是谁带着谁在走。 水均伟并不了解这座小镇，而芳沙的身体仅只限丁黑暗中一道纤 细的影子，事实上，他们只是凭着走路时的习惯移动在向前行走。
已经过了那座桥梁了。水均伟的头脑止在醒转，他伸出手来 似乎想触摸到那些空气中飘荡起伏的冲秘而透明的昆虫的翅膀， 但是他触摸到的只是芳沙的…个梦魔后的世界，他感到自己的一 双手已经放在芳沙的肩膀上，他们来到一块石墩上坐下来后，水 均伟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肩上，另一只手正抓住她的手指。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芳沙，我想，你一定发生了什 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 已经死了，我本来想亲手杀死他，但他不需要我去杀，就死了。”
“他到底是谁?”
“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所以我就独自一个人承
担着。现在我告诉你吧，反正，我的生活已经全部告诉你了，除 了这件事情之外，哦，我现在已经全部清醒过来了，我告诉你吧! 今天早晨给你打完电话以后我本来要去杀死他的，但是等到我赶 到他家时，他已经死了。”
“芳沙，但是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到底是谁?你又为什么
想杀死他?”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我过去以为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 不去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看来我办不到，因为我必须告诉你， 我必须告诉你我为什么患了艾滋病，四年前我在这座小镇拍电影 时，我碰到了乡邮员李扎，就是这样，当时，他并不知道他自已 已经患上了艾滋病，所以他将病毒传染给了我。”
“而你想杀死的人就是他。”
“是的，我想杀死他，可他已经死了。”
他感到白已的两只手正在黑暗中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因 为这肩膀正在颤抖着。芳沙讲述的东西已经被这肩膀中的颤抖带 到他与芳沙的世界、从开始的那天他就看见了粉红色，这就是一 个患艾滋病的女人给他带来的-座烟囱，从烟囱里，从一座看不 见的玻璃般的烟囱里正升足火焰，正升起烟雾，而从她的肉体的 颤抖中水均伟已经看到了自己将赤着双脚，褪去手套。此刻，他 接受了这个女人讲述的另一个恐怖的故事的同时，他倾听着黑暗 中河水的流淌，他想，刚才经过的那座桥梁下的河水下面一定有 龟和水草。
他们在天亮前夕离开了那个地方，并且又回到了那座旅馆里。
所有的人都坐在旅馆的小厅里面等待着芳沙。导演走上来对 芳沙说：“昨天你没在，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因此停了下来。”
水均伟站在小厅的门口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又一个现实， 昨天晚上芳沙向他讲述的那- ·切已经成为往昔，那种想杀死一个
人的疯狂已经消灭了。他听见了芳沙在说话，他听不见他们在说 些什么，总之，芳沙现在是一名电影演员，使芳沙能够活下去的 就是这些东西。水均伟独自一人来到了楼上，他想等到芳沙他们 去拍摄电影时他就离开这里。
乡邮员死了，芳沙的疯狂与仇恨便被带走了。芳沙用仅存的 气息与她的电影在一起，当水均伟驱车经过外景地的那片丘陵地 段时，他忍不住将车停下来。几只候鸟盘旋在上空，蔚蓝的云层 在无边透迤而去。水均伟透过树梢看见了女主角在《时光短暂》中 出场，她挽着发髻登上了 ·辆小马车，水均伟不了解剧情的发展， 她登上小马车要去哪里?这是剧情的发展和安排。不过从他凝视 的位置中看过去，芳沙毋庸质疑是一个好演员，她已经忘记自己 身体的危险，已经忘记那个她想杀死的人带给她的正在等待她的 死亡，她正进入那辆小马车里面去。
水均伟没有与芳沙告别就离开了此地，
告别是多余的方式，他要悄然离开她。那时的水均伟还没有 来得及思忖电影演员芳沙带给他的病毒，就像乡邮员李扎带给芳 沙的病毒般危险的信号还没有经过他的视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 电影演员芳沙已经不再可能，永远也不再可能杀死一个人。这种 结局令水均伟感到了欣慰，他来小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芳沙不 可能再去杀人了，
他转动着手里的方向盘，转动着手中的方向和速度，远处有 鸟在叫唤，有一阵子他一直想听清楚鸟叫唤时的节奏，那时他什 么也没有想，他只是转动着方向盘告诉自己：芳沙丧失了杀人的 欲望。如果那个人活着，我同样会帮助她，我要阻止她杀人的行 为。但是，那个乡邮员突然死了，是她自己熄灭了杀人的念头。
他转动着方向盘，告诉自己：人与兽，人与鸟都在叫唤，那 些鸟叫的声音是多么悦耳，而人的叫声呢?他转动着手里的方向
盘，他体会到了悄然离开- ·个人时的滋味，他觉得他对芳沙滋生 的那种责任、关心、爱护、惦念都被他转动在方向盘上带走了。
他不可能停留在那座小镇的外景地，他不可能日复一 日地守 候着每大傍晚降临时芳沙发高烧的身体；他不可能听着芳沙的私 语，那些湿润的，迷惘的私语只可能留在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只 可能留在当他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的那一时刻，他不可能看着芳沙 的那张面庞，就像透过-一张网看到黑夜中的角群一样。
所以，他转动着方向盘，也就是转动着时间。而他转动的每 -秒钟都能看见前方呈现的某一种明亮的枯黄色的火焰吸引着 他。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场车祸，他看到一辆轿车，颜色呈蓝色 的轿车正从高高的拐道上掉了下去。那是一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画 面就是一-团蓝颜色掉了下去，犹如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水均伟刹 住了车，他自已经历过车祸，他的儿子也同样经历过车祸，但此 刻的情景并不包括着以往的记忆。
他拉开车门，站在公路边往下看去。他看到了那辆蓝颜色的 轿车被一棵大树挡住了，如果没有那棵树，那么，这辆车将跌进 深长的峡谷。水均伟决定下山去，他是唯 ·一的目击者。他想到了 轿车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