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朦胧的灯光照着小房间,也照着母与子的而孔。崔玲就 躺在儿子身边, 一张小小的单人病床使母与子紧拥在一起。水均 伟轻轻地坐在床边,他十分疲倦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芳沙并没有睡着,水均伟离开时她故意闭紧双眼,似乎她已 入睡,实际上她是那么懊恼,她试图回忆发生过的一切,然而除 了记得她被水均伟紧拥在怀中之外,事实上她什么也无法回忆。她 不知道是怎样与水均伟发生性关系的,她依稀记得他们俩都经历 了一场与自身的搏斗,但那是一场徒劳的搏斗,最终他们彼此都 难逃这个夜晚肉体的欲望。芳沙从床上爬起来,她第一眼看到的 就是自己的内衣、裤、袜和鞋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芳沙感到一 种更大的懊恼,她第一次给水均伟打电话时,因为水均伟是乌市 的著名律师,她在医院受到的驱逐使她决定控告他们,所以,她 给著名律师水均伟拨通了电话。水均伟来到她住处时,她有一种 温暖和安全感。第二次见到水均伟时,恰好是她与男友分手的下 午,芳沙如果没有在上午与水均伟订下预约的时间,那么,在那 种情况下她是不会与水均伟见面的。然而,她完全不知道事情会 是那样糟,她不愿意失去男友,在很长时间里,他们曾经是那样 相爱。在那本病历手册暴露在男友面前时, 一切又都被改变了。就 在这时,水均伟如约而来, 一分钟也没有耽误。见到水均伟后她 突然滋生一种诉说的欲望,事实上她将病历册展现在水均伟手中 时,无疑也将某种莫名其妙产生的信赖及虑弱交给了水均伟。水 均伟用手翻拂病历册时,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但是她没有从水 均伟面庞上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尽管如此,水均伟在当时是这 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她患艾滋病的人,当然,除了医生之外。每当 芳沙想起那个医生的面庞,他尖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眼镜,他 看着她的检验单(当时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除了演电影之外, 在别的任何场所使用的都是一个叫登琼的名字)。当时,戴眼镜的 医生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几名护士和医生,他们在芳沙的而前大 声说:“将艾滋病患者登琼赶出医院去,”另一片叫声则是:“艾滋 病患者登琼,请滚出乌城去。”芳沙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陷入侮辱与
咒骂的下午,她被一群人赶下了楼梯,而她的包里则装着那本病 历册。几天后她想控告医院,她想到了乌城的首席律师水均伟。当 水均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时,她看着他锐利的眼睛,但除了眼睛 之外,这名著名律师与她想象中的那种律师大相径庭,在她想象 中,律师应该是口若悬河,然而,水均伟是那样沉默寡言,他一 直在听她说话,直到谈到了她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他不是那 种喜欢与电影交往的人,所以他竟然连她主演的《尘埃浮沉》也 没有看过。那幕电影在那时曾经那样火爆,大街小巷贴满了电影 的广告画,在广告宣传画中,美丽、冷漠的女主角拎着那只神秘 的箱子看着那个暧昧而懦弱的男人。这张电影广告画在那一年使 所有进入青春期以后的男人女入陷入对 ·场电影的迷恋之中,所 以,芳沙的名字迅速占领着乌城,同时也占领着全国的那些在电 影中逃遁的人们。
天已经亮了,芳沙的高热时期已经真正过去,她看着窗口,阳 光就像炽热的翅膀使她想到了今天是出发的日子。
在极为恐怖的日子里电影演员芳沙再一次选择了电影。三十 多岁的她似乎在一只小木船上漂泊着,鲜艳的衣服缀满了时光和 唯一的希望,她坐在她自己的小木船上漂泊,“向后面看着,只向 后面看,她的整个存在不过是她在远处看到的一切,远远的在她 身后。随着她的过去的缩小、瓦解和消失…… 自己也开始缩小,变 模糊. ”在导演与她谈到那部电影脚本时,她是那么喜欢女主角身 上的隐私,正是她的隐私使她颤栗,使她联想到自己的隐私。在 这种最为恐怖的现实世界中,芳沙清楚地感知到这也许是她最后 演的一幕电影,所以,她迅速与导演签订了主演《时光短暂》的 合同。签订合同的那天下午,她与演男主角的演员蔡力见了面,蔡 力是导演从北方请来的演员,他几乎没有主演过任何片子。在这 之前,他一直是--名默默无闻的舞台设计师。她见到蔡力时,这
位与她同岁的舞台设计师低声说:“知道我们俩要合作时,我又一 次重看了你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蔡力的面庞上没有笑意,他 看着芳沙的眼睛,似乎想穿越她的迷惘和肉体中的恐怖。芳沙没 有让那双眼睛穿越,她凭直觉感到她的隐私已经呈现在自己的面 庞上,她告别了导演和蔡力。她必须尽一切努力将自己的隐秘收 藏在一个已经随着她的过去而缩小、瓦解和消失的地方,她必须 使那种隐私从自身开始慢慢地缩小,变模糊,所以,她必须与自 已的恐怖作一次长时间的较量。她请律师水均伟来,本来是想告 诉他,自己将放弃那场控告,换句话说,演好《时光短暂》是她 唯一的希望,为了这希望,她必须放弃一切。然而,水均伟到达 时,她刚刚经历与男友分手的局面,那本病历册使她与男反多少 年来培养的爱情关系划上了句号。
芳沙已经收拾好了箱子,她就像《尘埃浮沉》中那位女主角 一样拎着箱子面临着一场重大的选择。芳沙从温暖的被子里面钻 出来后,姑在穿衣镜前面对赤裸的肉身。从她生下来后,有两个 男人与她的肉身发生过热烈的关系,第一个是她恋爱多年的男友, 另一个男人就是律师水均伟。与第一个男友发生性关系是必然的 结果,与水均伟的性关系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触摸着自已坚挺 的乳房,双手抚在乳房上,不能想象,不久之后她结实而有弹性 的乳房会迅速地萎缩,接下来是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产生过血 液和欲望的器官都会萎缩,像一只病鸟一样飞到时间之外.飞到 深深的丛林中去,将自己隐藏。在她收拾行装的一瞬间,她想把 病历册烧毁,但她却没有划燃火柴,又将病历册放进了抽屉里。从 此以后不会有人再翻病历册,除了她母亲,然而她母亲和哥哥都 生活在遥远的小镇。病历册上那些蚯蚓般的文字记录,在-一个短 暂的时期内将闲置在已经有霉斑的抽屉里。芳沙看着那只抽屉,里 面装有她的相册,那些鲜活的生命上面就放着一本白色的病历册。、
芳沙想到一片有玫瑰的田野,那次拍外景经过那里时,她从铁丝 网中钻进玫瑰园坚持要拍摄一张照片,后来惊动了守玫瑰园的老 头,他手里提着一把剪刀向着他们走来,芳沙紧张地又从园内钻 出来向老头说明了原因。那个老头听完哈哈大笑,用剪刀修剪了 一束玫瑰送给了芳沙。直到如今,她还记得钻进铁丝网时,那扑 面而来的香气就像把她封存起来似的。如今,那张在鲜艳的玫瑰 园拍摄的照片就在那本病历册下面。这就是她目前的恐怖。她将 抽屉再一次关紧,并且用一把锁彻底封闭。她拎着箱子,用最快 的速度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一辆出租车载着她向电影厂赶去。芳 沙告诉自己:我要努力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身患艾滋病的女人。这 个念头使她感到自已已经从那只抽屉里飞翔起来。她的眼里再一 次涌出了热泪。
她与导演选择南部地区作为拍摄《时光短暂》的外景地。她 接受这部电影并签约主演女主角,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隐私,虽 然她竭力抗拒着这可怕的隐私,然而,这潜藏得很深的隐私使她 有一种念头- 重返四年前她拍摄第二部电影的那片外景地上 去。四年前她作为一幕电影中的配角曾经在那片外景地遇到一个 男人,那是一个乡间的邮递员。四年前她二十六岁,准确地说那 是她碰到的第二个男人,她不承认那是占有过她肉体的男人,那 是因为她不愿意将自己与一个乡间邮递员联系在一起,然而,在 她带着那本白色的病历册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想起了乡邮员先 长的地区,满山遍野的粉红色花簇之外是一座小镇,她在那里每 天等候男友的来信时认识了乡邮员李扎。她曾经跟随李扎去过他 的家。由于一种无法说清的原因,当李扎带她从山岗上走过时,当 李扎试图拥抱她并与她亲近时她没有挣扎。她与李扎发生性关系 完全是一种怜悯,她不能抵抗李扎看她时的月光。当李扎告诉她 从几岁接触过女人后,就再也没有过女人时,芳沙涌起了一种巨
大的怜悯。那一年李扎35岁, 一名普通的乡邮员。后来摄制组得 知,到目前为止这座小城镇已经发现了三名艾滋病患者。芳沙听 后大吃一惊。那时候他们已经拍摄完全部外景即将离去。芳沙跟 李扎在一条小河边最后见了 ·一面,然后她就跟随摄制组离开了这 里。回来以后,她慢慢地就忘记了南部地区的那座小镇,而那名 乡邮员也仅只是一种回忆而已。然而,这回忆带给她的是恐惧,她 祈望没有从那座小镇,准确地说是没有从那名乡邮员身上带来任 何病毒。几年过去了,她并没有不适,直到一次剧烈的高热之后 的检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上了艾滋病毒。病历册使她想起 了那片外景地,微风吹拂的山岗,遍地的花朵像火焰般燃烧,后 来她又看见了乡邮员李扎……这一切在空气中荡漾着,经久不散。 -个谜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感染上艾滋 病毒的,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如果她四年前就已经身染艾滋病毒, 那肯定是与那名乡邮员。
为了这种潜藏在心底的隐私,她选择了那片外景地。然而,她 却害怕面对自己的记忆和乡邮员李扎,那种记忆使她仿佛跟随着 一群又一群暴雨之前的蚂蚁仓惶地奔逃。多年以前她将自已与乡 邮员李扎发生的性关系归咎于怜悯,然而,当她再次奔赴那个地 方时,当她再也无法回忆乡邮员李扎的面孔时,突然觉得自己不 应该再去旧日的地方。但是,那个纠缠着的谜正凝结在她的身体 中。她终干清楚了自己奔赴那个地方除了拍摄电影之外,还要找 到那个人。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像褐红色的斑点在扩散着,那 就是她必须找到那个人,并问他四年前有没有患上艾滋病。
汽车经过了大片望不到尽头的丘陵和石灰岩层。导演一直坐 在她与《时光短暂》的男主角蔡力的身边。 一幕电影在最初的时 刻就像一道窄长的水平线。导演总是沉浸在电影的镜头之中,他 叙述着由那道窄长的水平线向外伸长的许许多多情景,他向心不
在焉的芳沙讲述着女主角方旷的命运,也向男主角蔡力讲述着他 扮演的那名在杂乱交错的草叶中流浪的歌手。导演要求芳沙将女 主角方旷扮演成一名与男主角邂逅相遇后,被小镇也就是被一座 南部地区小镇的风俗、世界观、道德规范局限在死亡之中的形象。 当导演讲述到这里时,芳沙已是虚弱不堪,她抬起头来,看着远 方。
导演问她有没有信心演好方旷,芳沙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 最后一次演电影,我会尽力的。”导演说:“你的电影生涯才刚刚 开始,怎么可能是最后一次演电影。”芳沙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 车窗外的一只鸟在飞,车子似乎一直在跟随那只鸟的翅膀前进。导 演说做一个电影演员的好处在子表达自己生活的目的,芳沙听到 这句话后回答道:“进入一幕电影中的故事以后表达自己生活的目 的就显得更加艰难。”蔡力同意她的观点。芳沙从此将头面对着车 窗,她这样做是因为不愿意再继续谈论什么,人生与电影对于她 来说仅只是车窗外那些树影, 一会儿存在, 一会儿就过去。不错, 人生就是那些车窗外忽闪的树影,有时候向你扑面而来,有时候 连它的影子也无法看见。
水均伟从病房出来时,碰到了儿子水来的主治医生迈克林。他 与迈克林来到他的办公室对儿子的病作了一场“摊牌的交流”。迈 克林对水来的治疗前景仅只抱有百分之十的希望,虽然他是医学 界的年轻“星星”,年仅三十五岁,已经提出过不少治疗植物人的 理论,文章发表在权威的医学杂志上,受到医学界的大力支持,很 快医院就给了他研究室,他接收的第一个病人正是水均伟与崔玲 的儿子水来。他说他抱着希望,因为从理论的圈套中走出来毕竟 是另一回事。迈克林的眼里升起他所说的希望,希望是什么呢?所 谓希望就是人想到了别的东西,因为只有那种东西存在着,人才
能够在他的位置上活下去。医生迈克林置身的地方是一所医院,在 这个位置上他面对的是无以计数的病人进入死亡状态,如今他面 对的却是躺在那间病室中一个年仅10岁的男孩,他说道:“请给 我一些时间,治疗你儿子的病一定得拥有时间。”水均伟想问问他 到底需要多少时间,但是迈克林正在用手摇动着器皿里的液体,迈 克林说:“这是你儿子脑袋里的血,我必须每隔一段时间从里面抽 出血来,目的是为了检验血液中的东西。你知道,人的疾病来源 于血液,人的所有疾病最早就是通过血液显现在他的身体中,所 以,血液就是滋生病毒的地方。”他仍然摇着器皿中的血液,仿佛 已经被它深深地吸引,甚至连谈话的对象都被他遗忘了。水均伟 原来想问他到底用多长时间可以治疗好儿子的病,可是,当他伸 出手去捉住那只晶亮的玻璃器皿时,却渐渐忘记了时间,看到儿 子的命运似乎浓缩在那只瓶子里。他站在医生的身后,无法看见 医生的面庞。水均伟习惯在别人的面庞上看到一种东西,那是从 内心反映出来的时隐时现的东西,他可以从那种东西中清楚地看 见那个人变为易碎的玻璃,也可以从那种东西中看见化石般的物 体,及其经过化学反映以后的转化嬗变。但是现在,他看不见那 种东西,因为医生用脊背挡住了这一切。水均伟看见医生将那只 玻璃器皿举在一团幽暗的光线之中,而器皿像是意识到了一个十 岁男孩的病毒就在其中,所以,血液变得很红。迈克林看了一眼 水均伟说:“我的未婚妻今天要来乌城,现在几点了,我要到火车 站接她。”水均伟说:“我可以用车送你去。”迈克林将器皿放进冷 冻室后,出来脱掉了白大褂,他告诉水均伟未婚妻在郊县六十公 里之外的一座精神病院工作,她被围困在那些精神病患者的世界 里,本来他们恋爱已经有八年时间了,但她一次又一一次地推迟结 婚的日期,理由是她的表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一直住在精神
病院接受治疗,她害怕结婚以后会影响她对表哥的治疗。水均伟
带着迈克林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他对迈克林与他未婚妻的生活 没有多大兴趣,闪为他眼下最为关心的就是治疗儿子水来的疾病, 而且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医生迈克林的身上。所以当他举起那只玻 璃器皿时,他的血液也由此激动起来,生命,在那只玻璃器皿中 具有一种可以挽救的生命;生命,这就是律师水均伟对一个十岁 男孩的期盼。水均伟原来已经放弃了治疗儿子的愿望,但是妻子 崔玲又将水来送进了医院并且交给迈克林治疗。在医院的半个多 月里,崔玲几乎一直呆在儿子身边,水均伟逐渐了解了崔玲所下 的决心。当他第一次与迈克林见面时,崔玲用医学界的术语介绍 迈克林是唯一能够治疗儿子疾病的医生。“唯一的”,崔玲使用这 个词时眼里闪烁着泪花,她的表情使水均伟这个远离医学的人意 识到对于崔玲来说迈克林医生就像一道起保护作用的墙壁,可以 使儿子躺在里面。但是,每每看到儿子身体紧绷.毫无知觉,水 均伟就像看到儿子已经躺在某种洞窟里那样难受。他决定与迈克 林医生好好谈谈儿子的疾病。在迈克林的工作室里他看到了那只 玻璃器皿中的血液,由此他知道迈克林医生的第一步将从治疗他
儿子的血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