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正在晾衣服,那根晾衣服 的铁丝纤细得像一根琴弦。她往铁丝上晾的衣服是一件水红色的 薄毛衣,她的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当她感觉到已经有人从楼梯 上来时便有些惊慌地转过身来。看上去她有些慵倦,或者说她是 一个经常失眠的女人。水均伟说明了来意,他首先让这位叫紫踪 的女人看了看他的身份证,然后又看了看金克义请水均伟做代理 人的委托书。紫琼的双手呈现出紫红色,这大概是她洗衣服的缘 故。她将身份证与委托书都交给了水均伟后轻声说:“人已经被掐 死了,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水均伟说:“金克义告诉我,你 是他未婚妻的好朋友,你能不能给我们详细地谈谈金克义的未婚 妻。”紫琼将他们引到房间里坐下来,她解释说她准备搬到其他地 方去住,所以屋里很乱,而且连茶叶也没有了,只能喝两杯白开 水。她给他们倒来了两杯刚烧过不久的白开水分别放在他们身边。 紫琼坐在另一只矮一些的凳子上说:“关于金克义未婚妻的事我知 道得实际上并不多。我是外省人,来流城主要是逃避一桩婚娴。我 第一次认识金克义的未婚妻时是我到流城后的第三天,我住在一
家廉价的旅馆里,白天出去四处寻找出租屋。有一天下午,我正 站在一条巷口等候 ·辆大卡车过去,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正是 金克义的未婚妻,从前面的巷道口出来时便晕倒在地。当时,巷 道里几平没有人,而我就是唯一的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走 去。她的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我摇着她的身体时她一动不动。 我抬起头来,巷道里仍然没有一个人出现,我只好将她扶起来,她 的身子很重,我几乎是架着她的身子在走。走了半个多小时,终 于看到了-一座医院,于是我便将她扶到了医院。她躺在医院的急 诊室里,医生为她输液。医生告诉我,她酒精中毒很厉害,如果 再不送进医院,那就有生命危险。金克义的未婚妻在床上躺了一 天一夜后终于醒来了。她很惊讶她会躺在医院里,而且旁边坐着 陌生的我。医生在她醒来后告诉她,幸亏我将她送到医院,再晚 一些,她的生命就有问题了。我与金克义的未婚妻就这样认识了, 当她知道我是外省人,为逃避--桩婚姻来到流城时,她很感慨.她 说:‘人活在世间就是为了逃避很多事情。’”
紫琼刚说到这里, · ·个男人来到了楼上。他在门口看了水均 伟他们一眼就将紫琼叫了出去。几分钟后紫琼进屋时说了声对不 起,她得去看房子,已经与房东约好了时间。水均伟说:“那我们 另外换一个时间再谈吧!”紫琼站在木楼门口目送他们下楼去,水 均伟突然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下次见而是在什么时间呢?我们 最好约定一个时间,否则你如果搬家了,我们就无法找到你。”紫 琼说:“那就在明天晚上吧,我准备后天搬家。”
水均伟与目送华来到了街上,目送华说:“我觉得这个女人想 逃走。”水均伟想了想说:“她只是想逃到- ·座好一点的房子里去 居住,明天晚上我相信我还会见到她的。”目送华说:“你到底想 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水均伟说:“事实。”水均伟刚说出这两个字, 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像一团雾, 一团深黑色的雾正在
穿过前面的马路。他虽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然面,却觉得那 个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目送华察觉到了水均伟在盯着街道中 的什么,他靠近水均伟:“你看什么,流城的女人是不错。”水均 伟说:“当然,要不然你会为那个女人回到流城来。”目送华说: “别提那个女人了,我回到流城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另外一个男 人。”水均伟很惊讶:“原米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留在流城 呢?”目送华说:“后来,我又碰到了另外一个女人。”水均伟与目 送华向着前面走去,目送华说;“讲讲你的家庭情况吧!”水均伟 将头低下去,看了一眼路边的那只邮筒,他告诉自已,也告诉目 送华:“我的家庭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一阵又 ·-阵车鸣声传来,他抬起头,觉得自己正在独自一个 人承担他家庭中发生的事情。对,毫无疑问,是独自一个人承担。
承担的意义在于他没有讲述家庭生活的必要性。他觉得自己 的家庭正在面临连续不断的危机,既然这种看得见的危机已经出 现,那么,就让它们一—地出现好了。那么,此刻呢?他本来可 以像别人那样诉说,他的工作就是倾听别人在用一张嘴将那些塞 在胃里或者肠子里的浊气慢慢地吐出来,当他每一次看到一张嘴 巴与另一张嘴巴在陈述那些浊气时的抽动时,就已经知道诉说对 于人来说是将浊气和隐晦的故事彻底抛弃的唯一一种方式,也是 有利于健康的方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嘴向身边的 老同学诉说呢?他刚想说,但是说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没有什 么好说的。”
水均伟现在又想起那团像黑雾般的影子,他觉得那影子有点 像一个人,她有点像芳沙的身影,他现在想起来流城离芳沙拍摄 外景地的那个地方很近,好像只相隔两小时,也就是仅相隔70多 公里的路程。对芳沙的想象替代了那天的生活,水均伟跟随着老 同学目送华来到了他的家。
芳沙的影子正是那团黑筹,水均伟看见的那个影子也正是芳 沙,她着一身黑颜色是为了寻找那名乡邮员,今天是摄制组的休 息日,芳沙来到了流城,乡邮员李扎已经离开了那座小镇,当芳 沙随同摄制组的全体成员来到那座小镇时,没有看到乡邮员,现 在给他们摄制组送信件的是一个刚来的小伙子。当芳沙向他打听 乡邮员李扎的下落时,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很诧异地看着芳沙说: “你认识李扎吗?”仿佛电影演员认识乡邮员李扎是一件天方夜谭 的事情。芳沙只好告诉他,几年前她来这里拍摄外景时李扎给他 们送过信件。年轻小伙子哦了一声轻声说:“别人告诉我,你们离 开以后不久,李扎就生病了,他现在好像去了流城,他父母已到 了流城,他也就去了流城。”芳沙问年轻小伙子李扎患的是什么病, 小伙子摇摇头,脸迅速地红起来,接下去他说:“大概是一种传染 病,总之,这里的人都不愿意与他接触。”芳沙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是她决心亲自见到乡邮员李扎,所以,她来到了流城。寻找李 扎是那么艰难,芳沙首先找到了流城的邮电局,她想,邮电局应 该知道李扎的行踪。当她走进流城的邮电大楼时,已经是那天下 午的四点多钟了,也就是说水均伟看见她过马路的时候,她正要 去邮电大楼。当她的黑影晃动在邮电大楼的行政办公室时,那位 打着哈欠的行政工作人员正在翻阅桌上的一堆报纸。他四十多岁 却已经谢了顶,芳沙说话时,他似乎正在以哈欠说明他沉溺于一 名小职员的慵闲之中,他说:“你找谁,你刚才说你要找谁?”芳 沙又重复了一遍,他惊讶费解地看着芳沙说:“你是说你要找李扎, 你问我李扎住在哪里?”芳沙点了点头,他从头到尾地端详了芳沙 一遍,尽管跃入他眼里的是-一位全身裹在黑颜色中的女入,但是, 他仍然端详了几秒钟。他说:“你是找哪一位李扎?”“我当然是找 你们邮电系统的李扎。”“你是李扎的什么人?”“亲戚。”“哦,你
是李扎的亲戚,那你怎么不知道李扎的住地呢?”芳沙盯着他的那 双眼睛仿佛想把那双眼睛里面的种种猜疑看清楚:“我是他的远房 亲戚,我们平常很少联系,我这次出差到流城,想看看亲戚。” “哦,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但是我也要告诉你, 李扎好像已经患上了一种病。”不管芳沙是怎样讨厌这个人,但她 还是从他口中得到了李扎家的住址。而且,事实证明,芳沙已经 从第二个人嘴甲获悉了李扎生病的情况。芳沙从邮电大楼的电梯 下来时充满了想去见到李扎的欲望。
四年前的乡邮员李扎现在已经患上了一种病,芳沙隐隐约约 感到就是在四年前李扎将疾病传染给了自己,那就是病历册上的 病毒。充满邪恶的病毒。芳沙麻木地走在大街上,她感到胃里空 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才想到今天一早出门后竟然什么东 西也没有吃。她必须去吃一点东西再去寻找李扎家的住址。仿佛 在这时候,她觉得她不得不服从于食物给身体带来的力量,在此 刻,没有任何人给她力量,因为饥饿,她想到了食物,而只有食 物能给她的身体补充力量。
一座流城的风味自助餐厅展现在眼前,宽散而明亮的玻璃大 厅吸引着芳沙走进去。她选择了一个角落,她不知道自已到底是 在什么时候开始与角落为伴的,昔日的那种热闹生活已经使她厌 倦,她觉得是病历册上的病给她带来了对生活、环境的厌倦。她 坐在玻璃屏风形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 取下墨镜,因为无论她出现在哪里, 一些年轻的影迷总会认出她 来,她刚到外景地不久,那座小镇的影迷便出现在外景地上,他 们守候在那里无非是为了看一看他们崇拜的电影明星,另外是想 跟她说一句话,或者想请她签签名。所以,在这座用餐的大厅里, 尽管已经是晚餐的时间,她却仍然戴着她的墨镜。眼睛是一个人 身上的特殊东西。
芳沙戴着墨镜坐在角落里,她并不知道与屏风逼相对应的另 ·排屏风下面已经有一个人正在窥视着她,那个人正是水均伟。
芳沙要了三菜一汤,戴着墨镜用餐对于她来说实在是第一次。 她小心地品尝着碟子里面的东西,她想尽快用完餐,喝一杯热茶, 然后再去寻访李扎。就在她抬起头来告诉服务员给她上一杯热茶 的那一霎那,她在墨镜中看见水均伟。他置身在一男一女中间,水 均伟也正在看着她。
她有些发怵,她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要在另一座城市与水均 伟邃逅。现在,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逃走。也许水均伟并没有看清 楚自己,她想,这种时刻与水均伟相见是多么难堪,她要横穿过 这座由玻璃屏风组成的饭厅到外面去,因为她来流城并不是与他 见面的,不能因为他的出现而破坏了与乡邮员李扎的见面。
芳沙横穿过一道又一道玻璃屏风向大厅的门口走去。使她奇 怪的是水均伟并没有站起来,这当然使她松了一 口气。她想,水 均伟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拿不准自已到底是谁,因为戴着墨镜,而 且相隔一段距离。芳沙乘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这时,她才如释 重负。她为什么这样,是因为她要保住这个秘密?既然如此,她 就要悄悄地去寻访乡邮员李扎,因为她认为她与乡邮员发生的性 关系是一种罪孽的火焰,因为这火焰使她四处逃遁,也因为这火 焰她清楚她的命运将遭受到驱逐。所以,她有一种极强的欲望,那 就是她想看看乡邮员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这就是芳沙寻访乡邮 员李扎的目的。
芳沙下了出租车后踏着松软的泥土来到了一片城郊的建筑群 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着通向住宅 区中的小径。 一阵郊野的风从她的黑裙之中吹进去,她突然感到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这恐怖就像满地的玻璃碎片闪动着 ·种磷 光。她伫立在黑暗中想使自己再一次明白自己来这片住宅群中寻
访一个什么人?她滋生的只有恐怖,那种无处奔逃的恐怖。几个 人从一条小径上走来了,那似乎是一群中学生说话的声音,其中 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像银铃那样好听。她在这声音中想起自己 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同样发出银铃般的声响。那段 时光就像一阵香气突然地消失了。
芳沙站在李扎家的门口开始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她看了一眼芳沙说:“你敲错门了吧?” 芳沙轻声说:“我,找李扎。”
“李扎,你找李扎?”老太太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芳沙说:“你
认识我儿子?”
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站在老太太身边对芳沙说:“李扎已经 出走了。”
“出走?”芳沙很惊诧:“你是说李扎因患病已经出走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了解我儿子的情况。那我就告诉 你吧,你不用找李扎了,他已经在三个多月前就出走了。”
芳沙只好告辞,她在整个对话过程中都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面 孔,这对老人也一直站在门口跟她说话。不管怎样,芳沙的目的 还是达到了,她现在已经明白就是这位乡邮员李扎在四年前将病 毒传染给了自己,而他现在带着艾滋病毒已经出走了。他显然想 死在异地,想到死这个字眼她觉得不是滋味。她决定回摄制组去 拍摄完那部电影。芳沙觉得自己就是电影巾那个女主角。在这之 前为了寻找乡邮员李扎,她一直没有集中精力演那个女主角,现 在,就是在此刻,她突然对那名女主角充满了同情。
芳沙搭上了一辆开往小镇的货车。她站在郊区的公路上,夜 色上升,她觉得很冷,今天晚上很奇怪,她并没有发高烧。她每 看见一辆车开过来,就将手伸出去,伸在夜色中。 一辆车开过去, 灯光便扫射着马路, 一只蛾虫扑打着她的手心。她将那只蛾虫捉
住后用指甲掐住它,芳沙想看看那只蛾虫的形状,但是无法看清 楚,又一阵灯光扫射而来,那只蛾虫便趁机逃跑了。芳沙觉得一 阵难言的孤寂, 一辆货车停了下来,司机问芳沙到哪里去,芳沙 想说话,司机就说:“我见过你,你是摄制组的演员,我看见过你, 我就住你们外景地的旁边。”芳沙就这样搭上了这个人的车回到了 那座小镇,当她出现在摄制组居住的旅馆里时,导演告诉芳沙,如 果她再不出现,那么,他们将出动全体人员去寻找,哪怕走遍天 涯海角也要将她擒获归队。芳沙告诉导演,她去了一趟流城,导 演说:“你就一个人去,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一块去。”芳沙只好说 下次带你们一块去吧。她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现在唯 一的欲望就是想钻进被子甲面去。芳沙站在旅馆里面的大浴室里 开始洗澡,她嗅到一阵又一阵的腥臭味,她不知道这臭味是从哪 里席卷而来的,也许是从旁边的卫生间里变幻出来的臭气。她无 法忍受这臭味便穿上衣服离开了那间公用浴室。第二天她去找服 务员,告诉她浴室里面有臭味,服务员告诉她,清理浴室的服务 员小姐请假了,没有人打扫浴室,让芳沙坚持一天,请假的服务 员明天就能回来。芳沙觉得那股腥臭就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她临 出门时往身上酒了很多巴黎香水。她嗅着身上的香水,并携带着 它来到旅馆里的饭厅。那天早展,那座简易旅馆里到处弥漫着她 身上的巴黎香水的昧道。芳沙这位年轻的电影明星从此便在巴黎 香水中挣扎,后来她发现那腥臭味也许就是那本病历册上记录的 病毒,别人看不见这病毒,同时也不会闻到这病毒的臭味。于是, 在芳沙以后的日子里便依赖往身体上喷洒巴黎香水延续着生活。 当她将身体中的巴黎香水味带到外景地时,那里的冬天已经过去 了,春天已经慢慢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