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普桑子来到紫藤树下
夜风吹拂着普桑子的白色旗袍,普桑子睁大了眼睛,像过去一样那群年轻的女仍然围绕着那棵灿烂的紫藤树,紫色的花瓣在夜色中像一朵朵紫色的玫瑰。她在远处就听到了那些女放荡的笑声,普桑子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嗅到了她们身上的劣质香水味道,突然普桑子听到了女们正在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夏春花。普桑子走到紫藤树对面的角落,那确实是夏春花,不过,夏春花只向她们短促地点点头就朝旅馆走进去了。普桑子犹豫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了,王品仍居住在旅馆,王品并没有从这座旅馆消失。
夏春花的突然到来使普桑子没有去旅馆会晤王品,一种东西再次困扰着她,她从紫藤树下走了过去,她想晚些时候再去找王品,也许那时候夏春花已经走了。她很清楚,有夏春花在场,她与王品的会晤就会变得尴尬
她开始在街道上没有目的地行走,既不是在散步,也不是去会见什么人。
正像郝仁医生所告诉她的,只要黑暗降临,街上到处都行走着醉生梦死的人,当普桑子的目光落在路上行走的酒鬼身上时,普桑子想,他们到底为了什么,醉熏熏地走着,他们将走到哪里去?普桑子对面急匆匆走来了一个酒鬼,他在与普桑子擦肩而过的刹那,普桑子叫出了他的名字:王品。
在潮湿的夏夜,王品并没有呆在那家旅馆而是孤零零地变成一个酒鬼,虽然在醉意之中他还是认出了普桑子。普桑子架着他的手臂,他支支唔唔地告诉普桑子他不想回旅馆去,他用手指着隐没在城市中的那座旅馆对普桑子说:“旅馆里到处是鼓女。”他还告诉普桑子:“我不喜欢那些女女……但我无法找到你,我只好跟那些女们睡觉……”
普桑子仿佛架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他们来到了一座公园,普桑子让王品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路上王品像所有喝醉酒吐实言的人一样将他内心十分苍凉的秘密告诉给了普桑子。普桑子坐在对面漠然地看着这张面孔,她再一次被一个男人的真实生活笼罩着,在几个小时之前,好像是神给予她了力量,她以为她可以有勇气继续去面对一座被她喻为地狱的旅馆……
在公园的深处有一阵又一阵声音传来了,普桑子宛如坐在一把被悬空似的椅子上,突然间月亮升了起来,普桑子坐在王品对面看着那张醉醒醒的脸,他似乎睡着了,靠在公园的椅背上睡着了,普桑子的心底一阵悬空,稀薄的空气变得不纯净,普桑子失望地望着那张男人的脸庞,有嗜酒的人不停地在周围走来走去,普桑子嗅到了那种酒精中难以接受的气味,她梦的天平开始摇摆……
普桑子后来擦扶着王品将他送到了旅馆门口,普桑子得自己又回到了原处,她仍然像从前那样怯懦,面对那棵紫藤树,面对越来越多的不可能在空气中投挪、弥散的困惑,神曾给予过她的那种片刻之间的力量突然离她远去了,普桑子就在将他送进旅馆门口的那一瞬间转过了身,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走进那座旅馆了,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再也不可能走进那座旅馆与王品去约会了。
燕飞琼
她坐在普桑子的店铺里,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将纤长的双肘撑在柜台上,似乎她那美丽纤长的双肘已经无力支撑她的身体和头颅,她从走进来时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当初普桑子在柜台外面置放了一把椅子就知道它大有用场,郝仁医生、王品、燕飞琼等人就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与普桑子聊天。
从燕飞琼进屋来的那一瞬间,敏感的普桑子就已经从她那遭遇到仇恨的眼睛里察觉到了她的不幸。燕飞琼是那一类女人,她是与普桑子完全不相同的女人,燕飞琼平时没多少事,她总是能分辨来自不方向不同世界的新闻,而她是一个优秀的饶舌者,也是一个用视、听、嗅、味、触觉感受生活的观察家,在过去的日子里,普桑子已经领教过她那张薄如弹簧的饶舌的嘴是怎样在逼近普桑子的生活,就是她将夏春花的名字第一次展现在普桑子面前,也是她用一种无法说清的语言将她看到的事情真相转述给普桑子……
现在的燕飞琼已经没有以往的那种得意,从她进屋来的那一瞬间,普桑子就知道了燕飞琼出现在店里,意味着她来向她倾诉。普桑子分析得不错,燕飞琼确实是把普桑子当做自己倾诉的对象,从开始坐下来不久,她就大骂杨玫,她说她要与杨玫斗到底,她将头仰起来,似乎与杨玫斗争就是她此生最重大的事件,普桑子欲劝她,但燕飞琼随即将普桑子劝诚她的话语推到远处去,她被她生活中的阴云紧紧笼罩。她说:“普桑子,你不要说了,我知道,反正战争一到来,谁也不会活得太好,也许谁都不会活得太长久……”她的声暗示着她要与杨玫决战的决心,普桑子望着燕飞琼的那张面庞,她有着细腻的皮肤,而皮肤的光泽上闪烁着的不是流动的音符,而是一种看不到但确切地存在着的尖锐的沙砾。
普桑子不知道如何去告诉燕飞琼,她想把自己对男人的感受告诉给别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没有寻找到一个能够听她说话的人,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心烦乱,她想,在这座城中,除了在战争到来之前消耗无用的颓废和激情之外就没有别的生活方式了。
哦,而战争到底在哪里呢?
普桑子欠起身子,普桑子除了沉浸在她自己的战争之中,她几乎连眼泪也没有,而自己与别的女人所不相同的是双眼里的潮湿,那也许是一种痛苦的潮湿,也许是一种怯懦的潮湿,也许是一种彷徨的潮湿,也许是一种绝望的潮湿……
也许是有那些蝴蝶陪伴着普桑子,只要有了那些蝴蝶,任何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下,她可以不受人或事,不受到这个世界的干扰。
普桑子看见燕飞琼站了起来,她似乎比原来瘦了,旗袍显得空空荡荡。
普桑子站起来再一次劝诚她,普桑子说:“听我说,燕琼,别与杨玫过不去,远离她一些对你会有好处。听我说,燕飞琼,一定要学会忍耐,让开她,离她远一些……”
可以想象,在燕飞琼那些雄心勃勃的战争之中,普桑子的这些劝诫显得是多么地无足轻重,它就像一些轻盈的羽毛燕飞琼的耳边擦过便飞上天去了。燕飞琼看了普桑子一眼,从她这种目光中,普桑子隐隐约约感到燕飞琼与杨玫的战争,两个女人真正的战争将不可避免地开始。
虚构者说
已经到了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说一九九七年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想,让人进入战争的不是人,而是欲望,人自从有了欲望之后,各种各样的战争也就开始了。
在这些欲望中,普桑子显然是一个弱者,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普桑子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女人,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在这些欲望的战争中,普桑子没有战争。也许普桑子是另一类人,她有承担战争的勇气和耐心,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我感到是那些蝴蝶给予了普桑子某种诡秘的形象,就是那些蝴蝶,不管它们是飞在空中的蝴蝶也好,还是已变成标本的蝴蝶也好,它们给普桑子带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就是在那座城里的人在战争到来之前变成嗜酒者、嫂女、杀载者或别的什么的时候,普桑子仍然从容地用心灵去感受那些蝴蝶。有些东西的力量是无法言喻的,就像那些蝴蝶一样,它到底带给了普桑子多少声音和信息,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爱情
不管普桑子愿不愿意听下去,那天在餐馆里,他们被四的屏风围在其中,不管普桑子怎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王品,他仍然在屏风中表达了对普桑子的爱。
王品邀约普桑子来这家带有屏风的餐厅时,普桑子与自己斗争了很长时间。就在那天夜晚普桑子将酪酚大醉的王品送到旅馆门口时,普桑子曾对自己说:也许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普桑子接到王品的邀请的那一天,一大束鲜花送到了普桑子手中,在普桑子的一生中,她似乎还从未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陌生的送花人只告诉普桑子是一位住在旅馆里的先生让她把花送来的,送花人走了,普桑子在花丛中发现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夹在那些花枝中间,普桑子将纸条抽出来,上面写着王品的字,他委婉地告诉普桑子,如果他能够活下去的话,那么,普桑子是唯一的能够让他活下去的人,他希望今天晚上能与普桑子在屏风餐厅会晤。
普桑子收下了这束使她恨意的鲜花并不意味着普桑子就可以接受王品的邀约,那天晚上王品酒后的话语使普桑子震惊,她除了对这个男人失望之外已没有以往那些可以燃烧起来的火花了。
早上她收到了那束鲜花并把它插在花瓶中,然后她用了一天时间与自己的选择作斗争,后来她还是决定最后一次去会晤王品。
王品说,他这一生中事实上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别的女人,他爱的唯一的女人就是普桑子。
普桑子一直没有说话,这些男人的语言在颤抖中发出来,它有时候像悠远的笛声,有时候像低音弦声,总之,它们是一种语言。普桑子看着王品,他是清醒的,他不会将他生活中另一种真实的内容再告诉普桑子,他现在确确实实是清醒的,他没有迷路,他的方向感是准确的
他真实地表达着对普桑子的爱,而屏风之外的那些人在大声喀笑,纵情饮酒。普桑子看着王品,这种爱情别的男人向她表述过,她不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约会,所以她显得很平
王品说:“说吧,普桑子,你要让我怎么做,为了爱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普桑子端起酒杯,她不想醉,她讨厌那些酒精,她端起酒杯只想告诉他:“你错了,我支配不了你的生活。”
“不对,普桑子,我想逃离,想像你一样逃离,但我没有点力量,你回来以后我想了几个晚上,普桑子,我已经想离开那座旅馆了,普桑子……”
普桑子用一种湿润的目光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也许她是爱他的,在一些另外的日子里爱过他,也许她现在还是爱他的,然而,重要的也许不是爱,重要的是如果把那只酒瓶里的所有酒喝下去,那些酒就会使人的身体变得恶心……
王品又用手抓住了普桑子的手,他没有迷路,他的方向感是正确的,不过,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将普桑子带到那旅馆里去,也许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感受到了普桑子对那座旅馆的恶心。
普桑子那天晚上与王品在屏风餐厅坐到十二点钟,然后他们分手。普桑子感到在流逝的这几个小时里,王品并没使她厌恶,否则,她决不会陪同他在屏风餐厅里呆上几个小时。
小阿乐
那天下午普桑子在家休息,小阿乐第一次独自一人跑到楼上来,她是独自一个人爬上来的,用手和脚攀援完了楼梯然后站在普桑子面前,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普桑子意识到她的女儿已经开始学会操纵自己的意志。普桑子弯下腰亲吻着小阿乐的面颊,这是女孩的面颊,不是男孩的面颊,普桑子刚想问阿乐今天为什么跑上楼来,阿乐就恳求道:“妈妈,我想到郝仁医生的诊所去玩,我想与郝仁医生叔叔一块玩,刚才我让外婆带我去找郝仁医生叔叔,外婆躺在床上,她不带我去……”普桑子带着小阿乐来到了楼下,母亲果然躺在床上,普桑子有些着急问母亲哪儿不舒服,普桑子的母亲告诉她,人老了,头有些昏眩,她就躺下了。普桑子间母亲要不要去郝仁医生的诊所去看看,这下可好,提到郝仁医生的名字,小阿乐似乎又乐了,她眨着那双亮晶晶地眼睛再一次恳求道:“妈妈,妈妈,我要你带我到郝仁医生叔叔那里去,我要找郝仁医生叔叔……”母亲便对普桑子说:“阿乐与郝仁医生有感情,你就带她去吧!”
普桑子便带着小阿乐出了门,平常她很少带小阿乐出门,尽管她很爱小阿乐,但她始终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再结婚再生孩子,幸好,多年来,并没有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也许是在那样人心混乱的年代,人们已经顾不得去关心别的事情了。普桑子牵着小阿乐的手,小阿乐很高兴,眨着眼睛望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她一会儿问普桑子郝仁医生住在哪里,一会儿又问普桑子郝仁医生叔叔现在在干什么,对她那孩子般的提问,普桑子都一一做了回答,她告诉小阿乐,郝仁医生住得很远很远,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还告诉阿乐郝仁医生现在在诊所,他是一个医生,所以必须为病人治病。
隔着一条街道,小阿乐已经发现了郝仁医生的诊所,她挥动着小手嚷道:“妈妈,妈妈,你看见了吗?那是郝仁医生的诊所。”穿过马路已经来到了郝仁医生的诊所,小阿乐从普桑子的怀抱挣脱出去,她扑到郝仁医生怀抱,嘴里叫着:“郝仁医生叔叔,你怎么好久不去看我了?”
普桑子的心呼呼地跳动着,小阿乐对郝仁医生的依恋她感到总有一天她是一个解释者,她所制造的一切必须由她来亲自解释。
小阿乐问郝仁医生:“郝仁医生叔叔,你身上有一种味道,这是什么味道啊?"郝仁医生就告诉她:“小阿乐,因为郝仁生是医生,所以郝仁医生叔叔身上就有做医生的味道……”
小阿乐就像普桑子一样敏感,她所感受到的味道就是普桑子挥之不去的乙酵味,那种独有的气味曾经强烈地迷惑过普桑子。普桑子沉浸在小阿乐与郝仁医生的亲热中,他们愈是亲热,普桑子愈是焦虑重重。它将构成某种遥远的谜,总有一天,他们几个人将殊途同归地得出一个明智的结论,并将这个结论告诉给世界,告诉给小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