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花鸟市场巳经展现在眼前,流线的声音也戛然终止。也 许他还在说话,但他的声音被鸟语声淹没了,彻底淹没了,水均 伟将车停在花鸟市场旁边的一座停车场上,流线带着他穿行在瓒 动的人群之中,
水均伟嗅到的不只是鸟粪的味道,还有鲜花的香气以及鸟洞
的气息,他在这双重的气息之中抬起头来看着悬挂的鸟笼,五颜 六色的斑斓羽毛在阳光下形成一种眩目的光环。流线将他带进一 家鸟店,那就是流线父亲开的鸟店,那个站在鸟架前面正往鸟笼 里放鸟食的老人正是流线的父亲。他的父亲抬起头来看到了儿子 流线:“你回来了,流线,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吧!”流线笑着告诉 父亲,他的精神病已经好了,现在已经出院了。然后流线介绍了 水均伟:“这是我的朋友水均伟,我们回来住几天。”流线的父亲 走过来握着水均伟的手说:“欢迎,欢迎,你是我儿子的朋友,麻 烦你替我多管-一管儿子。”流线的父亲确实已经很老了,他脸上的 皱纹在鸟笼下面显得半明半暗,让水均伟无法分辨具体的年龄。
老人显然很高兴,他眯着双眼告诉他们,他的生意做得还不 错,鸟类繁衍得也好,出售得也很快。他叹着气说:“我的年龄太 大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管管这鸟店,今天,流线也从精神病院出 来了,这真是一桩让我高兴的事情。”当他的双眼笑着眯起来时, 水均伟感受到了一种散乱的鸟的羽毛从空中纷扬下来的时光和痕 迹。
一个人走了进来。水均伟眼前一亮,叫了声马老师,那个叫 马老师的人大约五十多岁,他欣喜地握着水均伟的手说:“是你呀, 均伟,”水均伟将他拉出鸟店,他害怕流线的父亲听到他们的对话 后知道他的职业。
水均伟告诉那个叫马老师的人他来小城主要是休假,水均伟 指着鸟店里的流线说:“流线是我的好朋友,我跟他到他的家乡来 玩一玩。”马老师推了推面颊上的眼镜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 事,我父亲跟流线的父亲是老朋友了。唉,可惜我今天就要回学 校去了,不然我们可以好好玩一玩。我今天来店里买一只鸟带回 学校去,我女儿小敏非常喜欢鸟。”
令人奇怪的是在马老师挑选鸟的过程中,流线一直不吭声站
在旁。而他的父亲却过分热情地为马老师挑选着鸟,并介绍着 各种鸟类的习性。马老师最后挑选了一种紫色的鸟,当他离开鸟 店时对水均伟说:“对不起,均伟,我得去赶火车.下次相遇时我 们再好好聚一聚。”马老师便拎着那只鸟走了,流线的父亲如释重 负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又卖出去了一只。”
流线拉着水均伟出了鸟店,他告诉父亲他要让水均伟到各家 鸟店里去走一走。流线的神情显得很忧郁,他站在花鸟市场的一 个角落对水均伟说:“马老师就是马丁。”水均伟说:“他并不叫马 T,他叫马继武,他是我大学时法律系的老师。”流线说:“他可 能叫马继武,但他从前的名字就是叫马丁,就是他杀死了律师高 斌,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现在就走,我可以去请另外的 律师。”
水均伟抬起头来看着流线那张瘦削的脸,他的周围悬挂着金 黄色的鸟笼,所以,流线的面庞看上去仿佛是从细密的鸟笼的缝 隙之中探出来的一样。那些鸟笼正在脱颖而出,而流线十岁那年 目睹的事件正像一只鸟笼悬挂在他的身后。
马继武就是马丁!水均伟的面庞上看上去虽然没有什么大的 变化,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震惊。他在鸟店里面看到 马继武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律师水均伟介入流线生活的第一件事。
流线的面颊被四处的鸟笼包围着,显得更加瘦削,他有些迷 惘地说:“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如果他不是来到父亲的鸟店,在 任何一个地方碰到他,我都不敢认。他老多了,当时,马丁的年 龄跟我现在差不多,三十多岁左右……想起来真可怕,我真不明 白他为仆么要杀死律师高斌,为什么?”
水均伟将流线带到另一条僻静的街上说:“为了调查方便,我 们最好住到旅店里去。”
“噢,这就是说,你仍然做我的律师。”
水均伟带着流线重又穿巡到花鸟市场,他们又来到了流线父 亲的鸟店里,流线告诉父亲,他不住家里了,他要和水均伟住到 旅馆里去。父亲正清扫着鸟笼里的鸟粪,他说:“也好,你们到旅 馆里去住也好。家里就你母亲一人,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寂静。”灰 白色的鸟粪被流线的父亲扫出了鸟笼。此刻,所有的鸟都集中在 另 …只很大的鸟笼中,它们在互相间侯并欢呼雀跃。流线站在那 只大鸟笼旁将手伸出去捉住一只鸟,然后将它放进干净的鸟笼里 去。水均伟站在鸟笼之间,呼吸着鸟粪的味道,他觉得人与兽都 在充满了粪便的世界中求得生存,人与兽的身体中都塞满了粪便, 这是唯一共同的特点。正是有了这唯一共同的特点,人与兽才难 逃劫难。水均伟也模仿着流线将手伸进那只大鸟笼里,当右手捉 住那只翡翠色的岛时,他感受到了那只小鸟身上的温热。他将那 只鸟捉了出来,毛绒绒的羽毛是那样柔软, 一种柔软的东西突然 在他身上涌动起来,他想起了芳沙的身体,那身体在那个傍晚一 直发着高烧,水均伟的手臂抱着芳沙柔软的身体,人与兽都拥有 一种羽毛般柔软的性质,这是让世界保持温暖的根本。
他将那只小鸟放进干净的鸟笼里,严格地说是他将那只鸟单 独封闭在鸟笼中。那只鸟像其它小鸟一样已经习惯住在笼子里,生 活在鸟笼中——这就是那只鸟的命运。水均伟又将手放进那只大 鸟笼,这使他想起了孩提时代的许多游戏,人与兽都在游戏中放 浪形骸。所以,世界是由游戏组成的,人与兽都在游戏中沉溺于 时间的快乐,就像你的手每天都需要拿起毛巾、浴皂、牙膏,人 与兽每天都在时间中不断地重复同 ·一件事情。他尝到了快乐,他 感受到了流线的父亲多少年来乐此不疲的原因。这个老人沉溺于 鸟笼的世界,他已经习惯了每天面对着另一种生灵,面对着鸟笼 中那些层层叠叠的鸟粪,这就是他的游戏生活。 一个人一生中都 在进行一种游戏,而水均伟的游戏是什么呢?他终于又将另一只
鸟放进鸟笼中去了。流线的父亲带着喜悦的神情,他说如果是他 一个人的话,这些活起码要干一个星期。流线告诉水均伟,父亲 从早到晚就一直与这些鸟笼生活在一起,流线的父亲笑了笑说: “如果不从早到晚与这些鸟笼呆在一起,我到哪里去呢?”
县城的旅馆坐落在电影院门口,也就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但 是尽管如此,旅馆却显得很寂静,也很萧条。水均伟与流线所住 的楼层除了他们俩就再也没有人居住了。他们站在窗口看着灰蒙 蒙的仿佛要下雨的天空,流线说他小时候持别喜欢站在窗口,他 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才看到了马丁 杀死律师高斌的那一瞬间。所以,站在窗口实际上是在窥视世界。 水均伟想,那个少年十岁那年窥视到的事件竟然已经隐瞒了二十 多年,如果他照此隐瞒下去,那么;他看到的场景又有谁看得见 呢?
水均伟问流线:“你当时看到那场景时,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流线的脸颊显得很暗淡:“我感觉到马丁将律师杀死了,因为 只有律师一个人住在对面的房子里面,我每天都看见那位年轻的 律师,他拉开窗帘时,我甚至会看得见他窗台下面的书桌,我还 能看得见屋里的白炽灯泡。马丁举刀的时候,窗帘没有全部拉上 当时我正盯着那窗口发呆,哦,那时候就已经感觉到马丁将律师 已经杀死了。我很害怕,我将我的窗帘拉上坐下来,这是一个秘 密,我不知道应该告诉谁。直到第二天,他们发现了他,院子里 来了许多穿制服的公安警察,他们将律师从楼上抬了下来,法医 站在旁边……后来的事情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律师自杀了。那 位年轻的律师自杀了。我站在窗口吓得面色苍白,后来我鼓足勇 气将我看见的一切告诉给了父亲。父亲愣了半天,最后却对我说 “流线,你是不是疯了?”从此以后,我就一直站在窗口。我有一
和预感,我如果将此事张扬出去,肯定会带来麻烦,如果马丁知 道了,他也会用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所以你一直将此事埋在心中。”
“事实上,我唯一想要告诉的人就是我的父亲,除了父亲之外, 我不知道我应该告诉谁。 一直到上中学时,我才知道公安局、检 察机关就是我可以说话的地方。”
“你现在还害怕吗?”
“害怕?我不害怕。”
流线仍然重复着那句话。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仿佛那种 害怕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现在水均伟带着流线回来,就是要帮助 他找到二十多年前高斌死的种种佐证。
他们从旅馆出来,电影院门口站满了等候看电影的人,流线 熟悉的朋友都向他点点头,有的人还低声议论流线从精神病院回 来的信息,
水均伟跟在流线身后。流线将带他回家去看那扇旧日的窗户。 水均伟想从流线置身的那扇窗上观望对面,
律师就死在对面的窗口下面。
对面的窗户又迁进了另一住户,旧窗户也已经改换成另一种 颜色。流线回忆道:“当初那扇窗的木棂是红色的,偶尔还挂着年 轻律师的一把扇子。炎热的夏季,年轻的律师经常站在窗口,打 开那把扇子。现在,窗户的木棂已经变成绿颜色了。除了颜色之 外,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改变,跟原来的窗户一模一样,光线,窗 框都没有改变。你知道我总是站在窗口注视着石榴树,哦,你看 到那石榴树上的嫩芽了吗?再过阵,树上的叶子全部会绿起来, 只须一场春风就会绿起来。有时候我就站在窗口,我什么也没有 看到,慢慢地将目光盯着那树干,然后再慢慢地将目光穿越出去,
于是,我就看到了那窗户,那天下午我就看到了窗户中举起的刀。”
就在这时候流线的父亲回来了,他们听到了声音,流线说: “我们下楼去吧,别让我父亲知道我们的事情。”他们从木楼梯往 下看去,流线的父亲手里拎着一只鸟笼,流线对水均伟说:“晚上 回家,我父亲总要将他最溺爱的一只鸟带回来。”
流线他们下楼的声音使他父亲抬起头来,流线告诉父亲;“我 带我的朋友去看我过去居住的房子。”流线的父亲迟疑了一下说: “他住的那间小屋什么都没有改变。流线小时候一直喜欢住楼上那 间小屋,尽管楼下的房间很多,他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流线的母 亲从厨房里面出来说:“流线虽然生了一场病,但现在看上去已经 全部康复了。刚进屋时我吃了一惊,流线还木到精神病院时总是 闷闷不乐,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可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多亏他 表妹。好吧,今晚我可做了不少好菜,我们为儿子的健康好好庆 贺一下。”
流线的父亲将那只鸟笼挂在木桩上,那是一只幼小的鸟,难 怪流线的父亲要将它带回家。
饭菜很快上来了,流线告诉水均伟,今天父亲和母亲都非常 高兴。流线的父亲问了儿子今后的生活计划,流线想了想说他想 在乌城开一家鸟店。这个计划不仅让流线的父亲感到高兴,也让 水均伟感到意外,他说乌城没有一家上好的鸟店,他非常支持流 线办一家鸟店,出售世界上最好的鸟和鸟笼。这个话题使晚餐洋 溢着一种热烈的气氛。
晚饭后,流线对父母说他要带水均伟到外面去走一走。他父 亲说:“有什么可看的,那都是过去的老模样。”流线说:“乌城看 不到这样的小城,我们去了,爸爸。”他父亲站在那只鸟笼下面笑 着说:“说的有道理,你们就到外面去走一走吧!走一走也让大家 知道我儿子的病已经廉复了。”流线听到这话以后,眼里掠过一道
阴影。他来到街道上时对水均伟说:“有时候我非常恨我父亲,就 是他将我送到了精神病院。”走在路上他还问了水均伟一个奇怪的 问题:“假若我当年到公安局或者检察院申诉了我看到的事情,那 我的命运到底怎么样呢?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水均伟没有说 话,他正注视着一个卖烧玉米棒的老太太,她脸上的沧桑令他感 到不安,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他极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这件事情水均伟从来不愿意回忆,它像可怕的蛛网已经被水 均伟在幼年时代就彻底剪断了。然而,就在看到一个老太太的沧 桑时,水均伟想到了自已的母亲。在水均伟五岁那年,那显然是 一个影响着水均伟的记忆和身体的时刻,正像卢梭在《忏悔录》中 写道:“气候、季节、声音、颜色、昏暗、亮光、风雨、食物、嘈 杂、寂静、运动、安息,全都影响我们身体的机能,因而也影响 我们的心灵。”而已经被水均伟彻底剪断的那件可怕的事,正是在 他五岁那年冬天发生的。
事情应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时间应该回到水均伟开始走路 的年代。摇摇晃晃的水均伟从这间屋走到另一间屋,而当他叫唤 着父亲走到父亲的那间屋时,父亲就已经躺在病床上。年复一年, 父亲似乎从来没有从床上起来走动过,当然,在水均伟低弱的记 忆中也曾有过那样的情景:母亲艰难地将父亲从床上扶起来, 一 步一步挪到院子里的那把藤椅上坐下来;母亲从里屋抬出一只浴 盆,然后将温水倒进浴盆里开始为父亲洗澡。那通常是阳光能将 父亲的身体全部照耀着的时刻。水均伟站在那只浴盆前面看着父 亲已经全部萎缩的双腿,母亲抓着湿毛巾的手一遍遍地在父亲的 身体上移动着 ……然而,这种记忆是那么少,随着水均伟渐渐长 大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将父亲抱到藤椅上去为父亲洗澡了。五 岁那年,有一天黄昏,水均伟在屋子里听到了一阵喘息声,声音 是从父亲屋里传来的。水均伟当时正在玩一只弹弓,这只弹弓是
母亲带回家来的 ·位叔叔送给他的。水均伟举着那只弹弓来到了 父亲门口,母亲正站在父亲床边,她的身体几乎全部扑在父亲头 上。年仅五岁的水均伟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他平常已经养成了 习惯,静静地看着父亲躺在床上,同时也静静地看着母亲站在床 边为父亲做事。而当母亲在经历了很长的时间抬起头来时,就精 疲力竭地倒了下去。水均伟看到父亲的头上压着三个大枕头。总 之,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醒来。从那以后,母亲就嫁给了 那位送给水均伟弹弓的叔叔。这件事情在水均伟五岁那年只是一 种记忆,随同这记忆的发展是父亲头上压着的三个大枕头。也就 是这些记忆使水均伟长大以后慢慢坚信-一种判断;在他五岁那年 的一天黄昏,母亲杀死了父亲。这以后不久,水均伟慢慢地开始 冷淡自己的母亲,而母亲似乎也在疏远着他。实际上母亲是被一 种由暗变明,又由明变暗的恐怖长期笼罩着。大学以后水均伟与 母亲的关系就更加淡漠了,而且母亲又随同后来的丈夫迁移到另 一座省城去生活了。如果不是看见那位老太太饱经风霜的面孔,水 均伟也许早已把母亲忘记了。他不忍心戳穿母亲在他五岁那年谋 杀父亲的秘密。所以,他只有疏远母亲,远离母亲的生活。果然,
他做到了这一切,大学毕业以后他再也没有与母亲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