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兽都在跃动中,体会了寂寞的深渊,寂寞正在到来。 ——摘自己的诗
水均伟沿着动物园的环形山坡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没有看到 那头老狮子,也许狮子在它的房间里睡觉呢?水均伟滋生出孩子 般的幻想来,也许半小时后老狮子就会从它的房间里出来了。于 是,水均伟便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他沿着动物园的山坡像是在散 步,又像是在等候, 一个小时过去,那头老狮子仍然没有出来,水 均伟不得不去问动物园的一名工人,那名园工正在打扫环形山坡 上的小径,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水均伟后漫不经心地说:“你是说 那头老狮子,哦,我好像听说它已经病了。”那名园工说完仍然低 头打扫小径上的纸屑,水均伟站在他的身后,他现在似乎已经明 白那头老狮子疲倦的原因,原来它身体中已经潜伏着疾患。水均 伟失望地从动物园的环形山坡上走了下来,他心里憋得难受。
他确实憋得难受,仿佛一片模糊的空气,是的,空气是无法 看见的,但对于水均伟来说一阵模糊的空气正悬了起来,在他的 嘴唇边。顺着前面看过去,他看到了那些父母们手牵着他们的孩 子正往动物园的各种栏杆走去。孩子,每当看到孩子,他就产生 一种害怕的感觉,他一直想逃离这种害怕。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一个人,那个人正在向自已走来,水均伟觉得很熟悉,他那瘦削 的面庞,每一根线条都像雕塑家的手制作出来的,他其实没有向 水均伟走来,他只是向这座动物园的环形山坡走来,他一边走一 边掉转头看着环形山坡下的那些交叉小径。水均伟想起来了,他 就是韦白的表哥。他曾经被韦白从精神病院带出来,后来却逃跑 了。水均伟站在环形山坡上,从上面往下看,韦白的表哥离他只 有六米之远,他可以看清楚韦白的表哥似乎在往后看,他往后看 的原因是害怕有人追踪自已。水均伟走过去,韦白的表哥上来时 差一点撞到他身上,水均伟轻声说:“我看见过你,你是不是韦白 的表哥?”韦白的表哥站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表妹?”“哦,你大 概已记不住了,你与你表妹乘火车回到乌城时,我与目送华去接 你们。”“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名律师。”韦白的表哥嘘了一 口气说:“你跟我表妹他们很熟吧?”“我不认识你表妹,我认识迈 克林医生,我的儿子住在医院,迈克林医生正在为他治疗。”“哦, 是这样,我这几天在乌城到处走,看到不少律师事务所。”“你不 害怕家里人找你吗?你住在哪里?”
他们在环形山坡上坐了下来,他告诉水均伟他的名字叫流线。 他说:“我对律师有一种信赖感, 一种极深的信赖感,小时候我认 识一名律师,他后来被人杀死了,他住在我们旁边。那是我十岁 那年,整个假期我都呆在家里,有一天我从窗口看到那名律师被 人杀死了……从那以后,我一直感到有人在追我,我知道那个杀 死律师的人是他的助手马丁,马丁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我不知 道马丁为什么要杀死那名律师,十岁那年我不知道的事情真是太 多了。我把那件事藏了许久,有一次我告诉父亲,我父亲说:流 线,你是不是疯了,你的大脑是不是有问题。又过了很多年,马 丁已经离开了我生活的那座小城,我已经慢慢长大了,关于律师 的死一直都以自杀流传于那座小城。而我是唯一的目睹者,每当
我谈到律师的死时,我父亲都要说:“流线,你是不是疯了,你是 不是大脑有问题。”我 · ·直被那件事情折磨着,我一直感到有人在 追我,有很长时间,我神智恍恍惚惚。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将我 送到了精神病院。今天碰到你我很高兴,我告诉了你这些事实。事 实上,除了我的父亲之外,我从未将这些事情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我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位律师,多少天来,我一直在那些律师事务 所门口行走,你知道,当你望着一排敞开的大门而你正准备要走 进去时,像我这样的人难免会产生 · ·种害怕的感觉。我从精神病 院逃出来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控告马丁,我想只有这样做,我才 能彻底抛弃这个记忆。”
水均伟十分惊讶地听着这个叫流线的人坐在环形山坡上讲述 了上面的这些故事。他原来以为流线是一名经过精神病院的精心 治疗而恢复了正常的人,而他的逃跑则是因为害怕再回到那座精 神病院去。流线倾诉的-一切使律师水均伟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少 年流线所看见的 ·切场景。而马丁这个名字现在正悬在空中,这 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他想,上帝让 他碰到了逃跑者流线,是啊,是上帝让他碰到了这个从精神病院 逃走的人。因为他碰到了流线是要帮助他,他要帮助流线找到马 丁。水均伟嗅到了一种曾的味道,人与兽都在与欲望搏斗,他想 起那个叫马丁的人当他杀死那名律师时肯定是为了欲望。水均伟 嗅着从栏杆里弥散开来的兽身上的气息,人与兽都在与欲望搏斗, 流线在少年时看到的那场死亡毋庸质疑是一种欲望的罪恶。
想到罪恶这个字眼,律师水均伟抬起头来凝视着老狮子居住 的那间动物园的房子。比起其它房子来,老狮子居住的房子面积 很大,延伸到环形山顶的圆形斜坡上。而罪恶就是刚才流线诉说 的那件事实,水均伟有一种决心, 一定要找到那个叫马丁的人,找 到那个人,流线看到的罪恶就会得到澄清的机会。水均伟身为律
师,不能忍受一个律师被无缘无故地杀死,而且这件罪恶竟然没 有公诸于世。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实发生,水均伟一直没有将目光 从那头老狮子居住的房子里离开,他一直在想象着那头患病的老 狮子。狮子嘴里的气息可以撼动一座山脉。老狮子给予了律师水 均伟一种力量。
老狮子给予水均伟的力量已经慢慢地将他的身体推入了一堆
火焰。
水均伟坐在环形山坡上,他感到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在所有的季节中,水均伟最喜欢春天,春天会使万物都沉浸在绿 色之中,水均伟此刻是那么需要绿色,“绿色是一种可以驱逐咒语 的元素。”这句话是他在大学图书馆里的书中翻到的。从那以后, 每到春天降临时,他就默默地吟诵着这句话。
他回过头来问流线:“你肯陪我到你从前生活的那座小城去 吗?”
流线很高兴:“这么说,你可以帮助我了。”
“我们要去找马丁,你害怕吗?”
“害怕……我不害怕。”
“明天就出发,好吗?”
“明天。”流线没有想到律师水均伟决定得如此之快,十岁那 年目睹到的那场谋杀案影响着他的生活,从他告诉父亲的那一天 开始,胆小怕事的父亲就对儿子说:“你是不是疯了!”那以后他 就真的患了病。长大以后,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他现在还记得 自已不断地在公安局与检察院的门口徘徊。 一会儿来到检察院门 口,坐在门口的河边寻找着勇气,但一会儿又来到公安局门口,在 两者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那时候他已经十八岁了。父亲终于发 现了他的秘密,他秘密的等待使他的老父亲心烦意乱,父亲从此 以后就开始窥视他的行动,从他上学的路上跟随他回到家。流线
的心境愈来愈坏,他不敢再走到窗口去,他十岁那年,那位年轻 的律师就住在对面,他亲眼看见那个叫马丁的人将刀子插进那位 年轻律师的胸膛,他还记得马丁抛下刀后匆匆忙忙下楼穿过院子 里的石榴树的情景。总之,他的父亲阻止着他向公安局和检察院 投诉的决定,他的父亲将中学生流线从此锁在家里,并对全家人 宣布:“流线患了精神病,他必须马上辍学。”流线休学以后整日 呆在家里,他跟随父亲养鸟,并在花鸟市场开丁一家鸟店。流线 的职业就是坐在父亲身边守候着鸟店里垂挂的鸟笼里的鸟,然后 跟买主讨价还价。有一天,那时候又过去丁很多年,鸟店里来了 一位刑警,流线的眼睛非常明亮,他从头到脚将那位刑警观察了 许久,然后又走上去介绍那只鸟笼中的鸟。他的父亲察觉到了这 种危险的迹象,大声唤道:“流线,你给我到家里去将楼上那只鹦 鹉取来。”流线不悦地说:“爸爸,你自己去取吧!”“流线,快去 快回,我想起来了,有一位买主今天下午要来取鹦鹉,那只笼里 的小鹦鹉他买定了。”等到流线跑回家将那只鹦鹉取来时,那位刑 警已经无影无踪了。父亲看丁一眼流线说:“我告诉你,你别给我 找麻烦,你必须乖乖地替我守着这鸟店,别多管闲事。”然而,流 线总是看见那把匕首, 一个晚上他突然被恶梦纠缠不息,他跑下 楼大声叫唤道:“律师被人杀死丁,律师被人杀死了。我看见律师 被人杀死了。”流线被他父亲从楼下拉到屋子里,他父亲扬起手来 狠狠地捆了他一巴掌,流线才从睡梦中醒来。从那以后,他的父 亲把他管得更严了。又过了些日子,他的表妹来了,父亲说:“流 线,你精神不太好,你表妹在医院工作,你跟上她去治疗一段日 子吧!”于是,流线就被表妹带到了那座精神病院中生活了几年时 间。
明天,意味着律师水均伟将带着他重新回到那座小城去。他 那瘦削的两颊颤动着,喉结也上下颤动。明天这个词使他充满了
希望。他对水均伟说:“我在精神病院时一直想往外跑,但是那里 的围墙很高,我根本无法跑出来。终于有了机会,韦白决定带我 出来,从出门的那会儿我就策划着怎么逃跑。我终于逃了出来,而 且找到了你。”他用一只手揉着眼睛。刚才起风时好像一粒沙吹进 他眼里去了,他的手指瘦弱无力。揉了一会儿眼睛后,他对水均 伟说:“明天出发这事不会变吧!”“变,怎么会变呢!”
流线的眼睛红红的,他说:“我明天在旅馆里等你。”流线告 诉了水均伟他住的旅馆就走了。水均伟坐在环形山坡上看着他的 背影,他有些奇怪怎么会在动物园的环形山坡上与流线相遇,也 许他也是来看动物的。成年人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寄寓在一种 动物身上,并且通过一头动物的四肢看到动物的生命过程,这已 经是二十世纪末期的时尚。过去到动物园的大都是父母亲带孩子 来看动物,而现在经常会看到一些单个的男人或女人到动物园来, 他们趴在栏杯上,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栏杆里行走的动 物把他们的部分时间消耗干净。当他们移动着脚来到动物园外面 时,另一种动物人生活动在街上。从本质上讲,人是一种有思想 有头脑的动物,但与那头老狮子相比,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动物 呢?水均伟在环形山坡上看着山坡下的人群, 一个老头往环形山 坡走来了、他一手拎着纸篓, 一手拿着夹子,正在拣碎纸屑和扔 在环形山坡上的易拉罐。又一个孩子上来了,他身穿红色运动衫, 甩开他身后的母亲跑了起来。看见健康的男孩,水均伟自然会想 到自己的儿子水来,如果水来没有遇到那场灾难,那会怎样呢?儿 子虽然不喜欢动物,但儿子喜欢足球,儿子喜欢抱着足球到草坪 上去。这就是人,人受到的限制无以计数。像儿子这样,他现在 躺在病床上,他的大脑已经全面死亡,他靠神经活着, 一个人身 体上的神经就像植物一样,所以, 一个依赖于神经活着的人就叫 植物人。因此,人是很容易被击倒的动物。突然之间,水均伟想
到了自己的生命。他有 ·种预感,有 ·天他也会躺下去,这 ·天 已经快要到来了。因为那头老狮子已经病倒了,他的生命与那头 老狮子紧密相连。所以,他希望老狮子很快站起来,用一种不可 抗拒的目光通视着他,只有这样,水均伟全身才会洋溢着力量。
水均伟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心情又一次离开了动物园。从环形 山坡下来时,他看到了流线,令水均伟奇怪的是流线正趴在栏杆 上看蛇。蛇这种动物会让水均伟联想到迷惑不解的事件,水均伟 很少观看这种盘旋着神秘的圆圈,身子像柔软的女妖般隐藏着诡 计的动物;蛇这种动物还会令人想到“阴谋”这个词语,流线为 什么趴在栏杆上,很可能他目睹到的那场事件使他从蛇的身上看 到了马丁的阴谋。
流线生活的那座小城展现在水均伟面前时,他正在吸一支烟, 流线说看到了吗?小县城的烟囱,那里是一家造纸厂,再拐弯就 是我们的学校。不过,从十岁那年开始,我的校园生活就很郁闷, 我看到的那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在学校的 足球场上踢足球,我们的足球场很漂亮,场地上的青草一年四季 都非常茂密。我们的足球在草坪上滚来滚去,踢足球的时光对于 我来说是最愉快的时光,然而,你知道我既然看到了那件事,就 不会轻易忘记,而且自从告诉父亲之后,父亲总是提醒我:“流线, 你是说胡话,律师是自杀,根本没有人杀死他。”我大声说,不, 我看见马丁用刀杀了他。父亲听到这话后,面色苍白,他将门窗 彻底关严后将我拉到面前:你是真的疯了,流线!你是真的疯了, 流线。有很长时间,我抱着一只球坐在足球场上,我问自己,难 道我真的疯了?难道我会是一个疯子?我独自一个人抱着那只球 站起来,又将球踢向远方,那只球就踢到了足球场那边的草地上。 那儿躺着另一个男孩,他在草地上看小说,他将足球拾起来,从
空中抛给我。于是我想到我并没有疯,我只是看到了一件事情,我 只是被那件事笼罩着罢了。哦……你瞧,前面就是检察院,门口 有一条河流,有一些日子,我经常坐在河边的石堤上,看着检察 院的大门,我很想走进去,我想找一个人, 一个穿检察制服的人 诉说我看到的那件事。但我始终没有走进去,也就是说还没等我 走进去,我就被父亲拉走了。父亲拽紧了我的手说:“流线,流线, 那道门你可不能轻易跨进去,进去了就有麻烦事。你知道进那道 大门的都是--些什么人吗?那是一些犯了罪的人,而你没有犯罪, 你只是有病了,所以,你得跟父亲保证,今后万万不能来这儿,更 不能跨进那道大门里去。你还是一-个孩子,流线,记住了吗?”于 是,我就被父亲拽进了花鸟市场的那家鸟店里。水均伟律师,我 告诉你的这些事你听见了吗?喏,那是审判大厅,我很小的时候 经常看见我的邻居,那位年轻的律师高斌出入在这座审判大厅里。 那位律师叫高斌,我叫他叔叔。他要是活着的话,已经有五十多 岁了。喏,前面就是我的家,我们仍然按照原来商量好的那样去 做,千万别让父亲知道你是律师。我父亲已经很老了,但他仍然 开着那间鸟店,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最好先到鸟店去。喏, 好了,你将车拐进那条小胡同,从那条小胡同就可以直接到达花 鸟巾场。我已经嗅到花鸟市场的鸟粪味道了。多少年前,我在那 间房子思与鸟粪味相伴;鸟粪的味道其实很好闻, 一点也不臭。噢, -会儿就能看到我父亲了,他从早到晚地在那一只只鸟笼下面转 来转去,然后就开始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