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伟下车来给崔玲拨通了电话,但没有人接电话,守门老 头在旁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内容,近一个小时之内崔玲没有再 打来过电话。水均伟决定回家去看看,他将车后退出了院子, 一 路上他想道,星期天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从早上出门之后他经 过了许多地方-— ·现在他要回到家中去,守门老头告诉他,家里 出事了,他想象不出家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想到这里他眼前便 闪现出妻子崔玲的面庞,那是一张没有多少特点极为平常的脸,当 他们走到一块去领结婚证书时,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桩婚姻上 面,他穿着那件秋天的薄羊毛衫走在崔玲身边,他的全部注意力
的核心都在那家创办不久的律师事务所里。因而他就那样跟崔玲 共同领回了一张结婚证书, 一张契约书。崔玲在不久之后就为他 生下了儿子水来。这个名字就是来临的意思,也就是说我的儿子 已经来临的意思。水来已经十岁, 一个喜欢足球的男孩,他在六 岁时就曾经穿过几条复杂的街道到市体育馆果去看足球赛,那天 崔玲为寻找水来匆匆忙忙下班后就到了水均伟的办公室,水均伟 至今还记得她担忧、焦急的神态,她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腰 上的带子松弛地垂下来,看上去她就像穿着睡衣出来寻找儿子。水 均伟将她的腰带系好后安慰她,水来不会到哪里去,他也许在附 近的小朋友家里玩,崔玲将头靠在水均伟的肩上啜泣着说她已经 找遍了邻居家里,但是都没有水来的影子、水均伟又安慰她也许 水来现在已经坐在家里了。于是,他们给家里拨去了电话,但是 六岁的水来并没有来接电话,如果在平常,水来每每听到电话铃 响就会操起电话机用他那稚嫩的小男孩的声音问道:“喂,你是谁? 这是水来的家里。”水均伟突然将崔玲拉进车厢里并告诉崔玲 一 水来一定去了市体育馆的足球场。水来喜欢足球已经有两年的历 史了,当他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时他就通过电视屏幕看到了足球明 星蒂尼手中的那个足球,那时候,他试图伸出手去抚摸电视屏幕 上的足球,崔玲将他的小手捉住后告诉他:“屏幕上面有电会烧坏 手指。”水来才没有抚摸到足球明星蒂尼手中的那只球。他们来到 了市体育馆,足球赛正在散场,六岁的水来裹挟在人群之中,他 的面庞上洋溢着足球赛场中的激情,当他们走上去抱住他的身体 时,水来的身体就像涌动着 ·一层热浪。
就在这时,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来,家里出事了,难道是水来 在外面出了事。想到这里,水均伟加快速度回到了家。
当他用钥匙打开门时,家里空荡荡的,他瞥见了写字台上的 一张纸条,崔玲如果有事外出的话,习惯在写字台上留言。水均
伟走上去看到了崔玲那纤巧的钢笔字迹:“均伟,水来在他舅舅家 发高烧,我得尽快赶去。”水均伟吁了一口气,他坐在写字台前看 着那张留言条,上帝保佑,水来只限于发高烧,在这个世界,对 儿子水来的爱抵御着他的疲倦。现在,他终于知道家里发生了什 么事情,妻了崔玲用家里出事了概括了儿子在他舅舅家发高烧的 事件。他将目光抬起来,他看到天空已经暗淡下去,在不知不觉 中星期日这一天快要结束了,黄昏正在悄无声息地到来。
儿子水来发高烧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出事了”的种种不祥 的预感。他将脸浸在冷水里,用毛巾洗了一遍又一遍。现在他开 始有了一种新的感觉。他所寻找的就是明天,从今天过渡到明天, 从明天又过渡到新的明天,每每想到他写字台上那些谜一般难解 的事件,他就会从内心升起对那些事件的向往,这向往附在他身 上,在颤动,在呼吸,他凭推理想象着那些错综交织的地方。作 为一个律师,他要深入下去,而下面则是犯罪者的深渊,他必须 作为一名睪犯的代理人看到这深渊中的生活,只有看清深渊中的 生活,他才能坐在辩护律师的位置上,他说出的话,他在那一刻 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把那深渊中的真实生活公诸于世。这就是 他内心的希翼。他将面庞从冰冷的水中抬起来,看到了镜子中的 面孔,那是一张四十岁的面孔,跟十年前的面孔相比,发生了巨 大的变化。十年前,这张面孔中有汹涌的血液升腾,他记得十年 前最不知道的就是疲倦。为了调查一桩案件,他曾经与他的同伴 步行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在横断山脉中穿行,在途中遇到了巨 大的蚂蚁和袭击他们的大莽蛇,然而,他们仍然走出了那片浩瀚 的山脉,寻找到了那名隐藏在峡谷中的唯一的目击者。与现在相 比,最重要的区别就是那时的他不知道疲倦是怎么一回事,洋溢 在身体中的血液使他的胃和肺健康地生长,使他的腿可以横越过 无数沟壑。然而,同十年前相比,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双腿的变化,
书上讲一个人的衰老是从腿上开始的,而腿上的疲倦就是衰老的 信号,可水均伟才四十岁。他将面庞再一次从镜子中移开,水均 伟从不在公共场所照镜子,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在身边也不行,像 大多数男人…样,水均伟照镜子的习惯是隐蔽的,而在卫生间里 照镜子最为安全,他可以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最难看的地方,也可 以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虚弱,从镜子中看到面庞上的细毛。水均 伟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腹股沟形成的三角区域,触到了生殖器上 的阴毛。很快,他就抽出了手,他听到电话铃在屋外一遍又一遍 地响着,宛如要将他从沉迷的世界中彻底拉出来。
是妻子崔玲来的电话, 一听到她那嘤嘤的哭泣声,水均伟就 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握住电话简,仿佛在平静地等待着 这场意想不到的事件到来。他终于清楚了儿子水来发生的一切。妻 子崔玲说他们的儿子与另一个年仅十五岁,但从十二岁就会开车 的男孩于昨天,悄悄地开走了他父亲的轿车。他们的车与一辆大 卡车相撞,那男孩当场死亡,水来没有死,但脑部彻底受伤。经 过昨天的检查治疗,保住了生命,但已经成了植物人。水均伟听 完妻子的叙述之后,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等到他再说话时,电 话巳经挂断了。崔玲似乎是在医院给他打来的电话。水均伟久久 地坐在电话机旁边,他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 化。只是屋子里的寒冷,这种南方冬天的寒冷,从屋子里的各个 角落悄无声息地袭来。他呆滞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地上的一只小 虫,那只小虫——水均伟无法叫出它的名字, 他从前从未看 见过,也许是水均伟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目光呆滞地坐在屋子 里,任凭屋子里无所不在的寒冷包围着,也从未有机会垂下头来 看这只虫子在木地板上东看看,西看看……那只虫子已经向水均 伟的鞋袭来。由于水均伟的鞋一直一动不动,那只虫子便带着它 的一场梦和一个幻像往上肇援着。水均伟伸出手来想捉住它,但
他的手在捉那只虫子时颤抖了一下,乂放弃了捉它的欲望。他的 脚移动了一下,就惊动了那只正往上攀援的虫子,迅速地转移了 方向,向脚下的木地板轻盈地逃窜而去。
水均伟抬起头来,于无所不在的寒冷中他似乎看到了儿子水 来的面庞,那个喜爱足球的儿子和他的命运此刻成为全部的现实。
水均伟是在星期天晚上九点钟驱车来到路上的。儿子水来转 眼之间就成了植物人.那是-一种什么人呢?他想到一种身体,瘦 得可怕,眼睛深凹,而喉结突出,大脑处于永远的瘫痪之中,那 就是植物人,已经脱离正常人状态,除了吃喝,肉身实际上已经 被宣判死刑。水均伟将车窗敞开,南方丘陵地带中的另一种寒冷, 从窗外看不见的灰尘中干燥地到米。水均伟呼吸着干燥的寒冷,他 竭力想呼吸到一种树和草的味道,那种露水般的清香可以滋润他 的喉咙,然而,飘入车窗内的除了灰尘中寒冷的干燥气息之外,没 有任何味道。水均伟保持着那种姿态,继续前行。
水均伟克制着一阵阵干燥而晦涩的泥土味对他喉咙和内心的 侵袭、越过一片黑色的山岗,在那些丘陵或深谷里,连一丝声音 也无法听到。通往水来舅舅家的道路过分地漫长,逶迤曲折的路 交叉地盘旋在看不清楚的寂静之中,丘陵中一条公路的寂静可以 用手触摸到。水均伟握着冰冷潮湿的方向盘,双手触摸到了丘陵 地带中最细微的声音:路旁一块块招牌上危险的信号,那上面写 着请减速,前面道路曲折,于是水均伟又本能地感受着一个人在 这丘陵中前进的寂静,那些寂静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弥漫着。轿 车发出的唯一的声音,那就是车轮下的声音,可以触摸到冬天于 燥的泥土,公路上的一片残枝败叶,寂寞的丘陵潜伏着的腐烂的 泥土、它们全都呈红褐色,那是来自死亡或生命被时间啃噬着时 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晚上两点钟水均伟到达了水来舅舅家居住的那座城市。水均
伟总共在路上走了六个小时。他一直坚持着不把车速增快,如果 按照他平常的驾驶速度,四小时就可以到达。然而,在扑面而来 的寂静或泥土的干燥昧中,水均伟第一次将车开得那么缓慢,他 不是惧怕车祸,而是害怕面对十岁的儿子,惧怕面对悲伤至极的 妻子崔玲。儿子水来儿乎是妻子的全部希望,在任何时刻十岁的 儿子都是妻子的仝部希望。水均伟害怕面对已经变成植物人的儿 子躺在医院的病室中,所以,他宁愿将车速减慢,独自一个人承 受着一片茫茫无际的南部丘陵中的寂静。
他在一只磁卡电话旁站住,将磁卡从上衣口袋掏出来,拨通 了水来舅舅家的电话号码。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那是妻子崔玲 的母亲。听到水均伟的声音,老人已经哑了的嗓子再也说不出一 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告诉水均伟,他们一家除了她留在 家里外,全都到医院里去了。水均伟放下电话,盯着夜色中寂静 的街灯,挪动着步子钻进汽车。轿车行走了二十分钟后到达医院。 一个管理车辆的老头从停车场旁边的小屋钻出来,不住地打着哈 欠指挥着水均伟将车移动进去。夜色中看不清楚他的面庞,他的 嘴不住地说着什么,水均伟听不清楚。他问老头外科住院部在哪 里,老头眯着眼睛想了想,抬起手来指着最前面的那些楼房说: “往里进,最里面的那栋楼就是。”
水均伟钻进外科住院部寂静的电梯,没有一个人。电梯门张 开的一瞬间,他的脚迟疑地跨进去。他盲目地看着电梯一级-一级 往上升,直到最顶层。从电梯出来看到一位巡诊护士的身影,端 着一只盘子正走向前面的走廊。水均伟跟在女护士身后迟疑地移 动着脚步。女护士将他带到一间病室,那正是他儿子的病房。妻 子崔玲正看着女护士尖面长的下巴发呆。女护士放下盘子,给水 来注射。妻子崔玲愣愣地盯着女护士的下巴,她的眼睛已经干涩 得没有一滴泪水。再过去伫立着水来的舅舅, 一位三十多岁的牙
科医生,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旁边站着他娇小玲珑的妻子。所 有人的月光都集中在那闭阴影里,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的命运,因 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发现水均伟的到来。直到护士为儿子注射完 端着盘子离去的霎那,他们才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水均伟。崔玲最 早看到了水均伟,她的嘴唇抽搐着,想爆发出剧烈的哭泣声。但 是她用手蒙住了嘴唇。水均伟直奔儿子水来。十岁的儿子永久地 睡着了。水均伟想抚摸儿子的小手,但是他害怕,那双小手从前 接触过铅笔、羽毛球、自行车、钥匙和郊外的石头;从前,那双 十岁男孩的小手接触过硬币、冰淇淋、足球……而现在这双手藏 在被子里,看不见它的指甲,看不见那双手的移动,而不久前它 还曾经欢呼雀跃过,为他喜欢的足球而欢呼雀跃。现在,水均伟 清楚地知道,这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他的儿子欢呼雀跃了。水均伟 用手抚摸着儿予的前额。水均伟的手停下来,他看到崔玲迷惘、绝 望的目光,她的身体已经被儿子的遭遇打垮了。水均伟走上前去, 抱住她的肩膀。此时此刻,水均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庭正在分 裂,第一次怀疑以往那些梦想的可靠性,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 活正在被迅速压缩,被压缩成一片荒谬的枯叶。其实,崔玲那张 被绝望笼罩着的脸就是一片枯叶,还有儿子的面孔也是一片枯叶。 在那一瞬间,水均伟眼前浮现出电影《尘埃浮沉》中的两个场面 —女主人公出现在尘埃之中,她与男友面对面选择着生活,而 生活也就是选择道路或方向。在尘埃中,时间像鸟一样飞翔着。他 想起蜷曲在粉红色沙发中的芳沙,顿然升起一种怜悯。
三天后,水均伟携带妻子、儿子离开了水来的舅舅家,离开 了那座城市和医院。当驱车离开那座城时,他想到了儿子就是在 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受挫的,于是,加快了车速,就像扔下一块充 满咒语的手帕。妻子和儿子就在旁边,崔玲一直用身体拥扶着儿 子。 ……水均伟不敢看儿子的那张面庞,而妻子却在旁边,她在
努力,因为她是医生,她带着希望,崔玲的希望在惊愕和绝望之
中上升着。
星期四到来了,这是不同寻常的星期四。昨晚他们回到了乌 城,在夜色弥漫中水均伟背着水来回到了楼上,当儿子的脊背紧 贴在他肩上的时候,水均伟感到了儿子的体热,只有这体热告诉 他儿子还活着。他将孔子从一楼背到六楼。在这段时间里,儿子 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手脚都是麻木的,水均伟背着儿子一步一 步上楼梯,他想起儿子在冬假之前,也就是去他舅舅家之前,曾 经在这楼梯上跑上跑下,双腿是那样灵敏,富有生机。水均伟曾 幻想儿子长大了有可能会做足球队员,因为他是那么喜欢足球。然 而,儿子的那只足球已经不存在了,水均伟上楼时仿佛看见那只 足球从楼梯上正在往下翻滚,那只蓝颜色的足球从六楼滚到三楼、 二楼,滚到一楼的黑暗之中, 一只球已经将儿子抛弃。当将儿子 放在他的小房间的床上时,崔玲跑了进米,水均伟走了出去,他 在客厅里喝了一杯凉水又同到书房。那天晚上他就睡在了书房里, 就像以往他疲倦时那样,没有躺在妻子崔玲身边,而是独自一人 睡在书房的单人床上。他睡得很沉,躺下去几分钟就发出了鼾声, 他的睡眠中什么也没有出现,连梦也没有。星期四的早展,他醒 得很早,他打开门时才感到他的家庭已经因为儿子水米的受挫发 生了巨大的变化,
变化就在通往每一间房子的光线之中,现在所有房间的光线 都似乎暗淡下来,冬天的拂晓, 一缕缕冰冷的光线中逐渐尾现出 些模糊的光点。水均伟坐在客厅里吸了- ·支烟,想起往日的一 些时光,但昔日的时光只是一些模糊的光点,仿佛一群蛾子迎着 火焰飞舞时发出的朦胧的光亮,最后逐渐消失不见。水均伟轻轻 推开儿子房间的门,妻子崔玲就睡在儿子身边,在那小床上躺着
母与子。 一缕缕光线正从窗帘的皱褶中斜射进屋,照着写字台上 那只蓝颜色的足球模型,那是水均伟在儿子九岁时送给他的生口 礼物。光线还照射着妻子崔玲的肩头,她凸起的另一只肩隐约地 发亮,母与子都在睡眠中。水均伟关上门,又打开了通向外面的 门,然后将门拉上。星期四,他出现在办公室里。
他手下的人都很惊讶,因为他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
坐在写字台前的扶手转椅上,秘书小陈进来告诉他两件事。第 一件事,从星期一早上开始,芳沙就来电话,她的电话一直持续 到水均伟刚才进屋的那会儿,她每隔一小时来一个电话,看样子 有急事寻找水均伟去处理。第二件事,市房管局来通知,他们目 前办公的律师事务所已经作为城市拆迁房屋之 …,限定在一个多 月后迁离此地。小陈转述了两件事之后就到外屋去了。水均伟看 着办公室外灰蒙蒙的天空,芳少的电话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水均 伟的头脑这几天一直被那团粉红色的东西弥漫着,仿佛尘埃升腾。 芳沙的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边传来,告诉水均伟已经跟导演签了 合同,她将去主演一部片名为《时光短暂》的影片,明天将去外省 拍外景,今天晚上则想跟水均伟见见面。从声音中完全听不出来 那是一个感染上艾滋病毒的女人。水均伟答应了她的邀约。坐在 扶手转椅上,他的面庞因为经历了儿子受挫的命运,所以看上去 就缘从 · 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出来一样。 一种灰蒙蒙的色彩显得 毫无生气,从他那敏锐却疲惫的目光中流露而出。他坐在扶手转 椅上,仿佛星期四就是为了等待他与芳沙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