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有三十多分钟了,水均伟 驱车来到了芳沙的那片住宅区。他上楼时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 他并不认识,但他感觉到那个人是来找芳沙的。他的感觉完全正 确,当他敲开门时、芳沙急忙解释说屋子里烟雾太大,她刚刚送 走她的男朋友。水均伟哦了一声,从姻雾中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芳
沙的面庞上似乎有泪水,她慌乱地到洗手间去了。客厅的茶几上 放着那本白颜色的病历手册,跟烟缸里堆积的烟灰几乎置放在 块。水均伟感觉到在他进屋之前,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盯 着烟灰缸旁边那本白颜色的病历手册,那本手册将一个女人的道 路变为了灰烬。几粒细小的烟灰洒在上面,水均伟似乎看见抽烟 者的乎指颤抖着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的情形。
芳沙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上去她洗过脸了,但眼眶里仍然充 满着一一种晶莹的东西,那似乎是泪水,或者别的一些什么东西。芳 沙似乎还克制着一些别的什么,坐下来后,她仍然蜷曲在对面粉 红色的沙发上,她笑了笑,她的笑十分勉强。水均伟说:“刚才发 生了什么事,对吗?”芳沙点点头,她的眼睛很大,但是两排黑色 的长睫毛同时垂下来,她告诉水均伟她与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她 抬起头看了那本病历册一眼说:“我一直对他隐藏着这本病历册, 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后半夜我开始发高烧,他要送我到 医院去,我执意不去,他在抽屉里给我找退烧药时发现了这本病 历册,”她说;“昨天晚上第一次面对着我的病历册,他仿佛患上 了瘟疫般地浑身颤抖,站在我的面前大声说我害了他。”
水均伟看着蜷缩在粉红色沙发上的芳沙,她今天穿了一件白 色的长毛衣,回忆着并叙述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她说:“他早上离 开了我,他走后我很绝望,我想找一个人谈谈,我想到了你,实 际上从星期一开始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我无法找到你。今天下 午我的男友又回来了,我的病历册对他打击很大,我们谈到了很 多,最后我们选择了分手。”水均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想起了 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准备带芳沙去散散心。那个地方是啤酒厂的 南桠带他去的,就在啤酒厂前面六百米的地方,许多年轻人经常 去里面喝啤酒。芳沙的双眼闪烁了一下,穿上大衣跟着水均作来 到了楼下.
十多年来水均伟还是第一次驱车带着一个女人去寻找一间郊 外的啤酒屋,而她,就是被那病历手册宣判为艾滋病患者的女人。 当她来到楼下站在夕阳西下的光芒中时,全身沐浴在一种金黄色 之中,脸上架着那副黑颜色的墨镜。她跟着水均伟来到了车厢里。 水均伟看着金黄色夕阳洒在她头发上和肩头上,他似乎忘记了那 本病历册。在--阵吹来的寒风中,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产生了缤 纷的想象。他将这想象带到了车上。车启动之后他一句话也没有 说,就将她带到了郊外,穿过一片歌散在空中的啤酒」‘的酒味,他 将芳沙带到了那间啤酒屋里。
郊外的啤酒屋完全被夕阳罩住。轿车停在夕阳下的啤酒屋旁 边,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被夕阳笼罩的大箱子。芳沙钻出车厢时,她 的背景上缀满了夕阳的斑影。水均伟将芳沙带到啤酒屋里时年轻 的侍者将他们引到里面去,啤酒屋里只有他们俩。侍者告诉他们, 等到傍晚时城里的年轻男女就会光临。啤酒屋的木头桌椅连漆也 没有上,当芳沙的双手搁上去时,水均伟看到了她手背上的血管。 他们在进屋的半小时之内都抬起头来面对着窗外的夕阳,在夕阳 之中灰蒙蒙的冬日显得温暖起来。芳沙已经取下了墨镜,她的嘴 唇丰满而富有弹性,此刻,她的双唇紧闭着,她脸上的忧虑慢慢 地消失了。夕阳将窗外映得一片淡红。
喝了一杯啤酒后芳沙开始发烧。她的耳根、前额浮动着高烧 时的迹象, 一层层像颗粒般的汗珠浮在她的皮肤上面,而她的嘴 唇在高烧时显得更加红润,芳沙轻声解释道:“每到黄昏来临前夕 我总是这样,很多年以前就开始这样 浑身像面对着一炉烈火, 很多年以来医生总告诉我你这是慢性发高烧。”芳沙的嘴唇上像有 火焰飘荡,她又说:“你都看到我的男友了。”水均伟说:“我只是 看见他下楼,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芳沙笑了一声,她的笑声 仿佛是从有火焰的嘴唇上凋零下来的花瓣:“你没看见过他的面
孔,他长得英俊极了,当初我们俩认识时他是一名萨克斯手,
名业余的萨克斯手,我后来鼓励他报考音乐学院,后来我们就在 毗邻的音乐学院和电影学院上学,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已经有 十二年了,现在我们分手了。”水均伟看到两行热泪从芳沙的面庞 七流下来,女人的泪水,也许是芳沙的泪水打动了律师水均伟,他 将手帕递给芳沙。他的于帕一尘不染,白颜色的手帕总放在他衣 袋里。不过,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掏出过手帕递给任何女人,在一 般的情况下他不喜欢女人哭泣,他认为一个哭泣时的女人就像一 只淋湿了身子的鸭子那样丑陋而可怜。每当妻子哭泣时他通常会 避开妻子的那张脸,那些像蚂蚁的移动一样酒出的泪水不会对他 产生任何效果。当他面对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又忍不住在叙述中 嘤嘤哭泣时,他会提醒哭泣中的女人,请把泪水收起来,这句词 不达意的话在那种时刻显得很冰冷,女人的哭泣声果然停止了,
而此刻他换了另一种方式, 一种十分温情的,对于他来说从 未有过的方式让一个流泪的女人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这是乌 城的律师水均伟几十年来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温情的念头。他 看着芳沙将手帕接过去擦着脸上的泪水时,心底升起一种十分朦 胧的念头,他无法讲清楚这一种念头是什么。当他看见她的眼睛、 鼻子、嘴唇时,心底升起的那种念头更加强烈,然而,律师水均 伟全然不知道那种念头要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后来,芳沙擦去 泪水后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水均伟,就在这一时刻,水均伟开 始茫然了。
与芳沙坐在一间啤酒屋里,这对于律师水均伟来说本来就是 茫然的,他从未跟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目的地去寻找--座啤酒屋,而 且是在夕阳西下时走进-一间啤酒屋。这时候已经是名符其实的黄 昏降临了,芳沙说:“外面好像是通向乡村的小径,我们去散散步 好吗?”芳沙的邀请使水均伟的茫然松弛了一下,也使他刚才升起
的那种朦胧的念头涣散在“次散步的遐想之中,他们站起来向啤
酒屋外面走去。
在乌城郊外通往乡村的小路上散步,这种诗情画意的场景对 律师水均伟来说确实太突然了。这仿佛不是现实,仿佛不是他的 生活,而是他人的生活。然而,当水均伟看见芳沙的高帮黑皮鞋 踩在-一片冬口黄昏笼罩的余晖之中时,这一切都意味着改变了那 个生活在辩护词之中的水均伟,也就是说,就是这条在黄昏之中 蜿蜒向前的通往乡村的小路,使律师水均伟的私人生活发生了重 大的变化。
他们在黄昏之中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走着,芳沙走在前面,水 均伟-…直走在后面。实际上,是芳沙在带领水均伟散步,是芳沙 的身影改变了水均伟向前的脚步。
他的脚步是茫然的, 一直跟在电影演员芳沙的身后,已经看 不清楚芳沙修长的腿,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影子,那就是芳沙,她 走在前面使水均伟忘记了与她的相识是因为她患上的艾滋病,使 水均伟忘记了那本病历册。在已经到达乡村的时候,芳沙突然站 住了,水均伟隔着两米问道:“芳沙,你怎么了?”芳沙没有说话, 慢慢地蹲了下去。水均伟走上前时,感到了芳沙高烧的身体,就 像火一样烫人。水均伟将芳沙搀扶着站起来说:“我送你到医院 去。”芳沙坚决地摇摇头说:“过了黄昏这一阵就会好一些,我不 想到医院去。”水均伟知道她对医院有成见,于是说:“我可以送 你到另一家医院去,我有同学在医院里工作。”芳沙再一次摇摇头 说:“没事,天黑下来时,我的高热就会减退。”
水均伟从心底升起另一种怜悯,当芳沙的头依偎在他肩头的 一霎那,水均伟的手正在一点点地恢复另一种想温暖芳沙的念头, 那念头在黄昏后变成了一种无比强大的愿望,他紧紧地拥抱着芳 沙发着高烧的身体。后来,他抱着芳沙从那条小路返回到牌酒屋
前,将芳沙放进轿车,发动车子。芳沙从高烧中醒来时恳求他: “你不要把我送医院去。”水均伟没有违背这种恳求,他将芳沙送
回了她的住处。
正像芳沙说的,黄昏过后,她身体的高热已经一点点地减退。 这一-段时间里,芳沙的手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水均伟,由于相互 的依赖和怜悯,他们产生了另一种亲近。
芳沙偎依着他,她需要他;而他也紧抱着她。他们由于偎依 而产生了亲近。对于水均伟来说,这种亲近的关系毋庸质疑是另 一种高烧.他的血液和身体都涌满了亲近另一个女人时的温暖,他 可以嗅到芳沙发缕上的芳芬,那芳芬从发根的深处而来,他还嗅 到了芳沙嘴里的气息,那种气息使他无可逃避。所以,他的身体 愈来愈热。芳沙的高热减退后睁开双眼看着他,抬起手来抚摸着 他的下巴说:“刚才我一直在做梦,你带着我在走…… ”芳沙轻声 说:“我现在已经好了。”
以下发生的事情水均伟毫无准备,但事情确实这样发生了。芳 沙的右手一直在触摸着水均伟的下巴,完全是对这种亲近的感激 之情,她的眼里滚动着泪花,是那种被抑制的泪花。后来他们更 紧地拥在一起。这种拥抱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怜悯,他 们的拥抱使他们无法克制住一个男人与女人因拥抱而产生的性幻 想。相拥之前这种幻想或许还在虚无世界的某个地方,而当他们 更紧地拥抱在一起时,这种幻想就在他们身体的某个部分。于是, 他们在拥抱中发生了性爱,也就是说他们在拥抱中身体与身体之 间发生了性的关系,这以后水均伟睁开双眼,芳沙的世界对他敞 开着,那是一个性的世界。
夜已经深了,水均伟看见芳沙已经入睡,她睡着之后是那样 安静。水均伟开始穿衣服,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脱光衣服, 赤身裸体地躺在芳沙身边的。水均伟突然感到一阵羞赧,除了妻
子之外,他从未经历过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的这种赤身裸体的生 活。他迅速地找到自己的衣服。他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水均伟穿 过房间时看到芳沙的鞋、袜、内衣全部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这 显然就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生活,水均伟已经来到了外屋,他打 开了最后一道门。水均伟又一次从楼上来到楼下,他不知道现在 是什么时间了,他看见街道上已经没有人影,偶尔有一辆车经过, 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郊区拉货的大卡车。水均伟回到家里时,屋 子空空荡荡,崔玲与儿子都不知去向,水均伟来到写字台,他想 像以往那样发现崔玲的留言,然而,这一次竟然连留言也没有看 到。水均伟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夜里四点钟了,他焦灼地坐在 电话机旁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他们母子俩的行踪。也就是在此 刻,他似乎重又回忆起儿子受挫的命运,而在这之前,当他与芳 沙在一起时,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命运占据着他的嗅觉、味觉和视 觉。
他坐在房间里,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崔玲也许带儿子到 医院去了。在车上时,崔玲曾抱着儿子自言自语:“水来,母亲要 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你是母亲的宝贝,母亲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想到这里水均伟在夜色中又来到了崔玲所在的医院,果然像他预 料的那样,他们母子俩都在外科的住院部。护士告诉水均伟:“崔 玲上午就背着儿子来到了医院,她又累又绝望,看得出来,你儿 子的病对她刺微很大。”听到这里,水均伟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悔, 他的眼前掠过芳沙房间里的鞋、袜和内衣,水均伟带着这种懊悔 来到了儿子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