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迈克林终于接到了前来与他相聚的未婚妻韦白。那 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六十多里之外的郊区医院赶来与她的男友在 一起,她第一句话就告诉迈克林:“我将我的表哥从医院带来了, 你两年前见过他,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好极了。如果这一次不出问 题,看来他就可以出院了。”迈克林与水均伟抬起头来看到了韦白 身边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他正是韦白的表哥,他的日光中具有 一种平静如水的东西,水均伟想道,那是强镇静剂控制了他的大 脑,精神病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对病人身体输入大量的镇静剂。强 镇静剂的效果在于使一个神智不清楚的人陷入麻痹的状态,这种 状态使得精神病患者抛弃忿怒、带有激情的零星记忆,或者丧失
狂热的,水不竭尽的念头,比如,杀人、仇恨及耻辱。
迈克林没有料到韦白的身后竟然站着她的表哥,他眨了眨眼 睛,试图从韦白刚才的话中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迈克林终于明白了韦白的话,她作为精神病医生是想将 她的病人也是她的表哥带到现实中来,检验一下他在现实中的身 体状况,因为许多精神病患者在医院治疗时,看上去似乎已经慢 慢在康复,但是, 一旦进入现实社会,他们的理智松懈时, 一系 列的事情就会发生。
水均伟站在一旁, 一直在观察那名精神病患者,他的面庞就 像被雕塑家的手捏做的,尤为瘦削,脸颊两边的肉也像被雕塑家 用刀片削去了一样,他一直盯着迈克林与他水均伟,突然他像一 阵风似地奔跑起来,水均伟最早进入了他奔跑的速度之中,当迈 克林与韦白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个人都知道他已经跑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去追赶,韦白说: “我表哥在精神病院时一直寻找机会逃出去,总共逃过三次,都是 攀围墙时被发现,逃跑计划总是失败。”水均伟说:“看样子,他 的病已经好了,我看他比较清醒。他只是想逃离那座精神病院。” 韦白看着远处的街道说:“我表哥小时候目击过一场杀入案件,从 那以后他总是看见那样的情景,并时时感到有人在追踪自己,他 父亲将他送来时嘱咐我一定要让他在精神病院里生活一段较长的 时间。”迈克林说:“他跑了,是因为他不愿意在围墙中生活,你 就让他回去吧!”
水均伟将他们送到了医院,分手时他又到病室中去看了看儿 子,崔玲今天已经去上班了,护士在守候着儿子。水均伟陪着儿 子坐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告诉儿子医生正在研究他的血液,因 为他的病就在血液里面。但是,他无法跟儿子对话,他无法让儿 子听到自已的声音。他将儿子的身体挪动了一下,让他面向窗户
侧躺着,这样就能看到窗外的世界了。病室的窗外是一片高远的 蓝天.儿子的视线可以在蓝天的云朵中游荡。
水均伟从病室出米,他在迈克林举起的器皿之中看到了儿子 的希望,虽然治疗儿子的希望是那样渺茫,但总比没有好得多。疾 病是一种啃啮人的东西,治疗疾病的希望就是让啃啮声慢慢地消 失,等到消失以后,康复后的身体就会轻盈地波动在水中,水均 伟又想到了另一个人的病历册,那个女人如今巳经离开了乌城,他 想起了那天晚上与她发生的性关系,身体中就会有一种温暖的热 量在上升。水均伟从那天晚上蹑手蹑脚地离开芳沙以后就到了儿 子与崔玲的身边,直到如今他仍然无法设想那天晚上他与芳沙是 怎样发生性关系的。他与她的身体,两个从前互不相关的身体怎 么会联系在一起?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水均伟接 办的案件中发生类似的事情很多,那些复杂的性关系影响到他们 的生活,从而也影响了一件案子的前因后果。他已经习惯了面对 他坐着的那些上诉人,习惯了他们向他真实地描绘他们的生活。在 描述中,容不得半点谎言,必须将每一个场景,每一种状态如实 地展现给他们的代理人- 律师水均伟。
别人的生活潜伏着某种语言,叙述者可以用真实的语言将他 们的生活展现出来之后让水均伟找到一种答案,比如,叙述者与 场景、女人的关系,他们存在着是因为必须存在着,他们发生了 性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性的联系。所以,律师水均伟从 一系列案件中发现了犯罪者的整个过程,他就像在一间封闭许久 的没人居住过的房间里,伸手时触到了窗台上和桌面上的灰尘,作 为代理人他必须穿巡在尘埃之中,为他的案件找到执法者的依据。
水均伟坐在办公室里,最近他接手了一桩案件: 一个男人将 他的未婚妻掐死。这个男人叫金克义,他已经被拘留,半个月后 将审理这桩杀人案,金克义已经委托水均伟做他的代理人。然而,
从金克义被拘留之后,他的嗓子就一直发炎,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来,他伸出手来在纸上写上了几行字:“律师先生,我的私人生活 发生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到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作 一次调查,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她叫紫琼,是我未婚妻的好朋友。”
所以,水均伟已经准备今晚就离开乌城。金克义生活的那座 城恰好是他的同学也是好友目送华生活的地方,毕业以后他们虽 然很少联系,但水均伟相信目送华一定生活得好一些。这次去流 城, 一方面可以调查金克义的事情,另一方面可以与目送华见面。 想到这里,水均伟对这次出发充满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
他坐在办公室里,从芳沙屋里出来以后纠缠着他的就是性,虽 然他从未接到过芳沙的电话,但他知道芳沙已经离开了乌城。他 与芳沙的性关系使他中断了与妻子的性生活,他有一种预感:自 已的血液中已经充满了芳沙的血液,尽管芳沙在最初的时候就已 经告诉过他,她目前的状态还是艾滋病毒的初期阶段,然而,他 仍然中断了与妻子的性生活。崔玲尽管饱受着儿子受挫的命运的 干扰,但是每当她躺在水均伟身边时,总是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抚 摸着水均伟的身体,水均伟总是侧转身去,看上去他似乎在酬畅 地入睡,实际上他是在抵抗着妻子的抚摸。慢慢地,他睡到了书 房里,他找了一个理由告诉崔玲,晚上他要写材料,写得很晚,会 影响崔玲的休息,所以,这段时间他就先睡在书房里。
无论寻找任何理由,都意味着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经有了问题, 意味着水均伟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是 · ·件困难的事情。他与崔玲 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那天晚上开始水均伟与崔玲的婚姻生活 就形成了巨大的间隔。他们在那天晚上看不到这种间隔;水均伟 抱着一雄材料对崔玲说:“我最近要写一堆材料,我就睡在书屋里 吧,要工作到很晚。”崔玲当时正要进浴室,她对水均伟说:“不 要太晚睡觉。”于是,这件事实就形成了,他们之间的间隔也就开
始了。这间书房除了让水均伟处理一些工作中的问题之外,更重 要的是让他在进入四十多岁时回想一些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
工作中那些波澜起伏的问题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能够承受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有两件事情正在干扰着他的生活,那就是 儿子与芳沙。
儿子的问题已经围绕着他的家庭生活展开,从崔玲的面庞上 就可以看到儿子的灾难带来了悲伤、迷惘、恐怖、绝望。解决问 题的办法首先就是治疗儿子的疾病,他目前的状况取决于迈克林 医生的研究和治疗,如果他的研究和治疗最后失败了,那么,儿 子将永远是一名植物人。这是一场赌局,只有等候时间。迈克林 医生已经说过请给他一些时间。看起来,时间是多么重要,时间 可以使每个人慢慢老去,在时间中一些问题被突破。从迈克林医 生把那只玻璃器皿中的血液举起来的那一时刻起,水均伟就希望 时间能给那血液注入新鲜的东西。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水均伟唯 一记住的就是那只玻璃器皿,这是唯一能让他看到希望的东西,接 下来是等候,对那只器皿的等候,每当夜幕降临时他就在充满耐 心地等候,
另一个问题就是芳沙,从那天晚上他们发生了性关系开始,那 个女人已经不是一名电影演员,更不是因患有艾滋病而遭受医院 驱逐的女人,这种身份的改变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水均伟四十 年来身体接触的女人除崔玲之外就是芳沙,所以,虽然他在半夜 时带着十分懊丧的心情离开了芳沙,然而,问题并没有因为逃遁 而得到解决,随同面来的便是焦虑,对这件事情的焦虑在夜深人 静的时候总会升起来,他似乎看见芳沙正在朦胧的晨曦之中出现 在南部地区的那片小树林里,但是芳沙似乎也在躲避他的视线,在 小树林边缘,在某一山冈,在大路拐弯的地方消失。
这两个问题每天都要交织在一块,交织在他四十多岁时的困
惑之中。他第一次面临着由生活的改变而带来的危机。他睡在书 房中,每天都要与这两种存在的问题作斗争,但是斗争的结果是 他仿佛一只正在墙角织网的蜘蛛。每织一次网他就想从网中逃出 来,但逃出来后却不知不觉地再一次织网。
天亮时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已经从网中挣扎出来,他将驱车 去办公室,穿过城区和街道就是他的律师事务所。每当这时他就 会想自己的职业是一名律师,他手下的一名年轻律师曾在办公室 里的墙壁上用图钉镶着三张纸片,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三条内容:
律师—— 受当事人委托或法院指定,依法协助当事人进 行诉讼,出庭辩护,以及处理有关法律事务的专业人员。
—— 《现代汉语词典》
律师—— 一个善干为法律设置陷阱的人。
— — (美)安 · 比尔斯《魔鬼辞典》
为什么鲨鱼不吃律师?因为他们是同类 律师的外号 叫“鲨鱼”。
—— 当代美国小幽默
每当晨曦来临,水均伟就感到自已可以驱车逃到律师事务所 里去。因为他就是《魔鬼词典》中那名“善于为法律设置陷阱的 人”。设置陷阱是一种愉快。今天早晨,水均伟将驱车到杀人犯金 克义的生活所在地流城去。在奔赴这座城市的途中,水均伟想到 了他的同学目送华。目送华在大学时期年轻英俊,许多的追随者 站在身边,他却执意要回到故乡流城去, 一种奇怪的力量召唤着 他,这种力量对大多数同学来说都是一种谜。有一次水均伟与目
送华在校外的一家小饭馆里用餐时,目送华告诉了水均伟一个秘 密,他中学时的一位女同学正在流城等待着他回去,从那以后水 均伟就解开了这个谜。几十年已经过去,水均伟不知道老同学现 在生活得怎样。水均伟驱车穿过了城郊、烟雾及铁轨,他的速度 很快,尽管如此,他的思维仍然很清晰。出发之前他已经阅读了 关于杀人犯金克义的全部材料,金克义确实已经掐死了他的未婚 妻,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掐她是因为未婚妻背叛了他,然而他并没 有想到自己的手会在那一瞬间将她掐死。水均伟去流城的目的就 是要找到为法律设置陷阱的理由.
水均伟到流城寻找的第一个人正是目送华,但是那天晚上到 达那座城市时已近深夜,水均伟无法与目送华联系,事实上从毕 业以后他就与目送华失去了联系,他只知道目送华在流城的检察 院工作。进入深夜的流城吹着一阵凉风,水均伟住进了一家宾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也许是在远离乌城的地方没有 东西干扰他。第二天一早他洗漱完毕之后就与目送华联系,他将 电话打到了检察院,目送华正在办公室里,听到老同学水均伟的 声音目送华很惊喜,他说马上要到宾馆来看水均伟。十分钟后目 送华就敲开了水均伟的客房,水均伟为顺利找到目送华而高兴,他 看着昔日的老同学目送华,他仍然是那样英俊,浓黑的眉毛下面 的那双眼睛常常让女人们一见钟情。 一双让女入们着迷的眼睛现 在到底怎么样了呢?目送华很久都没有谈他的私人生活,他告诉 水均伟他现在每天呆在单位上看那些材料已经有些厌倦,想换一 换工作,到公安局的刑警大队去做一名警察。水均伟看着老同学, 听着他的话语,目送华说:“我每大都沉浸在材料里,我不喜欢材 料,我喜欢亲自到事实之中去。”这就是说他想作为一名刑警深入 了解事实,刑警的职责是出现在事件的发生地。月送华后来问水 均伟到流城来干什么,他说:“我知道你干得不错,大学时代你的
思辩能力就是最好的,你可以做一名成功的律师。”水均伟觉得 “成功”这样的字眼不适宜概括生活的境况,他告诉老同学到流城 来主要是调查一件案子。
目送华听完水均伟来流城的目的之后告诉水均伟:“我可以与 你一道去调查,金克义的一些材料我也看过。金克义曾经是流城 的一位中学教师;你提到紫琼,那么我们今天就从紫琼那里开始。”
紫琼居住在一座旧式的木楼上,他们寻找到那座木楼时已是 下午两点半。从外型看上去,木楼随时都可以坍塌, 一只斜倾的 柱子支撑着底部。连目送华也很惊讶流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老房 子,目送华说:“紫琼有可能是租住的房子。”他们小心翼翼地上 楼;唯恐脚步加快会将楼梯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