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临……
暴雨终于在最炎热的时刻降临了,普桑子打开窗户,她正在煮着土豆和牛肉等待陶章的归来,暴雨拍打着屋顶,仿佛打着身体,普桑子一直在炎热之中等待着这场夏日的暴雨,再滴顺着窗凝溅了进来,普桑子站在窗口,她已经在矿堡度过了冬天和春天,现在夏天又到来了。
夏天到来了,暴雨就像海潮一样席卷着大地。普桑子在暴雨中看到了陶章,他已经来到了门口,衣服全部被暴雨沛湿。他告诉普桑子他饿坏了,普桑子帮助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又给他盛了一碗土豆煮牛肉,陶章坐在餐桌前望着热气上手的土豆煮牛肉,他突然对普桑子说:“普桑子,我们俩结婚吧!普桑子感到这并不突然,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大都是某种心情下发生,实际上,这是一种极不严肃的求婚方式。普桑子望着那碗热气上升的土豆煮牛肉,从冬天的某一天开始她就成了这屋子里的主妇,从某一天开始她也就陷进了旷里中的这座矮房子里,除了给他烧土豆煮牛肉之外,她还要承打那座堆满“财富”和石头的山脉,她还要承担柳兰和他的那1孩子。
普桑子摇摇头。陶章看见她摇头就着急了,他忘记了饮饿再次向普桑子求婚。普桑子一边听着暴雨拍打屋顶的声音,一边听着陶章向她求婚的声音,于是她明白了在两种声音里,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然而,陶章在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又摇摇头,她似乎已经把那种被她秘而不宣的确认的某和失望的东西在她摇头的那一刹彻底地拒绝了。
虚构者说
普桑子拒绝了陶章的求婚。我讲了上面的故事,普桑子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与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缔结契约,失望和迷悯像猛然展现在她面前的碎片一样使她的激情丧失殆尽。
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矿堡的生活显然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她之所以留下来已经不再是为了陶章而留下来,她留下来是为了另一个与她同一性别的女人,她留下来是为了在那个女人分娩时守候在她身边。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也许早就怜着箱子离开矿堡了。然而,最令我悲哀的是陶章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危机,他似乎已经确认普桑子会永远留下来照顾他,所以他提出来要与她缔结婚姻。
她拒绝了他,他并不知道普桑子为什么要拒绝他。
暴雨来临后,他们仍然守侯着那座矮房子。夜晚,普桑子同样躺在他身边,她赤身裸体地躺在他身边。天气凉下来了,大群的蚊群仍在喻喻地穿越在蚊帐之外。
普桑子并没有进入睡眠,她看见自己正在呼吸着这混纯的暴雨流体的气息并挣扎出去。
六月底的最后一天
普桑子被困在屋子里,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仍没有停止的趋势。而就在这暴雨的肆虐之中普桑子度过了六月底的最后一天,这就是说七月到来了。七月是柳兰分娩的日子,对普桑子来说七月还是普桑子回家去的日子。六月底的最后-天,普桑子依然等待着陶章归来,自从下雨以来,陶章回来得要晚一些。现在,在黄昏中他披着雨披回来了,这是一件军用雨披,颜色是黄色的,普桑子取下他的雨衣,从听到他的脚步和拐杖声的那一时刻开始普桑子才嘘了一口气,陶章终于从那些湿流流的洞窟里回来了,是的,他安然无善地回来了,普桑子被暴雨所压迫着的心脏好像从某一块石头里跳了出来,恢复了心脏的自然跳动。
陶章沮丧地看着这场雨对普桑子说:“但愿老天停止下雨,这样不停地下雨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普桑子身上的那种同情心一如既往地在此时此刻暴露出来,她走过去拉起陶章的双手,她感到这双手是如此地冰凉,完全不像是在夜里抚摸她的那双手,她轻声地安慰他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相信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然而就在她说这番话时,她眼前突然出现了毋塌这个词汇,她回忆起自己最初站在矿沿门口时欲进又欲退的那种感觉,她为什么没有戴上头盗走进矿洞里面去,普桑子当时是因为害怕,一座矿洞的世界使她产生了种种的联想,而最关键的恐怖是她感到那些矿洞如果圩塌下来会怎么办,从那一时刻,这个联想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灵,占据在她那敏感的意识之中。她突然扭转了话题,她对陶章说:“有一件事你应该感到高兴,你知道柳兰就要分娩了吗?”陶章猛然抓住了普桑子的双手,普桑子紧接着说:“我准备明天就搬到柳兰那里去住。”“为什么?”“柳兰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想在她分娩时留下来照顾她……”陶章对普桑子的这一决定感到吃惊,他问普桑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普桑子放开了那双与陶章的双手紧紧交结在一起的双手。
普桑子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但她意识到陶章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之中,在这个时刻,普桑子想,男人沉浸在他们理性的世界里面,他一定无法想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在这个时刻,男人沉浸在他们虚弱的世界里面,瞧瞧陶章,他正面对着窗外的暴雨,只有窗外的暴雨才可以使他沉浸在一个他自己制造的世界之中去。
普桑子没有再去安慰那个站在窗前的男人,也没有再向他解释什么,她来到了床上,她像个影子似地绕过房间离开了窗前的陶章,她要回到床上去,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张床了,也许离开之后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些房间里来,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去向,等到柳兰分娩之后,她就从矿堡消失。
普桑子依然赤身裸体地钻进被子里面去,房间里没有灯光,她钻进了似乎是潮湿的被子里面时,她突然听到了开门声和关门的声音,陶章出去了,他很少在这个时候到外面去,普桑子想,也许他去小解了,但过了很长时间陶章还没有回来。普桑子现在知道陶章到哪里去了:他去镇里看柳兰了。
普桑子躺在床上,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麻木地躺着,她似乎看见陶章正艰难地走在那条通向小镇的路上,因为路上没有灯光,他在黑暗中走着,跌跌撞撞地行走着,而他手中撑着的那根拐杖发出的声音是暴雨中最虚弱的声音。
普桑子迷迷糊糊地闭了一会眼睛,但她并没有睡着觉。天近拂晓时,她开始起床,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地上,穿上旗袍后她又开始收拾行装,她把那只箱子拉了出来,将自己的衣物放在里面。普桑子投着箱子出门时,正是陶章回来的时候,普桑子刚站在门口撑开那把黑布雨伞,她就看见了陶章,身披军用雨衣的陶章从山坡上走上来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沮丧、失败的归来者。他站在暴雨中看见了普桑子,他对普桑子说他到镇里去了,普桑子点点头,她知道了,她猜测得不错,只不过,这一次是他亲自告诉了她,他并没有向她撒谎,他确实到镇里去看柳兰了。
他的眼里隐藏着一种欣慰,看得出来,柳兰即将分娩这件事给予了他一些欢喜,虽然一路上的风尘使他看上去很疲惫很沮丧,像一个失败者,但他在这个时刻显示了一个男人对孩子的期待。但他突然看到了普桑子手中怜着的那只箱子,最初普桑子就是投着这只箱子出现在他面前的,这是一只出行的箱子,远行中的箱子,他抓住普桑子的手低声说:“普桑子你要走吗?”普桑子告诉他,我要到柳兰那里去,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了吗?我要去照顾柳兰。陶章的手仍然没有松开,他看了看普桑子的行装和手中的那只箱子轻声说:“普桑子,既然是去柳兰那里,为什么要带箱子走呢?”“哦,我要住在柳兰那里,我带上我的衣物会方便些。”“这就是说,柳兰分娩以后你就会回来?”
普桑子已经下了台阶,她没有回答陶章,她撑着那把黑布雨伞,头也不回地从陶章身边离开了。
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七月就这样出现在普桑子已经撑开的那把黑布雨伞之下,普桑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袍举着黑布雨伞怜着箱子出现在柳兰的店铺中时,七月就这样降临了。普桑子将那把黑布雨伞合拢,随便将雨伞举起来把积留在全面上的雨水砸落一些在七月降临的那一天,普桑子穿着粉红色的衣袍,她要去给柳兰贺喜,她要给那家店铺带去粉红色的幻想。她将雨伞放在店铺的一角,店铺的楼上就是柳兰的住处,柳兰虽已将店门打开但又回到楼上去了。柳兰告诉普桑子,她感到腹部有些异样,普桑子走到柳兰身边,就在这时候普桑子似乎嗅到了一种气息,这是普桑子最熟悉的气息,是陶章滞留在这屋里的矿石般的气息。
普桑子扶着柳兰躺在了床上,她又帮助柳兰计算了一下日子,普桑子生过孩子所以她预感到柳兰分娩的日子就在这两天。柳兰告诉普桑子陶章昨天晚上满身湿透地来到这里,普桑子说她已经知道了。柳兰说:“陶章说他要跟你结婚,普桑子,我想你就嫁给她吧!”她刚说完一阵剧痛突然到来了,普桑子看到她这个模样便下了楼梯去请接生婆,在路上她还碰到了关丁。“普桑子,普桑子,你到哪里去,我有话要告诉你……”普桑子没有停留下来听关丁说话,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停留下来。不久之前她就已经打听好了接生婆的住处,她身穿粉红色旗袍撑着雨伞奔跑到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当她站在接生婆的门口开始敲门时,心里呼呼直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加速,也许是奔跑的原因,她对自己说。普桑子带着接生婆来到了柳兰的店铺门口时,她突然感到心乱如麻,心脏比原来跳得更加厉害了。
普桑子收拢伞时望了望天空,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看到阳光了,而暴雨仍然下个不停,下个不停。接生婆已经先到楼上去了,普桑子仍站在店铺门口,她似乎隔着一条街道和另一条街道听见了陶章矿区的那声巨大的毋塌声,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听到的却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普桑子叮叮咚咚跑上了楼,她看到接生婆正将婴儿用福裸包裹起来,接生婆告诉普桑子:是一个男孩。
普桑子下了楼,她又撑开了那把伞,她现在要到矿区去,她要尽快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陶章。普桑子跑出了小镇她已经置身在旷野,然而,普桑子的心跳仍然没有减弱,她抬起头来,她将手放在心跳的那个地方,她已经到达陶章的矿
毋塌
普桑子站在蒙蒙的骤雨之中抬起头来,她希望看到陶章被着雨衣的身影出现在蒙蒙骤雨之中,她渴望看到那个身句她走来,她希望自己的耳朵就像平常一样听到拐杖撞击地面时的声音……然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普桑子抬起来,她看到了一群人,他们正站在骤雨之中,他们之中没有个人披着军用雨披,也没有一个人撑着拐杖,他们正挥动着铁秋和铲子在骤雨中弯着腰,普桑子慢慢地向他们走去,那群骤雨中使用着劳动工具的工人并没有感受到她那错乱的脚步当,也许她的脚步声已被雨水所淹没,也许……
普桑子来到了一座毋塌的洞窟前,工人们正在用铁敏和铲子将圩塌下来的石头搬走,普桑子用目光凝视着那些圩的石头,就像凝望着一团阴影,那里面充满了悲剧与绝望。她走过去,她毫无理智地走过去问陶章现在到哪里去了,她必马上见到陶章,因为他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她必须马上见到陶章。工人们没有理她,也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哦这就是毋塌,这就是陶章曾经对她说过的圩塌,那里面充满悲剧和绝望。
没有人很明确地告诉她陶章到哪里去了,也许没有任何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就像一团火焰下面浮现的灰烬。她将手中的那把黑布雨伞抛弃,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站在那些毋塌物之中,她闭上了双眼,她突然跪下去,伸出手去挖掘着那个毋塌的词汇,尖硬的石砾划破了她娇嫩的手指,她手指上殷红的血液涌出来,她似乎连疼痛也没有感受到。
总共挖出了六具尸体,陶章是其中之一。普桑子的手停止了,十个纤细的指头上到处是血渍和泥,她伸出微颤的双手走过去抚摸了一下陶章的面庞,他在毋塌之中死了,他的嘴唇一片乌黑,已不能张开口再对她讲述什么。普桑子的双唇张开了又合上,她似乎早就看见了会有这么一天到来,但她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他躺在圩塌之中,已然是躺在毁灭之中,他已经不再可能呼吸到暴雨中的气息和四周矿山的气息,工人们还挖出了他那支已经被折断的拐杖,她走过去将拐杖拿起来,这是陶章唯-的遗物,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留给普桑子了,普桑子也不可能从毋場的矿山中再带走一点什么东西。他消亡了,他的矿山也就毋塌了,虽然那些躺在山上的石头仍在等待开掘,然而,对于普桑子来说已经什么都不再存在了。虽然普桑子仍然能够听见自己血管中奔流的声音,而事实上普桑子正抓住那支折断了的拐杖,一个依赖于撑着这拐杖的人已经走了,这拐杖就变成了遗物。普桑子决定带走这支被折断的拐杖,因为她坚信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带走这只拐杖,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像普桑子一样可以在冰凉的回忆中听到那支拐杖撞击地面时的声音。
普桑子回到了柳兰身边
普桑子将那支拐杖装在了箱子里面后才上楼去看望柳兰。分娩之后的柳兰躺在床上惊讶地看着普桑子,普桑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全身,除了湿透了的衣服之外还带着泥浆,粉红色的旗袍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了。普桑子控制着自己那种绝望重新到楼下打开箱子,她本来看到了那件黑色的旗袍,但她没有拿出来,今天是柳兰分娩的日子,也是陶章死亡的日子,但最后普桑子仍然找出了一件代表喜庆的衣服,那件红色的旗袍穿在身上。
但柳兰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她眼睛深处的绝望,她问普桑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普桑子摇摇头坐在她身边,她控制着自己,体会着自己的肉体轻轻地在撕裂,柳兰的手微弱地伸过来抓住了普桑子的手:“普桑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普桑子对自己说,不能哭泣,不能让那个刚出世的男孩听到世间悲衰的哭声,她感到鼻孔时冷时热,柳兰将她的手抓紧:“普桑子,是不是陶章出事了。”“他死了。”
柳兰放开了普桑子的手,她并没有像普桑子所想象的那样对这场灾难无所适从,她仿佛是一场灾难的见证者,她对普桑子说:“普桑子,到楼下去把那些纸给我拿来,把剪刀也拿来……”普桑子明白柳兰是要为陶章做一只花圈,她要亲手为死去的陶章做一只花环。
普桑子没有听到柳兰的哭声,甚至连泪水也没有看到她到楼下取来了纸和剪刀,她坐在柳兰床头第一次跟别人学编扎花圈,她突然想起了山坡上的那些蝴蝶,应该把陶章掩埋在那片山坡,应该让他躺在他曾经拥有的矿山上,让那群蝴蝶伴随着他。她把这个主意告诉了柳兰,柳兰说她知道那片山坡,她过去也曾到那片山坡上去,她也不明白那群蝴蝶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能够躺在蝴蝶的翅翼下休息,陶章也就感受到了生灵在活着时那斑澜飞翔及透明的翅翼声。
有蝴蝶飞翔的山坡
陶章已经被埋葬在矿山的泥土下面有八天时间了。这是第八天的上午,普桑子独自来到这片飞绕着一群蝴蝶的山坡,她是来告别的,下午她就要离开矿堡了,她知道这次告别也许是永远地告别,普桑子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勇气来矿堡了。她给他从山洼里面采来了几朵野花,那是几朵白色的小花朵。暴雨终于停了,阳光照在这片突爪的山坡上,普桑子身穿黑色的旗袍,这黑色代表她的悲哀。风将她的旗袍下摆吹拂着,她在寂静之中感受着那寂静的墓,浓郁的矿石味从圩塌的矿山上被风吹拂而来。
一个人来到了墓地,他给陶章带来了一束白花,他告诉普桑子,他专门驱车去买回了这束白花,是为了凭吊陶章,给陶章送来白花的这个人就是关丁。普桑子看着关丁,不知道他是假凭吊呢还是真凭吊,不知道他是为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墓地。她没有力量再听他说话,她讨厌他破坏了这墓地的寂静。幸好,她已经来这墓地很长时间了,似乎心里的话已经全部告诉陶章了。
普桑子离开了山坡,但她没有想到关丁紧随着跟了上来。
关丁说:普桑子,我知道你是不会跟我走的。但我要告诉你,我已决定放弃这些矿山了,陶章的死对我震动很大,我道你准备离开矿堡了,而我也准备离开矿堡,如果你愿意,我想用车送你到火车站去。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会到火车站去。”
普桑子再次拒绝了关丁,她在这个时刻对男人没有丝毫兴趣,他放弃矿山也好,要离开矿堡也好,都引不起普桑子的注意。
太阳已经重新照耀着矿山,陶章已经埋葬在泥土中有八天时间了,普桑子将离开矿堡,这就是虚构今天叙述的事情。普桑子预感到的灾难已经发生了,她回到了柳兰家,她投起了那只箱子。在头一天晚上她已经跟柳兰作了彻夜地长谈,柳兰告诉普桑子无论生活怎样艰辛,她都要把孩子带大。普桑子怜起了那只箱子,离火车站有五里路程,普桑子想步行到火车站去。
她想再一次感受矿堡与她生命有联系的一切东西。她着那只箱子走在小路上,为了避开任何人她走上了这条小路。普桑子一路走一路回头,微风吹拂着她的旗袍,她怜着那只箱子,箱子不时地从右手换到左手,也许是那支被折断了的拐杖使这只箱子突然变得沉重了。